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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元痛苦跪地,一闭上眼,三条白绫便在眼前晃动,奶娘儿子的哭号声不绝于耳,再想起自己第一次夺去他人性命,罪恶感让他不住颤抖。
他不能停止,他不能厌倦,他不能够逃避一族的血债,为了报仇而生,为了报仇而死,功成之日亦恶贯满盈,合该永不超生。
但他却遇上仙女般的阿尘,他还记得初次见面之时,她只是个大丫头,不过是个精巧的娃娃,才两年便已出落得如纤尘不染的出水芙蓉,好似不食人间烟火。
可是她的温柔、她的体贴却是丝毫未变,他天天看著她不甚灵巧却拼命为他忙进忙出,看著她汗流挟背的辛苦,要他如何不感动?
阿尘心细如发,他明明没有要求,她却挖空心思让他衣食无虑,没人告诉她,但是她却知道他嗜酒如命、无酒不欢。
更重要的是,无论他如何冷淡、如何忽视,她仍然笑语盈盈。
家破人亡之后,十几年来过著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一条※命随时可能断送,没有人会为了他流泪难过。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却了七情六欲,但是他现在发现,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更真切地说,任何活在地狱的最底层、在没有黎明的黑暗中打滚的人,会更渴望光明和平凡,那种最微不足道的幸福。
阿尘的出现是一盏微弱的光,却照亮了无边无际的黑暗,让人打从心底感觉温暖,感觉到纯洁,感觉到世间的美好……
也感觉自己还活著,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回到过往快乐的时光,在春天百花齐放之时,在花园里头设宴赏花,全家和乐融融地吟诗作对、斗智争能,输赢不过是场游戏。
不该相遇的……
上天不该让他遇到阿尘,不该让他有了不该动的念头,美好的人事物太过短暂,就变成非常残酷的折磨,可是他无法拒绝她来到身旁,无法不看、也无法不爱了。
也许当他发现她的左手残废时,他便无法阻止对这个善良姑娘的动心。
突然,在黑暗之中,方元有如困兽之斗地对天大声咆哮,凄厉而又哀凉。“老天爷,你为何这样对我?这不公平!”
第二章
清晨月落日未升,夜后尚是天地万物的主宰。
在第一道曙光来临前最墨黑的时刻,龙族学堂后方,师傅一家人起居院落的厨房里,却已经有抹清丽的身影,正压低声音、舞东弄西地调理著各色料理。
直到将刚炊好的饭移进木桶,收入竹篮,阿尘方揩揩汗,水眸却没闲著地确认该带上山的干净衣裳、饮食酒水样样不缺,不打算多作休息,娇俏的人儿便摸黑走出了学堂。
要入冬了,白日里一样炎热,但夜里的雾却浓了些。
虽然今晨和每一天早晨没两样,但距离方元开口说话,已经过了三个月。
原以为方元的回应是个契机,可是阿尘却大错特错。从那次之后,他鲜少开口,大半时候还是无动于衷,表情像被冰雪冻住。
踩著熟惯的湿滑山路,阿尘开心地哼著小曲,小路崎岖,可她左拐右弯半步不差,矫健地走著。
她不会去猜测他在想什么,男人的心思正如山色一样难以辨析,但总有一天,她会像闭著眼也能在山中行走一样地了解他,只要他的心不将她阻隔在千里之外就好。
而且当她要离开之时,他眼眸中总是闪过几不可察的失望,于是,她更早起身、更晚离去,长时间停留在牢底,待在他的身旁。那也是她的心愿。
哼著从族人那里听来的曲子,揣著三折宣纸,阿尘喘吁吁地走著,今儿个多准备了族人回港带来的北方苹果,竹篮比往常沉重了些,不过她还是充满喜悦。
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甜滋滋的脆爽口感,她昨儿第一回尝,爱得不得了,便决定要带几颗给他。
这是对门的岳大爷为了思乡的妻子特地带回来的。
据岳大嫂子讲,北方佳果有平安的意思,是给珍而重之的人祝贺食用的,婴孩满月、婚嫁喜事,连远行病痛都少不了此物。虽然囚在井牢里人我不侵,但她还是希望他能够平安顺利。
至少,能够不要忧愁。
在阿尘不经意之间,日头早已高升,而她也从蔚蓝海边来到浓荫山林,顺手采了几朵大红朱槿,想念的强烈感觉推著她的脚儿,又加快了脚步。
过了一个时辰,她已来到井牢的上方,看著两道机关,她还是闭著眼睛狠心拉下,待一切恢复平常方打开眼睛。
没有变化的一日跳过一日,方元还是有些改变,他近来已经不再怒吼了。
不知是接受了龙海儿不会过来的事实,还是别有原因,总而言之,他不再常动大气。
只是他的静默并没有削弱她的左右为难,因为她每次一打开机关,让他被绞紧在石墙上,她还是心痛难耐。
特别是她知道他仅是在忍耐,并非真能接受不得自由一事。
不论是倭寇还是龙族之人,海民最重要的就是自由,无拘无束去追随或被追随,坚强而又勇敢,最是尊贵崇高的自由。
龙族之人虽有名分上的主子,但无论是跟从海龙王、龙海儿或是各船队的首舵,那都是经过自由意志决定的。
而她早就选择侍奉方元,这样的体悟,让她痛心于他如此被对待。
就算她是龙族的司狱也一样,她是属于他的。
阿尘启动了第二道机关,飞快地跳上升降轿,随著缓缓下降,果不其然,她看见方元正和她凝眸对望,明亮之中有著淡淡的哀伤。
“方公子……”阿尘忘情呢喃著。
方元定定看著来人,没有表情。
阿尘不施脂粉,大好清丽面容更是动人,衣裙朴实无华,让人更是清楚她匀称的身段。
长年相处,他还是觉得此姝只应天上有;而她不加修饰的温柔,更使他无法抵挡。
但是他得抵挡,若不那么做,被感情漩涡吞噬的他,就会真的忘记一门血债和几百条死不瞑目的冤魂。
他不该忘却,也不能忘却。
机关一停,阿尘迫不及待跳下,莲移碎步至方元面前福身。
“方公子,阿尘今儿个帮您带了苹果。”放下竹篮,阿尘掏出了个红艳的果实,开心地说著。
虽然气氛不坏,他心情看起来也好,但过了许久,见方元没有表示,阿尘呐呐地收回手,正要强打起微笑,他却开口了。
“谢谢。”方元用又低又沉,能让地面鸣动的声音道谢,让阿尘旋即扬起灿烂的笑脸。
“我削给您吃,好不好?啊!”顿了下,阿尘想起什么似地嚷了一声,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细声说道:“我忘了,我的手没法子削东西……”
方元一直注视著阿尘,她小小的鼻头有点泛红,她第一次这么难过。
在他印象中,她总是很有精神,一个人自说自乐,连在一旁偷听的他,都能感受到她的喜悦。果然,她还是在意手残的事情。
为什么要为了他的事,而让自己难过呢?
“不用削了,我直接啃。”方元脱口说道,希望能阻止阿尘再去想己身的缺憾。
正在感伤的阿尘一听,突地抬起精致的杏脸。
面前方元仍是冷冷的表情,但她刚才无疑听见他的体贴,脊骨被蕴含力量的低音震动,仍持续不断酥麻著。
咦?那可是真实的?
“公子,您刚说什么?”怀疑自己听错,阿尘又再问道。
这一次,方元没有再开口,于是阿尘真的以为自己听错了。
“公子刚才可能什么都没说吧?阿尘误会了,阿尘去帮公平收拾屋子……”说到后来,阿尘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好心情烟消云散。她是否永远得不到他的回应?
“放著就好,不用削了。”方元淡淡说道。
“真的吗?”
”……”
“真的吗?您愿意就这样尝吗?”
“……”
“方公子,刚才您说的话是真的吗?”
“对,把苹果放著,我晚些吃。”
方元看了一眼该死的坚固钢链,再看了一眼阿尘期待得快要滴下感动泪水的清灵眼眸,不由得放柔了语气,轻轻说道。
大丈夫弄哭一个姑娘,算什么英雄好汉?若不是怕她掉泪,他今天并不想和她说话,加上一看到大红色的苹果,好似前世的回忆便不由自主地启动,一幕幕像皮偶戏上演著。
他想起生于山东的娘亲,最拿手的甜品便是拔丝苹果,儿时,他总缠著娘做,连夏天也不放过,娘疼他,不得已只好试遍夏季水果,总不若那甜蜜的口味和清脆的口感,直至死前还在研究……
不料阿尘一听,却开心地举起手上的苹果。
洞穴中的风不安地扰动,方元和阿尘靠得极近,却因为不同的心思而表情大异其趣。
“这是在干什么?”看著阿尘的动作,方元冷冷问道。
“让阿尘喂您吃吧!这苹果昨儿到的,水果要趁新鲜吃……”早已习惯男人冰冷的态度,阿尘含笑兴奋说道。
“想都别想。”听见阿尘的疯狂念头,方元想也不想地拒绝。
怎料阿尘并不死心,步步逼近,除了苹果的清甜香气,还有她身上的幽香,都如若她的执念浓烈地贴近他的身体。
“方公子,苹果好甜好甜……”
“我是个成年男人,不是五岁的娃儿,不用别人来喂我。”
“可是阿尘想看著您吃呀!昨儿阿尘吃过了,真的很香甜,如果这一颗不甜,那阿尘明天再换过一颗;要不然就要拖到后天,才能让公子吃到好吃的苹果……”阿尘软软地说著。
这苹果是平安之意,她想让方元吃了满满的平安,虽然她千选万挑,但若这颗苹果品质不佳,那她可以明天再挑一个过来。
闻言,方元眸光一闪。“那就把我给放了,我马上吃给你看,两全其美。”
阿尘歉疚地低下头。“唯独此事,恕阿尘不能从命。”
“那就不必再多言,方某今年冬至就满二十五,堂堂一个大男人,绝不吃别人喂我的食物!”
“原来方公子是冬至生的呀!那阿尘会记得带长生面和红蛋来……但是,阿尘很清楚公子是个男子汉呀!阿尘绝不是以喂娃儿的心情来……”
“这个行为就是在喂娃儿。”
“公子所言差矣,阿尘只是把苹果递在公子唇边,公子只要试一口就好了,又不是拿著匙箸撬开公子的嘴……”
从未和她交谈,方元没想到单纯的阿尘口才不差,思绪虽然简单但是清晰,一应一答之际,直让他想要吐血而死!
她该不会想以喂娃儿喝粥那套对付他吧?
“你要敢那么对我,我就咬舌自尽,宁死也不受辱。”打断阿尘的请求,方元绝决地说道。
看著他说出这么严重的话语,再也说不下去的阿尘,原本欢天喜地的心情倏地冻结。她是一片好意,没有半分歹念,为什么他不能了解呢?
“阿尘不敢侮辱公子,阿尘也不那么想,只是……呜……”说著说著,阿尘清澈的泪水便似白瀑流下。
希望回应和被拒于门外的感觉,让阿尘第一次感到方元在她心中的分量是那么重。他误解她了,对她说了一句重话,她便不知所措,连帮自己辩白的力气都没有。
怎么还是哭了?看著答答落泪、咬唇不语的阿尘强忍著委屈,虚软的手还是举著,但已渐渐滑落,方元只觉后悔万分。
不过就是颗苹果,他何必和她争执?不过就是咬一口……
好吧!不是她在喂他,而是他低头咬了一口放在她手心的苹果……
无法用无力的左手抹泪,阿尘只能努力不要哭出声,突然,白嫩的指尖传来一阵温热的感觉,头顶也响起“咔嚓”一声,多汁的果浆便沿著手指滑落到她的掌心。
不明了发生了什么事情,阿尘呆呆地看著方元,而偏过脸去的男人丰润的唇紧闭,牙关如慢动作一样上下摇动著。
大大的红苹果上,出现了一个鹅黄色的齿痕。
“好吃吗?”阿尘问道。
那少女开怀的目光让方元有些不知所措,过了许久,方才生硬地开口。“很美味。”他不自在地说。
阿尘拼命点头,春花被春风一吹,当然破涕为笑。
※※※
整理完方元的木屋,将酒菜陈放在桌上,又将该带回去清洗的衣裳收进竹篮里,忙碌完之后,阿尘坐在水潭边,低著头,手上拿著发钗,不知道在地上画些什么,嘴里哼哼唱唱的,看起来非常愉快。
方元顺著阿尘手上的笔画,在心中排列了一下,不难发现她写的是个“尘”字。
那个似字非字的图腾歪歪扭扭,活像鬼画符,而阿尘也如未曾握过笔,像拔萝卜一样抓著发钗。
看她专心一志、老僧入定的模样,被当成空气的他,竟有种闷得喘不过气的感觉。
“写得真丑。”方元无法控制地低声脱口而出。
有点出乎他的意料,阿尘仅是缩了下肩、甩了甩头,便又继续无视他而写了起来。
“阿尘不识字,当然不好看,可是总有一天,我能写得漂亮!无论如何,我都要学会写自己的名字。”阿尘下气馁地说。
好不容易知道名字怎么写,此处不会有别人,她可以安心地在这里学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