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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考要奉旨拟题,试帖诗出的诗题是“校理秘文”,结果徐桐将“秘”字写成“衣”字旁,成了白字,通场几百考生,皆尽茫然不知所本。
这个典故。无人不知,齐秉融心想。抚台大人这不是又在消遣我?只是自己不幸摊上了这么一个老师,又能怪谁?一时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关卓凡见他这样,心中奇怪,可也不愿意多想,打开封套把徐桐的信取出来看了一遍。信里的文字果然滞涩得很,大概徐桐自己也知道,跟关卓凡全无交情之下,忽然请托这样的事情,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江苏现在是关卓凡的天下,不来找他,又能找谁?
几句拜托的话,倒是写得很扎实,说这个学生才华既高,悟性又好,难得的是操守极佳云云。关卓凡一目十行,匆匆看过,暗暗一笑,心说许他个位子,赶紧打发走了拉倒,自己还有的是事情要忙。
“老兄署过镇洋县?”这一回把他的手本看仔细了。镇洋县是太仓府的首县,是个不错的缺分。
“是,后来撤了差。”齐秉融躬身答道。
“哦?为了什么啊?”
“是为了亏空的缘故……”齐秉融迟疑着说。
原来是亏空了公款。这在官场上是常事,不过因为亏空而被撤差,倒不多见。
“明堂兄做过正印官,那一定能干的很,”关卓凡称着他的字,敷衍地说道,“正好苏州织造衙门,最近还要添人,回头我下委札,请藩司衙门那里放牌子,让老兄先到那儿去屈就一个位子,等日后有了别的缺分,我再替老兄调剂调剂,如何?”
说完这一句,手已经放在茶杯上,只待他说了道谢的话,便要端茶送客。
“谢谢大人,下官……下官……”齐秉融迟迟疑疑地,也不请安,竟似还意犹未足的样子。
“怎么?”关卓凡有些不耐烦了,心说你这个人不识起倒,难道还要得寸进尺不成?“在织造衙门里面,一年的养廉加上例规,也有几百两的入息了,又不用你干什么活,等于国家拿钱将养人才,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齐秉融听了,面色大变,忽然垂手请了一个安:“下官当不起大人的栽培,不敢再耽误大人的工夫,这就告辞。”
说罢,起身就走。
“你放肆!”关卓凡勃然大怒,在案几上用力一拍,连茶水都震翻了,“齐秉融,你仗了谁的势,到我这儿来撒野?给我站住了!”
他统兵日久,于数万大军之中,言出法随,谁敢在他面前说个不字?平日里固然绝少发这么大的脾气,可那也是因为没有人真敢冒犯他的权威,现在徐桐门下一个候补的六品官,就敢摆脸子出来给他看,这不是开玩笑么?
抚台动怒,而且直指他是倚仗老师,蔑视上官,这个罪名如何当得起?齐秉融无奈转身跪下,咽了口唾沫,还待要开口分辨:“大人……”
“住口!”关卓凡根本不听他的,扬声叫道:“来啊——”
“嗻!”立刻便有门外的四名抚标亲兵,闻声而入。
“摘了他的顶子!”关卓凡气得涨红了脸,将手一指。以三等侯爵、一省巡抚的威严,不收拾了这个矮胖子,江苏官场上下,又会怎么看自己?这种时候,不管是朝中任何一位大老的亲信,也要先办了再说,何况区区一个徐桐?
“齐秉融,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六品官进来,我送你白身出去!”
这就是说,不止于摘顶戴,回头还要咨下藩司衙门,行文吏部,革除他的官身。
齐秉融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革除官身,就是说吏部的档册里从此没了你这号人,也就意味着自开蒙算起,二十载寒窗苦读,十年为官,统共三十年的功夫,尽成泡影。固然还有一个进士的功名,也只能“悠游林下”去了。
到了这样的地步,难为他居然还能勉力支撑,不等亲兵动手,自己取下帽子,用颤抖的手把帽子上那颗砗磲顶戴旋了下来,交在亲兵手里,面如死灰,长叹一声,忍不住便掉下泪来。
关卓凡的几句咆哮,把隔壁屋内的钱鼎铭惊动了,来到签押房门口,看到这一番景象,思忖片刻,还是悄悄走了进来。
“爵帅,”他走到关卓凡身边,轻声说道,“请暂息雷霆,借一步说话。”
钱鼎铭是太仓人,极有才名,曾担任过户部主事,后来父亲去世,报丁忧回了江苏。关卓凡出任巡抚,把他延聘入幕,非常倚重。上一回替关卓凡送信到安庆给曾国藩,把曾纪泽请到上海的,就是他。
然而他的这一句话,关卓凡余怒未息之下,不肯听了。
“定舫先生,等我先发落了这个亏空公款、目无上官的家伙,”关卓凡摇了摇头道,“你不必替他求情。”
“是,”钱鼎铭碰了一个软钉子,神色如常,退开了一步,自言自语地说道,“可见这年头,做个清官也不容易啊,不但要吃赔累,还要得罪上司,最后连官也做不成了。”
“什么?”关卓凡皱着眉头,望向钱鼎铭,“挪用县库,亏空公款的人,钱先生说什么清官,他齐秉融配么?”
“爵帅,”钱鼎铭笑道,“齐县令后衙种菜,夫人纺布为衣,太仓人谁不知道?”
关卓凡吃了一惊,看看跪在地上,神色惨然的齐秉融,又看看钱鼎铭,怀疑地问道:“那怎么能因为亏空,撤了差?”
“这个亏空,不是他自己的亏空,亦不是镇洋县库的款子。”钱鼎铭叹息道,“是流摊赔累。别人摊的额子,照样转派下去,他不好意思转派,自己又赔不起,可不就撤了差事?”
关卓凡听明白了,隐隐感到自己做了一件错事,一时大起踌躇。
*(未完待续。。)RT
第十六章 人不可貌相
官款亏空,是各府县常有的事情,个中的原因很复杂,不尽是官员中饱私囊的缘故。其中钱粮收解不足,公务规费不敷使用,方方面面的需索等,都是源头,甚至连一些应急的意外开支,因为不在奏销的正项里面,亦不得不暂借库银应付。关卓凡查过,以咸丰五年而论,单是江苏一省的亏空,就达到一百零七万两之巨。
按照规制,一旦产生亏空,便要追比,其中的一部分,需要由相关的官员来赔付。而这个赔付,不仅是自己来赔,而是上下左右的官员都有牵连,层层摊派,是以叫做“流摊”。以一个县令而言,上面摊下来,那就得拿自己的养廉银子去赔,谁肯?无非是再转手摊下去就是了。
这条规制,本意不坏,但却产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果,就是往往逼得一地的官员,抱团贪污,即想洁身自好亦不可得。
而按照钱鼎铭的说法,这个齐秉融不肯摊下去,自己的养廉银子又不够赔的,耽误了府里的考绩,他不撤差,谁撤差?
可是,这样说起来,齐秉融岂非不仅是个清官,而且还是个好官?
关卓凡定了定神,清一清嗓子问道:“齐秉融,钱先生所说的,可是属实?”
“回答大人的话,”齐秉融木然答道,“属实。”
“镇洋县令,一年的养廉银子也有一千三百两,”关卓凡沉吟着问道,“何至于弄到亲手种菜,夫人织衣这样窘迫?”
县官的养廉银子,固然还要拿来做聘请师爷,雇佣一班长随,分发赏赐等用途,但要说连生计都成问题,那是怎么都不信的。
“第一年的赔累是九百三十四两七钱,第二年是一千零五十五两二钱,”齐秉融低头道,“下官连跟班都辞了,也赔不上。因为我的官声还好,上头格外客气,给了个六品同知候补的虚衔,算是把我的面子顾住了。”
“那你……”关卓凡词穷,想了想,问道:“你以同知在府里候补,就没轮上什么差事么?”
“府里挑人,总要先挑形容漂亮,谈吐风趣的,象下官这副尊容……”齐秉融仍是不抬头的说道,“下官也不善营求,比不过那帮捐班的官,就甚少去了。到了后来蔡元隆占了太仓,下官逃到上海来,这些都谈不上了。”
关卓凡明白了。候补的官,虽然也算是官身,但其实不是官,每天里循例到上官衙门去报到,坐等派差,跟官场乞丐差不多了。齐秉融正途出身,看他的脾气,让他跟那些花钱捐来的官儿一起,自然是不肯。
“那么这几年,你又以什么为生?”关卓凡心想,总是宦囊有所积累,不然怎能撑到今天?
“这……”齐秉融涨红了脸,犹豫半晌,才小声道:“内子白天去接几个商行的数簿子,下官晚上在家里,替他们核数,多少可以挣一点钱。”
圣人门徒,为求生不得不做这样的事情,说出来是极丢人的,而对于为官的人来说,更是有辱官箴,难堪至极。
“唔……”关卓凡黯然,然而还有最重要的一句话,不能不问问清楚。
“你说你不善营求,”他盯住齐秉融问道,“怎么又求了老师这一封信,来找我?”
齐秉融的脸色,转为苍白,仿佛被击中了要害一般,嚅嗫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
“大人明鉴,实在是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要吃一口饭……”
关卓凡仿佛胸口被重重一击,呆坐在椅子上,无力地问道:“那我许你到苏州织造衙门,你何以竟要不顾而去?”
“我听人说,织造衙门是优养闲人之所……”齐秉融小声说了这一句,抬起头来,“下官虽然不才,自问还能为国家做一点实事,不愿坐领干饷。”
关卓凡不说话了,心里转着念头,默默打量着矮矮胖胖的齐秉融。这样一个人,论操守,论能为,论科名,拿他来充任那个廉政专员的位子,怕不是好的?特别是那一份骨子里的傲气,弥足珍贵!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官衔太低,只是一个六品的候补官。
然而再想一想,霍然醒悟——简拔于微末之中,不正是笼络人的好机会?品级低,尽可以好好保他一保,于公于私,他自然都会格外感恩图报!如果是原来就品秩相当的官,转任了这一个位子,说不定还当做是傥来的富贵,反而少了一份感激之心。
倒是自己方才那一番发作,是怎么回事呢?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这样沉不住气了?
这是很值得深思的事情,该好好地想一想。
拿定了主意,也就不再犹豫,站起身来走到齐秉融面前,沉默片刻,忽然将公服的下摆向后一撩,左膝一屈,给他请了一个安。
“明堂兄,我替你赔罪!”
齐秉融大吃一惊,堂堂侯爵,跪在自己面前,传了出去怎么了得?登时慌得手脚都没地方放,想要去搀他,却又不敢——抚台还跪在地上,未必自己还敢先行起身?旁边的几个亲兵,亦都看得呆住了,站也不是,跪也不是——这样的事儿,从来没有见过,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这,使不得,使不得……”齐秉融嘴里胡乱说着,眼里的泪水,又再涌了出来。
“使得,我平白冤了你一场,因此你尽当得起我这一礼。”关卓凡将他扯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顶子还给你,我还要另有委托。”
说完,转身回到案子后面坐了,剩下齐秉融,拿着亲兵交回来的顶戴,茫然不知所措。
“齐秉融!”
“在。”
“我取你一个清字,再取你一个傲字,”关卓凡盯着他,不紧不慢地说道,“现在要委你做江苏藩司衙门的四品廉政专员,专务通省官员的风纪纠弹,你敢不敢?”
“我……”齐秉融愣住了,像做梦一样,犹自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齐老爷,抚台在问你敢不敢。”一旁的钱鼎铭看了这一幕,亦是心潮起伏,见齐秉融这个样子,便小声提醒了这一句。
“有何不敢?”齐秉融终于相信这是真的,激动得满脸通红,请下安去,“秉融谢大人的栽培!”
“我也不用你说这个谢字,”关卓凡已经平静下来,“这份活计,不好干!从此江苏一省的官员,多半就要把你看做眼中钉,肉中刺,你若能做得好,便算是谢了我。”
“士为知己者死,”齐秉融将头一扬,“虽粉身碎骨,何惧之有!”
“这个不敢当,我是在替国家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