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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从鼻孔中透出气来:“这个世上,哪有后悔药可吃?”
顿了一顿,问道:“这个事儿。我是说,英、法、俄、荷四国公使请求觐见的事儿,‘上头’——轩王那里,是个什么意思?”
“‘上头’的意思不清楚——大约也得看轩王的意思吧?至于轩王,只说过一句,‘稍安勿躁,必有切实答复。’”
李鸿章微微一笑,说道:“说句不大恭敬的话,这个麻烦,是轩王自个儿惹出来的——他如果没把美国人放进来,英、法、俄、荷,也不会如此来劲儿。好吧,让咱们瞅瞅,咱们这位新晋王爷,到底如何收这个篷?”
“对了,”李鸿章说,“美国人已经觐见过了,情形经过如何呀?这两百多号人,什么地方才铺排的下啊?”
“乾清宫。”
李鸿章不由轻轻“哎哟”了一声:“紫禁城?!天子正衙?!”
顿了一顿,忍了一忍,还是没有忍住,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这个世道,真正是不一样了!”
两百红发碧眼的洋人,浩浩荡荡,迤逦而入紫禁城,这个景象,略一思及,便叫人心旌摇动。
咸丰八年,朝廷跟英、法等国,签了《天津条约》,说好来年“换约”。可到时候了,英、法公使欲进京换约,文宗及一班亲贵重臣,却视洋夷进京为“奇耻大辱”和“肘腋之患”,坚持要将“换约”地点改在“上海”。
公使入京,明载于《天津条约》,英、法视中国此议为背约,何况之前花了偌大气力,就是为了驻节中国首都,以便和中国开展正常的外交,因此坚决不允。两下里说僵了,英、法乃大举强行叩关,致有辛酉的大变。
那个时候,洋人十几二十人的使节入京,朝廷都予以峻拒,甚至不惜兵戈相向;今天,洋人十倍于彼之数,却不仅进了京,还进了紫禁城——天子居所,天下中枢!
“美利坚访华代表团”,并不是最早进入紫禁城的洋人,前面还有一个杜立德。不过,杜立德虽然是洋人,进入紫禁城,却不是以洋人的身份,更不是以使节的身份——他是以大清的子爵的身份,“进宫谢恩”的。
还有,乾清宫是什么地方?那是内廷之首、天子正衙!
“该在什么地方接见美国人,”周馥说,“是有过一番争议的。有人曾经提议——似乎是恭王那边儿的意思,皇上和两宫,在西苑的紫光阁,召见美国人,比较合适。”
西苑分中海和南海,紫光阁在中海,有驰道,可走马。其中,筑有一高台,名“平台”。前明崇祯一朝。凡有命将出征,思宗总在“平台”这个地方,召见大将,赐宴封赏的。即所谓“平台召见”。
“紫光阁的地方倒是宽敞,”周馥说,“可是,爵相晓得的,高宗纯皇帝于平准平回后。绘是役功臣一百人像,悬于紫光阁中,并御笔为功勋最著者五十人撰写赞文,所谓‘勒图画壁思伟绩’。之后,又钦定紫光阁为藩属觐见之地。”
李鸿章点了点头,说道:“高宗此举,其意在耀武扬威,震慑外藩,美利坚既为‘盟邦’,在‘紫光阁’觐见。似乎就不大妥当了。”
“是这么回事,”周馥说,“因此,这个提议,被轩王打消掉了。”
“‘美利坚访华代表团’入紫禁城,”周馥笑了一笑,“应该是轩王的意思,他那边儿的人,很早就放出风来:不入紫禁城,算得上什么‘血盟’?”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不过,我听到个说法:只要美国人能进紫禁城,轩王便心满意足,并不一定要挑乾清宫这般要紧地方觐见。御乾清宫接见‘美利坚访华代表团’,最起劲的那位,还不是轩王,是——”
说到这儿,周馥抬起右手,虚握拳。翘起拇指,微微地晃了一晃,略略压低了声音:“是这边儿。”
李鸿章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面南坐北,则左东右西,周馥口中的“这边儿”,就是“西边儿”。
李鸿章沉吟了一下,说道:“嗯,不出奇——乾清宫是天子正衙,如果不是以接见‘美利坚访华代表团’的名义,皇太后哪里有临御的机会?”
“爵相见得透彻极了!”周馥说,“有人提议在紫光阁接见‘美利坚访华代表团’,初衷其实不见得是为了贬抑美国人,而是为了——”
说到这儿,他犹豫了一下,正想着该如何措辞,李鸿章却没有他的顾虑,微微一笑,接口说道:“裁抑皇太后?”
周馥没想到李鸿章的话,竟说的如此直白,心中大大一跳,说道:“是——学生胡思乱想,也不晓得是不是这么回事。”
李鸿章又是微微一笑,说道:“两宫垂帘,祖制所无,亲贵重臣,不能不多费一点子心思。”
“是。”
“不过,看起来,现在有点儿拢不住的意思了?”
“是,现在,‘上边儿’那两位,可不是单枪匹马了。”
“玉山,你说的不错。”李鸿章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不过,这些事情,咱们不在中央机枢,也不必太操心。何况,这……其实是人家的家务事!”
“还有,”李鸿章脸上的笑意,变得有点捉摸不定了,“我以为,‘上头’现在的情形,于国家,未必是什么坏事。”
这句话,周馥一时捉摸不透,只好含含糊糊地应了声“是”。
“乾清宫和养心殿是挨着的吧?”李鸿章努力回想自己陛见时候的情形——两宫皇太后是养心殿接见他的,“美国人从哪个门进的紫禁城呢?”
“从午门进——当然,是走侧门。入紫禁城后,过金水桥,入太和门,瞻仰太和殿——当然是不进去的。然后西出右翼门,一路向北,至隆宗门,右转而入,至乾清门广场,入乾清门,乾清宫便在望了。”
“玉山,难为你记得清爽!”李鸿章含笑说,“这一路,可够美国人走的!”
*
*
第二天,周馥将笔记中相关内容整理好,誊抄到白折子上,赶在晚饭前,送给了李鸿章。
吃过晚饭,李鸿章回到书房,打开了周馥的折子。
他迅速找到了最感兴趣的内容——那支《歌唱祖国》的歌词:
“轩字军旗高高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歌唱我们伟大的祖国,从此走向繁荣富强。
歌唱我们伟大的祖国,从此走向繁荣富强。
越过高山,越过平原,
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
宽广美丽的土地,是我们亲爱的家乡。
英雄的华夏人,站起来了!
我们团结友爱,坚强如钢!
轩字军旗高高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歌唱我们伟大的祖国,从此走向繁荣富强。
歌唱我们伟大的祖国,从此走向繁荣富强。
我们勤劳,我们勇敢,
顶天立地是我们的理想。
我们战胜了多少苦难,才得到今天的兴旺!
我们爱和平,我们爱家乡,
谁敢侵犯我们就叫他灭亡!
轩字军旗高高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歌唱我们伟大的祖国,从此走向繁荣富强。
歌唱我们伟大的祖国,从此走向繁荣富强。”
李鸿章背上生津,掌心冒汗,浑身微栗。
*(未完待续。)
PS: 小说明:本章不计《歌唱祖国》的歌词,已经超过了三千一百字,所以,水这一段,不会影响书友们的权益。
*
第六十四章 烈火烹油
关卓凡心情很好。
“美利坚访华代表团”乾清宫觐见次日,代表团便发出一份“照会”,感谢中国政府的盛情款待;同时,约翰逊副总统以个人名义,给关卓凡写了封热情洋溢的信,主题思想和“照会”是一样的。
这两份文字随即被公之于众。
同时“曝光”的,还有“访华代表团”随团记者给美国国内报纸写的一份“通稿”。
这三份文字,虽然长短、语气、详略不一,但有一个明显的共同点:除了努力渲染中国政府和人民的“热情、友好”之外,还极力揄扬中国的宫殿苑囿之美,通篇充满了“极其壮观”、“前所未见”、“真正的奇迹”一类字眼,反复赞叹“帝国文明”之“伟大”,一再声称,对“中国人民的勤劳和智慧”,留下了“终身难忘的美好印象”。
这固然是关卓凡和美国人勾连好的“舆论宣传”,但美国人的嘉言懿语,也并非违心的谀辞。美利坚的土包子们,确实也没见过多少世面,和杜立德入觐的情形仿佛,紫禁城宫殿群的恢弘壮丽,令“访华代表团”中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了深深的震撼。
这几分“软文”,确实起到了烈火烹油的效果。
上至两宫皇太后,下至市井小民,都难免得意:多久没听到洋人这么捧咱们了?
支持放美国人进紫禁城、在“天子正衙”的乾清宫觐见的人,面对不以为然者,也更加理直气壮:客人来了,自然要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摆出来,穷家小户尚且如此,况乎天朝?不如此,何以“盛陈威仪”?随便找个偏僻地方见客,没的叫洋人看轻了咱们!
北京城内,“美利坚访华代表团”引起的热烈气氛,较之周馥在京之时。犹有过之,已接近“狂热”的程度。
代表团的成员,发现自己几乎没有法子在北京城内自由活动,不是中国政府不许可。而是只要被认出是“美利坚访华代表团”的人,北京市民便会大量聚集,嬉笑围观,以致前后道路都水泄不通。
美国代表团的人,若要出门。必得中国政府事先做好安排,派出足够人手,关防开道,方能成行。
宣武门瞻云坊“外事宾馆”的关防,也不得不加强了。因为,胡同口外,从早到晚,一直聚集着一大群抻脖子看热闹的闲汉,入夜才会慢慢散去。
茶馆、酒楼、戏园、赌场、妓窦、浴室,市井阛阓之间。第一个话头,一定是这个“美利坚访华代表团”。内务府堂郎中贵宝说过的“那个口沫横飞的劲儿”,“大婚”都已经比不了了。
话说北京天子脚下,人们是见过大世面的,也并非没有见过洋人,但这支“美利坚访华代表团”,对北京人来说,却似乎是一个全新的物种。
这是怎么回事呢?
和别的洋人不一样,美利坚人是“盟友”,还是“血盟”——和红头发、绿眼睛的洋鬼子。第一次把关系拉得这么近,这个感觉,颇为奇妙。
还有,这批美国人。是进过紫禁城的,和咱们的皇上和皇太后,可都是见过面儿了的。
紫禁城、皇上、皇太后……从宫里出来后,再看这帮子美国人,不但愈加亲切,简直还有点儿晃眼——怎么金光闪闪的?
除此之外呢?
关卓凡发现。这个时代的中国,真的是一个“群氓”的社会,对于文化水平低下、缺乏独立思考能力的普通民众,影响和控制他们的思想,把某件事情吹得天花乱坠,叫民众为之欢欣雀跃,不算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前提是“上头”坚定如一,真正压制住朝臣中的异见,尤其是言路上的异见。
不能以“虚己以听”的名义,左摇右摆。
特别是某些事情,其实只是观念问题,并不直接伤害反对者的切身利益——这种时候,只要“上头”足够强硬,反对者迟早会偃旗息鼓。
洋人进京、进宫,以万国公议的礼仪,觐见皇上和太后——就属于这种性质。
对外来事物,由“脱敏”而“接受”,由“接受”而“欢迎”,在这种心态下,技术、制度、文明的引进、更替,才成为可能,才会事半功倍。
嗯,势头很好啊。
关卓凡还有一个收获,看似并不起眼,但其实意义重大:
“访华代表团”给中国政府的文书,汉译的名字,正式采用了“照会”二字。
“照会”在中文中,有以上凌下之意,朝廷对藩属行文,就多用“照会”一词。因此,道光二十年之前,朝廷行文洋夷,有时会用“照会”的字眼,但倒过来,却是“违制”,是绝对不予接受的,一定要洋人用“申呈”、“禀贴”等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