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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
“我问了家里的佣人,他们只知道有一天晚上你冲回家里,和爸爸关在书房里,不消多久两个人爆出激烈的争吵声,接着你夺门而出,从此未再回来。我回家那天距离你们的大吵已经快一个星期了,我一问爸爸发生什么事,他怒气未消,只丢一句:他没你这个儿子!接着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也不肯出来。
“我那时才二十一岁,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子,对人生丝毫没有经验,突然就被放在一群嗜血的股东元老之间,我毫无盟友,每个人都想把我拆成碎片,而爸爸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放弃了整个世界,我亲爱的大哥甚至比他更早一步,直接一走了之,你教我如何自处?”
郎云先不理会弟弟愤怒的指控。“接着就发生了那桩植物人车祸事件?”
“植物人车祸事件是个神话!你从未昏迷过,而是出走了三年。”郎霈尖锐地回答。“你和爸都不在,接下来公司无人掌舵一团混乱,我回家求爸爸出来,不然就是告诉我你在哪里,让我去找你回来,爸隔着房门只说了一句:你不会再回来了,要我当你已经死了!不久报纸就出现公司发的新闻稿,说你出了车祸变成植物人,从此以后不会再出现在公众间。”
“爸爸要发言人这么说?”郎云简直不敢置信。他心目中的父亲,虽然性格火爆却深爱着儿子们,尤其母亲去世之后,他们的感情更紧密。是什么样的争吵会让他们俩如此决裂?
“不然还有谁?我连拿你随时会回来的谎言搪塞都不可得。”郎霈冷笑一声。
“我不懂……如果当时没有车祸事件,那么我记忆中的撞击是何时发生的?”
“三年后。接下来你消失了整整三年,公司越来越乱,财务越来越不稳,直到有一天,警方突然打电话来,说南投山区发生了一桩严重车祸,他们在驾驶人身上找到几张名片和写有家里新电话的字条,我听了他们的描述,觉得这个男人很像你,于是和爸爸连夜赶到南部去,失踪三年的人就这样出现了。”
郎云努力想抽丝剥茧,理清脑中的一团混乱,所有记忆却无法形成一个有逻辑性的时间表。
“我记得妈妈的去世,也记得我出车祸的情景,但是我完全没有印象中间和爸爸吵架的那一段。”他盯着弟弟喃喃道。
换句话说,他完全不记得那三年的存在!
※※※“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跟那种男人交往,他们城里人来来去去的,不会在这种小山村定下来,你就不听我的话!”张早清翻动烤炉里的木炭。
“他又不是……”叶以心低着头,任凭最亲爱的人数落。
“不是什么?不是那个“阿国”?你以为我傻了?我在高雄第一眼看到他就认出来了!”清姨嗤哼一声,把烤肉网架好。“我七年前就警告过你,这小子对自己的来历不老实,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偏不相信我,现在可好啦!以前是想找他找不回来,现在是想甩他甩不掉。”
她闷不吭声,拿起一柄纸扇替烤肉炉搧火。
“我真搞不懂大汉那个笨蛋在做什么!当初这小子一出现,他就应该撵他走了!”张早清余怒不息。
叶以心决定不提派出所的那一幕,以免又害汉叔被骂。
其实,当汉叔并未遵照她的暗示,像撵其他闹事游客一样地把郎云赶走,就已经把立场表达得很明白了。汉叔是站在他那一边的!出于她无法理解的原因。
“相好的,你也不要这样,大半个月才回山上一次,一回来就听见你在臭骂我!”说曹操、曹操到,大汉搔搔脑袋,从木屋旁边的小路绕到后院来,屁股后头跟着一块小牛皮糖。
“都是你的错!你一开始不把他撵走,现在好啦!他自己莫名其妙又跑回台北去了,一个字都没交代,连以后会不会再回来也不知道,你以为我们家心心是送给他伤着好玩的?”张早清劈头数落。
“我又不伤心……”仍然没有人注意她的低辩。
“好啦好啦!人都走了,你就不要再念了。”大汉咧起一嘴傻笑打混过关。“心心,又有一个从台北来的小姐要找你,我让她待在派出所等着,你要我带她过来吗?”
“又是什么台北的朋友?心心大半辈子待在山上和高雄,只不过去了台北三个多月而已,突然之间多了一堆“台北的朋友”!”张早清抢白。“你给我待在这里,不准乱走,我倒要看看今天又来了什么三头六臂。”
烤肉夹塞进她手里,母老虎大步杀往前线去。
“汉叔,对不起,又害你被骂。”她歉然抱了抱大汉。
“算啦,她一天不骂我,我反而全身不对劲。”大汉依然笑咧咧的,抬手揽着她的肩头。“妳那口子呢?他有没有说这一趟在台北待多久?”
“他不是我那口子,而且我希望他不要再回来了。”她回头走到火炉边的小桌子,一一打开桌上的保鲜盒。
“你们女人很麻烦耶!他不回来你伤心,他回来你又想赶他走。”大汉只能叹气。
“别再说了。”叶以心想到半个月前他没有站在她这边,心里还是有气。“叛徒!”
小卿跑过来,帮忙她将肉片和香菇放上烤架去。
“好好好,不然等他回来,我再带他去抓虾可以吧?”大汉用力捶一下左掌。“我知道哪一段河床有凹洞,只要带他去走一遭,保证让他下得去上不来……”
一记瞋过来的白眼让他咽一口气,啊啊啊,被怨恨了!女人真是可怕!还是先溜为妙!
“来,小卿,陪汉叔到派出所去看看,免得那个台北小姐被你清阿姨生吞活剥了。”
“好。”牛皮糖咕咚咕咚跳回他身旁。“心心姊,我等一下再来帮你。”
大汉陪了个笑,牵起小女孩一溜烟逃跑。
“小卿,你听汉叔的话,以后一辈子留在山上好了,不要跟外地人谈恋爱。”
“好。”
“跟他们谈恋爱既伤神又伤身哪!瞧瞧妳心心姊就知道了。”
“好。”
“你干脆嫁一个山里人,最好是咱们村子里的,汉叔再把一身的摸虾绝学传授给他!”
“好。”
一大一小的嘻笑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其实他应该看出破绽的,一个昏迷三年的人,身上怎么可能还有如此新的伤口?只是他当时伤势太过沉重,等意识渐渐恢复时,外伤部分已经好得差不多,于是错置的记忆将那些疤痕全部归类为三年前的成果。
“我真正昏迷的时间是多久?”郎云紧盯着弟弟。
“当时你受的脑部外伤非常重,有一根铁条穿进你的大脑里,老实说,没有人以为你活得下来。”郎霈望着玻璃帷幕外的世界。“医生动了十几个小时的手术,才把你一身的坑坑洞洞补好,接下来十几天,你一直住在加护病房里,呈重度昏迷。由于当时的情况敏感,我们上下打点了一番,要求院方封锁消息,不让任何人来探访你。”
“你是何时知道心心的存在?”
“约莫又隔了一个星期。”郎霈瞄他一眼。“当时一个护士告诉我,有个女人要求见一位叫“张国强”的男人,医院的病患名单找不到这个人;她又指明,就是在山区出车祸的驾驶人。护士想了想,唯一符合她描述的病患只有你,于是便跑来请示我──”
郎霈犹记得在私人会客室见到叶以心的情景。
当时已经是黄昏了,会客室内只亮着一盏桌灯。他走进去,顺手按开墙上的主灯开关,灯光大亮的剎那,凝立在窗前的女子才恍然回过神。
当他见到她那双眼,他的心头一震。
那是一双充满忧虑与哀伤的眼神,还混杂着浓郁的绝望。接着她开始说话,低柔微哑地告诉他她是谁,询问他她丈夫在哪里,她不懂自己为何被领来此处,尽管满心充满不安,全心全意悬系的,仍然只有她的“丈夫”。
郎霈脑中一片空白。
他机械性地丢出一堆问题,收集所有跟她“丈夫”有关的讯息,同步在脑子里过滤咀嚼。
然后,他懂了。他不知道这名年轻女子自何时起出现在郎云生命,却明了了她对郎云的重要性。这三年以来,勾留大哥脚步的原因便是她,郎云是为了她停下来!
更让他惊恐不堪的是,郎云甚至不曾告诉她真实姓名。
如果这只是一场短期的韵事,他完全能了解大哥为何如此做,郎云家财万贯,假身分可以减少日后的麻烦,而他知道之后,顶多打两声哈哈,拿点钱打发掉她。
但是情况并非如此!
她说她是大哥的妻子,他们还正式结了婚!父亲三年前的气话突然在脑中响起:郎云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就当他死了!连郎云自己都仿佛在证实这一点,他用了一个新名字,成立了一个新家庭,他确实是不打算回来了!
郎霈吓到了,强烈的恐惧感几乎让他在那一刻跪地呕吐。
如果让这个女人见到郎云,他毫不意外等哥哥痊愈之后,他们两人会一起离开,然后他们郎家继续死气沉沉,公司继续群龙无首,他的世界继续坍塌。
他的脑中浮现在另一间病房里休息的父亲。当怒气退去之后,父亲疾速苍老,所有生机随着长子的离开而消逝。这些年来,唯一让老人家眼中出现生命力的一刻,就是在数日前接到郎云的消息时。
于是,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郎云是他们的,不能让她带走!
“你要说我自私也好,邪恶也罢。我告诉她,她要找的人并不存在,从此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们!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而且毫不后悔!”他毫不畏惧地直视大哥,等着一记愤怒的拳头挥到他脸上。
“你当场给她钱,要她走?”郎云靠坐在办公桌一角,深沉的眼里出现的不是怒气,而是疲惫。
“不。我当时甚至无法忍受多待在那个会客室一分钟,说完之后,我直接离开,也不知道她是在何时离去的。”郎霈冷笑一声。“后来,是她自己主动找我。”
“当时是什么情况?”半晌,郎云开口,声音冷凉,听起来极遥远。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你从昏迷中醒过来,我高兴得根本忘了她的事,这个时候护士突然跑来,说上次那位叶小姐又来了,而且这次是指名找我。”郎霈昂着下巴续道:“等我下楼和她见面,她自己提出要郎家给她五十万,以后便不会再来找麻烦,于是我开了一张现金支票打发她,她一拿到钱就离开了,此后一直不曾再出现。”
“直到四年后的现在。”他静静接口。
“后来我们把你转回台北的疗养院,开始一系列的复健,又过了半年你的情况才真正稳定下来。接着让我和爸爸纳闷的是,你表现得像完全不知道那三年的存在。你的记忆一团混乱,所有前因后果全部颠倒,我曾经试着探究过,那场引起你和爸爸决裂的争端是什么,但是爸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看着他那么痛苦的表情,我无法狠下心来逼问。尤其爸爸发现你什么都不记得之后……”郎霈眼眶一热,声音沙哑。“爸从来没说,但是我知道,他很感谢上帝让你不记得──他太害怕再失去你!”
“所以你们决定让我失去我不该失去的人。”
“是的,我和爸爸决定让你和全台湾的人一样,相信自己是昏迷三年之后醒过来。”郎霈走到他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我不知道你对她的感情如何,但是这个女人要的只是钱!我们不同,我们是你的亲人。家里需要你,公司需要你,这是最好的安排。”
“皆大欢喜,可不是?”郎云讽刺地挑了挑嘴角。
郎霈僵硬地等待着。等待一场天翻地覆的怨怒。
但郎云没有。
他仅是深深看弟弟一眼,然后,欠了欠身,慢慢往外头走去。
“你想去哪里?”郎霈瞪住他的背影。
“找答案。”
郎霈赶到他面前拦住他。
“如果你是要去找爸爸问清楚,我不准你去。”他不会忘记,当父亲知道长子什么都不记得时那种解脱的表情。
无论当年促使父子俩决裂的理由是什么,那个伤口仍然太痛也太危险,他不许任何人再去翻动它!
从大哥醒来开始,郎霈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维持整个家庭的完整,谁都不能再破坏它,即使是哥哥。
郎云平静地看着弟弟,那双洞察的黑眸,仿佛看尽了数年缠绕着郎霈不放的……罪恶感。
最终,他仍然一语不发,拍拍弟弟的臂膀,继续往外走。
“你又要像七年前一样,丢下一切走开?”郎霈在他背后疾声问。
这一次,他停了下来,没有回头。“我并没有丢下一切走开,我做了让我最放心的处置。”
“什么处置?”
“我把一切交到你手中。”
郎霈愕然。
郎云侧过头,黄昏了,阳光投入玻璃帷幕,半洒在他身上。他的脸孔一半没在暗影里,唯有那双眼深邃无尽。
“郎霈,你已经不再是个脆弱无助的大男孩了。”
郎霈恍惚望着,眼前突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