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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知道名字怎么写,此处不会有别人,她可以安心地在这里学写字;方元识字,当然无法体会她的心情。
可是她不会放弃的!
看著少女头也不抬地一个劲儿写著,粉嫩嫩的小手因为过于用力不停下垂,说是写字,还不如说是握拳在地上磨。真是个一点也不俐落的姑娘!
“啧!写得真难看,不要丢人现眼了!过来一点,我教你写。”方元又说道。
阿尘一听,瞬间抬起脸来,但表情马上又暗去。
“我知道怎么写,我有字帖。”阿尘可怜地说道。
“那就拿过来给我看看。”也不多想,方元立刻说道。
搞不清自个儿到底那根筋接错了,虽然理智要他别再看阿尘一眼,可他从今早开口后,便停不下来了。
想再多听一下她讲话,不是请求伺候那类话语,而是像今早她神采飞扬、巧笑倩兮的谈吐。
阿尘听方元要她呈上字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温顺地递在他的眼前。
方元低头一看,那东西哪叫字帖?不过是个比阿尘写得再好一点的字迹,写著一阙词。若是临摹这种东西,保管她一辈子不会写字!
“这是什么?”方元明知故问。
打从被发现在写字就开始羞红的脸更加烫红,阿尘咬了下唇,还是决定据实以告。
“对门的岳嫂子也不识字,最近正在学,她抄了首听说在江南十分风行的小曲,我听她唱,发现里头有我的名字,我知道我的名字是‘凡尘’、‘红尘’的‘尘’字,于是便央她教我……”
若不是以学曲为名目,而对象又是心思单纯的岳大嫂子,她怎么拿得到这张纸?龙族之人俱知她的父母不愿让她识字。
未等阿尘说完,方元剑眉一挑。“唱。”他命令道。
“咦”了一声,阿尘吃惊地望著方元,他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她忙摇头,他便偏过脸去不再理会她。
有求于人,而且她想追随的人态度丕变,阿尘忙清了清嗓子。
“可能不太好听,请方公子见谅。”
阿尘展开大部分的字都不认得的宣纸,凭著记忆中的曲调和词句,启了唇齿吟唱起来。
阿尘的嗓音又轻又柔,丝绸一般滑过耳际,吹抚著碧绿深邃的水潭,在黑色的山谷中回响。
三生石前旧精魂,千百年前入俗尘,早脱人世纷纷乱,何必论,石前缘深。
多少爱与恨,多少愁与乐,都付渡津前,一杯茶,一滴眼泪,一泊水无痕。
当她朗声吟唱的时候,仿佛连时空都静止下来,她不经意的眼神流转,让方元守了三魂,但掉了七魄。
纯洁若稚子的阿尘,却具有天魔之音,可惜她的手残了,若她能舞,必能勾魂摄魄。
阿尘提心吊胆地唱完了曲,当最后一个音消散在风中之后,方元忙回过神来。
“公子……”阿尘轻轻唤道,倒不是想说什么,而是唱完了曲,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沉重的空气让她有些难受,像胃里长满了毛不吐不快。
不过就是唱曲儿,为何胸中满是忐忑不安?
“你可明白曲中的意思?”方元眸子一暗问道。
这一问让阿尘直摇头,有些幽远而又难懂的表情,首度出现在她总是无忧无虑的脸上。
不是哀伤,只是缺少了什么。
“阿尘有记忆之后,便从未离开泷港,也未听过戏曲,不识字自然不能读书,这词曲虽然好听,但阿尘并不明白其中含意。”她认分地说道。
方元听了状似合情合理的解释,心底却好生疑惑。
龙族习俗异于汉民,并不尚男尊女卑、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风情,龙族的女子打小当成男儿养,也从无女子不得登船的禁忌,她身在龙族之中,如何会从未离开此处?
应该是她身在奴籍,故既不识字、也不得离开吧?
他还以为龙族人人平等,没想到龙巽风和龙海儿这对叛臣贼子,居然使人为奴,淫逼年轻姑娘做仆役。
方元思索了一阵,不舍得再度伤害阿尘,于是未将所想说出,但脸色却转为柔和。“不如,我说给你听?”
阿尘一听大喜过望,像只小狗张大了双眼,只差没有摇尾乞怜!
“公子愿意讲给阿尘明白?”
“就从第一句讲起。”
“好好好,就从第一句讲起……”
※※※
从此之后,阿尘日日起得更早,夜夜归得更晚,只为了在井牢里花上更多时间。
而方元不但讲解诗词给阿尘明了,还教她如何写字,看著她开心的表情,心头不禁也开了些。
阿尘是个很好的学生,她十分勤快地练习,更让人惊叹的是她记性和悟性亦远超常人,那首小曲的意思讲了一遍,她便能举一反三。
她小小的脑袋瓜里,只要一闪过哪个字词和词曲中提到的有关,就会在心里反覆记颂,隔天诚心请教他;若不小心忘了,他便能整天看到她疾首蹙额、努力思索的可爱模样。
见她如此有兴趣,方元将记忆中他爹使他启蒙,用来习字背颂的诗词,一句一句地教给她。
虽不能握著她的手教她写字,但阿尘听著他的指示,照著他写在地上的文字描写,慢慢摸索倒也进步得很快。
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不消半年,虽花了更多功夫,她已全部牢记在心,字也都认得了。
这段期间遇上了方元的生日,阿尘不只拿来了长生面和鸡蛋,因为知道他原籍浙江海宁,还特地煮了道家乡红烧羊肉,说是当成拜师之礼。
重温文章,习字讲授,日子十分平静。优沃的童年、悲惨的少年、血腥的青年都已不再,现在的他只是个夫子,以教导美丽的阿尘为乐。
虽然夜里无端会被恶梦惊醒,但只要一见到她天人般的面容,听著她轻声朗读著诗句,便能重拾平静。
有时一想到阿尘,便不愿意再想起过去一切,那太疯癫、太不堪回首。
就当那是前世,而今生的方元是个被链在井牢的男人,只为了阿尘而活,恩恩怨怨他无力再扛,也不想再以杀人为他的志愿。等日后下了十八层地狱,他再向一族的人赔罪。
他爱上阿尘,如天仙神妃一样的阿尘,阿尘是他的光,虽然他不能说出口,但他真真切切地爱著温柔的她。
爱上她的一颦一笑,爱她在顾盼之间的娇憨,只因为她是阿尘,不需要任何理由。
阿尘也是一样,无法自拔地被方元深深吸引,他是她的王、是她的皇、是她的主子。
初次的爱恋情感愈涨愈大,她尚不明白,这种能为他义无反顾的情愫,其实便是男女情爱。
两人暗中互相倾心,但却从没发现对方用著一样的心情看著自己。
一个隐藏得太好,一个则是懵懵懂懂,就像不同国度的人,用著不同语言表明心弦,却是徒劳无功。
而当方元淡出过往的生活,已经是永乐十六年的八月,他在井牢里待了足足三年。
此时,在平淡却丰足的日子里,方元和阿尘都没料到,有一件大事即将要反转他们两人的命运,将他们推入更大的爱恨情仇之中。
第三章
“在想什么?”
看著写到一半便有点恍惚失神的阿尘,仍旧被捆绑在山壁上不能动弹的方元问道。
阿尘叹了声,拿起玉钗,地上是个尚未完成的“界限”二字。
“没什么,只是想起从来没有离开过泷港,对外面的世界有点心神向往罢了。”阿尘诚实说道。
“你想出去吗?”
“老实说,想得不得了呢!”阿尘像个小孩子雀跃地说。
哪知方元闻言,一脸不敢苟同的冷淡反应。
“外头世道险恶,像你这样一个单纯的姑娘家,很容易卷入是非,爱恨纠葛是团理不清的乱麻。”
阿尘体贴善良,但这个世界上不全是好人,她很容易就会被他人利用而不自知,方元自然地劝阻著。
这个道理阿尘当然明白,她也常常听到各种鸡鸣狗盗、光怪陆离的事情,她点点头,可是内心却无法打消念头。
龙族之人四海为家,在天地间任意邀游,唯独她是个没有风帆的小船,终生被困在泷港,还不能让人知道她的心事。
有时候,不得不刻意隐瞒的情况,让她就像喉咙被勒住一样,带著残念无法呼吸。
方元虽然现在不得自由,可是他曾经看遍三川五岳,了解天地的壮阔,而且只要他愿意降服,他随时能离开井牢。
龙海儿亲口说过,这个男人是个将相之才,若不是忠臣方孝孺之后,他现在应该是手握官印、身披紫蟒;真是老天保佑龙家,才能得到这样的人才。
龙海儿要她说服他,然后,他就能自在地来去,留下她一个人在港边目送、等待他回来。
“总是替他人送行,偶尔也想尝看看远扬的滋味……公子,外头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啊?”阿尘好奇问道。
看阿尘兴致盎然,不忍心泼她冷水,方元试著回想,却没有什么好的回忆可供笑谈。
为了报仇而生活下去的日子,不过就是场恶梦而已。
“没什么有趣的。”方元说道。
看他皱起眉头思索,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阿尘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纤细的肩膀垮了下来。
“可是族人们常说外面是个花花世界,就说戏好了,阿尘从来没有去戏班子看戏,又常听他们说,江南一带有很多大花园,里面有各式稀奇古怪、珍贵娇艳的花朵,光是牡丹花,就有几百个品种,阿尘只有看过画里的牡丹。”阿尘的目光飘向远方。
果然是女孩子家,就爱这些花花草草的漂亮事物。
想当初,他娘最爱的就是牡丹,他爹千方百计去弄来一盆雪球,让他娘开心地眉开眼笑,后来家败,那娇滴滴的牡丹也只存在他的回忆里了。
如果将那朵花送给阿尘,不知她会露出什么样的笑容呢?一定是连西方瑶池的花朵都会相形见绌的绮丽笑容吧!
“我家以前也有一个牡丹花园,不过牡丹花虽然漂亮,但是天性脆弱,容易枯萎,还不如你常拿来的朱槿花,强壮地开在野地里头……”
听见方元难得提到以前的事情,阿尘又打起精神,兴味地盯著他瞧,可是他却突然住了口。
阿尘见他不再往下说,只能焦急地打量著他,又不敢催促,生怕他一个不开心又不肯说了。
她知道他的过去是个伤心禁忌,她应该要了解,不该又让他回想起那些往事,可是她真的好想多了解他一点,好像那样就能更接近他一些。
她想活在最靠近这个男人的地方。
看著阿尘心里焦急、外表却装得一点事情都没有,话全往肚子里头吞,那逗趣的模样让方元突然笑了。
这姑娘总是战战兢兢,怕惹他不开心,让他不快活,从没想到有她的陪伴,他每一天都像活在天堂。
“小傻瓜,有话就说,别憋出病来了。”方元刚毅的线条软化下来,声音里头也含了一丝笑意。
阿尘怯生生的,还是不敢追问,一对大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看著他,充满著期望和好奇。
“你如果不问,我也不知道该接下去说什么。”方元说道。
阿尘一听,小巧的脸蛋绉成一团,像极在茶肆喝早茶时配的小笼包。“我问我问!公子小时候长什么模样?”她天真地问。
不问还好,这一问,方元表情十分怪异。不就这个样子,难不成会长得八头六臂?
“就这个样子。”
方元的简短回答,总让阿尘无以为继,她抱著膝盖坐在水潭边的大石头上,双眼滴溜转著。
“那……公子到过很多地方,有什么钟情之处吗?”
“没有。”
“半个都没有吗?壮阔的啦!奇景的啦!绝色的啦!都可以……”
“没有,全都不若这牢。”
“这牢?”
“这儿幽静天然,与世无争,上有青穹,下有绿潭,能在这里终此一生也下枉了。”
“公子真好,您去过各处,自然不羡慕,但阿尘哪儿也去不了。”
“那你要去何处?”
方元蓦地问道,阿尘却傻了。是呀!天地之大,该去何处呢?
她只知道飞,却不知道方向,若有一天真的能飞qi书+奇书…齐书了,不如就随风无根……
“哪儿都好,阿尘只想和公子在一起,一生服侍著公子。”阿尘红了脸,低下头说道。脸上的热度尚未褪去,热烫烫地敷著脸,可好奇怪,她不觉得恼人。
看不清阿尘的脸,方元的心一抽。
没听到接下去的话语,阿尘抬起脸来,方元欲言又止的表情映入眼中。
“公子?”阿尘轻声问道。
“别提这个了。”
“公子?”
无边的等待并没有结束,直到阿尘离去,方元都没再发出任何声音。
※※※
出门是摸黑,阿尘回到私塾时,也是摸黑夜行,今天方元的突兀反应,让她心里怦怦直跳,却不明白因由。
好像是惊,也像是怕,更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最深处浮了出来,到达身体的表面,就像要溢出的前一刻,紧绷著、张力著,不能承受的感觉又多又乱,但只因起于他,所以她能定定地忍耐。
方元教过她,真相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