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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眼睛,朝他看去,他已经把手收回来,转身出了房门。
一会儿工夫,轻快的脚步声响起,是权宁!权宁快步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手里捧了些清粥小菜。
床边摆起一张小桌子,权宁没有看我,只是伸手把我轻轻扶起来,低声说:“秋哥,吃点东西吧。”
我心里有些惊疑不定,权宁平时并不是这个样子的,是左回风对他说了什么吗?浓浓的疲倦感又袭上心头,默默地把碗接过来,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
见我把碗放回桌上,权宁急急地劝我:“多吃点好不好?你两天没吃了。”
权宁是不擅作伪的人,看他的样子是真的担心我,我心里一动:“你告诉我,天香楼怎么样了?恢复正常了吗?”
权宁点点头:“抓的人已经全放了,从昨天起就继续开业了。”
我松了一口气,还想接着问,权宁忽然拍了拍脑门,“秋哥你先吃着,我忘了一件要紧的事情,回头再来看你。”说着飞快地跑了。
我心里升起不祥的感觉,看见两个丫鬟还站在一旁,点手叫过来一个:“我娘这些天可好?”她低眉垂手:“奴婢实在不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掀被起床。两个丫鬟惊惶失措地过来拦住:“唐公子,少庄主有命,您这几天只宜静养,还不能下床走动。”
少庄主有命?我是忘了,左回风的话都是圣旨纶音,半个字也违背不得的,他要东,谁都不可以往西。一声不吭挣了几挣,发现我现在的力气居然还没有两个丫鬟大,眼看就要被按回床上。急火攻心,我一手扫去,把桌上的杯碗全部扫落在地,乒乒乓乓一阵大响:“带我去见我娘,再不然就把左回风叫来,听见了没有!”
两个女孩子互相看了一眼,婉言劝道:“唐公子等少庄主来了再问可好?莫要难为了小的。”这句话似曾相识,不要难为,不要难为,结果处处被难为的根本就是我。我颓然倒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全身,胸口又是一阵剧烈的绞痛。
干娘,怕是已不在人世了。
被子忽然被掀开了,是左回风,他粗鲁地把我拉起来靠在身上,探了一下脉门,一言不发点了我几处穴道,伸单掌贴在身后,我觉得丹田一热,一股真气输了进来。
这股真气雄浑无比,滔滔不绝,直冲得我气也透不过来,好在他不久就收了掌。才喘了几口气,被他一指点在睡穴上,就此沉沉跌入梦乡。
干娘确实已经去世了,就在我被打出天香楼那一天去世的。再醒过来时,左回风把这件事说给我听后就走开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呆呆地拥着被子坐在床上,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早就知道她不久于人世,可是事到临头却觉得太过突兀。没有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没有能听到她说原谅我,这些都尚在其次,重要的是她不在了,一直牵肠挂肚,悉心照料的人没有了,我终于只剩下自己。一直都是因为她只剩下我可以依靠,我才能不知疲倦地撑下来的……
伸手拿过唐梦送我的荷包攥在手里,暖得温热了再松开手看里面。荷包里装了两张银票,一张十万两,一张五万两,很明显,一张让我还债用,另一张可以留给自己。
想离开,真不知道呆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很明显,我病得破破烂烂的让左大庄主连折辱的兴致都提不起来,只好权当行了善事,不知等我病好了,他打算怎么办。至于我,只想离他越远越好,最好他心里一烦把我撵出去。我苦笑了一下,这件事暂时是由不得我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一个星期过去,我慢慢好起来。左回风每天总有一两个时辰一定会坐在这个房间里看书,桌上放着一杯茶。除非必要,两个人都不说话,他看书,我发呆。有时我觉得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徘徊不去,再一抬头,他明明埋首书中看得聚精会神。权宁则会在吃午饭时跑来陪陪我,但是话明显少了许多,有时我觉得连权宁也若有所思地让眼光在我身上转来转去,像是想要看出什么名堂来似的。
干娘停灵满了七天,我主动对左回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想把她火化带走。”左回风合上书冷笑了一声:“火化可以,你想走还不是时候。”
我不语,是走是留,我们走着瞧罢。
然而提了要走之后,我感到左回风的情绪变得焦躁起来了,看书时桌上的茶杯换成了酒杯,然后变成了酒壶和酒杯。
终于有一天,桌上摆了一副围棋,左回风一边自斟自饮一边看一本棋谱,当空酒壶堆了一桌,黑子白子在棋盘上摆出了纵横交错一片片时,他扭头看向了我。
我想起仅仅两三周前,我和他还在棋盘上动辄酣战三百回合,还可以言笑不禁,把酒言欢,纵然已在心里当成了上辈子的事,依然心中一片酸楚,只好扭过头不去看他。
我的动作不知怎么惹恼了左回风,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几步走到床前,毫不留情地一把揪住我的头发,逼我面向着他。我看见他眼睛里布满了红丝,衬得一张俊颜又是憔悴又是可怕,他就用这双眼睛死盯着我,咬牙切齿:“你逃也没有用,我不会放过你的,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我从没有见过比你更奸猾的人。”他另一手拿着一只酒壶,猛地含了一口酒,低头狠狠吻住了我。与其说这是吻,不如说是连咬带灌,我只觉得唇上一阵剧痛,上下嘴唇都被咬破了,喉咙里被烈酒烧得火辣辣地,一时间几乎窒息。拼命用力去推他却怎么也推不开,手脚都被牢牢钳制着。
当左回风终于抬起头放开我时,我着实松了一口气。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把酒壶往身后随意一抛,反身又压在我身上,开始从颈项上一点一点往下吻,两只手也开始熟练地解开我的衣襟。我真的慌了:“放手,左回风,你疯了!”他理也不理,细碎的吻已经落到了我胸前,反覆留连不去,一只手径向我身下探去。我拼死挣着喊着,却半点用处也没有,可是我不要,我不要!为什么无论我怎么不愿意、怎么反抗都没有人理会?上一次喝醉了还觉得无法忍受,这一次神志清醒,只恨不得失去意识才好。
我的眼睛开始失去焦距,压在我身上的人是谁?是谁?是不是唐亦?一片片黑影纷至沓来,是唐亦酒醉后浑浊的眼睛,一会儿眼前又变成鲜红,是干娘一刀又一刀戳出来的血。我近乎疯狂地挣扎撕喊起来,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了,胸口有块地方疼得像要炸开一般,血从口中涌了出来,鲜红的颜色令我更加无法自制。
“唐秋,唐秋,你醒醒,是我,是我!”身上一轻,不再被压住了,一只手伸过来抹去我脸上的血,跟着有人连连晃动着我的肩膀,我感到自己被揽入一个暖而宽厚的怀抱,紧紧地搂住摇晃着。
良久,我一点点回过神来,一点点看清楚抱着我的人,那是左回风,不是唐亦,一切已经过去了……
左回风脸色惨白如纸,我从没见过他脸色这么差过,他深深地凝视着我,像是第一次见到我这个人一样。最后,他把头抵在我的肩膀上,喃喃地说:“你……根本就不解情事,唐亦的事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终于明白了……我……真蠢……”
第九章天之游丝
“权宁,我有事找你表哥,你去对他说一声。”
“可是他这几天很忙。”
“那么,把我娘的骨灰坛给我就行了。”
“……不行。”
“为什么?”
“不知道,你去问表哥好不好?”
我面前摆了两碗又黑又苦的药,热气腾腾,光闻就知道里面有许多贵重的药材。权宁坐在床头双手托着下巴,视线在我和药碗间游移不定,被药味熏得眼泪汪汪,就是不走,大有和我耗到底的架势。我知道如果药凉了,他会很快拿去泼掉,再端一碗新的来。这么个可怜巴巴的男孩子,就算是装的,我能拿他怎么办?
又忍不住叹气了。几天下来,同样的对话不断重复着,每次都噎得我无话可说。原先处了这么久,我都不知道权宁如此善打太极拳,左回风真是知人善用。
那一天,左回风抱着我很久不肯放手,我恍恍惚惚任他抱着,无力挣扎,心底深处没来由地想大笑一场。这算是沉冤得雪吗?一切从头到尾好像一出闹剧。误会而已,然而仅仅因为产生误会的人是左回风,我就只有死去活来任他摆布的份,到了现在这一步,无论是勇气还是尊严,什么都不剩了。
我伸手去推他,他才突然惊醒般把我放回床上,想帮我疗伤,我缩到床角不让他碰到,只问他:“现在你肯放我走了吗?”
左回风怔怔地望着我,脸上露出痛苦之色,他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手指突然弹了几弹,隔空点了我几处穴道,伸掌搭在我的背上,开始输送真气。
那天之后,左回风暂时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权宁每天陪着我,从早到晚。
这件事令我不得不多休息了几天,当可以下床走动时,我决心离开。事已至此,我相信硬要走的话,他不会留难。我没有完全料对,左回风的确不留难,他根本不露面,所有和离去有关的话题统统被权宁推得干干净净,无以为继。
奇的是权宁每天陪着我这么个寡言少语的病人,居然也毫不厌烦,总是开开心心说个不停,想方设法逗我说话。
我实在不知道朝不相干的人要怎么摆脸色,何况是已经熟稔的权宁。权宁知道这一点,也知道如何充分利用这一点,每天都有许多碗药,许多碗汤送过来,他就这样带点祈求带点强迫地非要我喝下去不可。每次想到权宁这么做全是出于左回风的授意就心头烦闷,不知是为了权宁对他表哥的绝对遵从还是为了左回风的“用心良苦”。每次把权宁支开想出门,五步之内一定见到左管家的笑脸,“不要难为”、“不要难为”,不露声色地又把我请回房间里。
我开始失去一向的平静。左家庄的一切好像恶梦,我却迟迟无法离开这个梦境。权宁的关心,左管家的善意,丫鬟们温柔的笑脸,全是因为左回风的命令,全都是一场虚幻,一朝令改,统统都会在下一秒破碎。而我现在已经无法相信左回风。
更多的是对依然在意这些,依然渴望温暖的自己的厌恶。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总有一天积在心头的不畅会一起爆发出来,那时我说不定真的会忍不住对这里的人下毒。
我想起小的时候喜欢坐在窗口看天上的云,各种形状,各种颜色,变幻莫测,被风托着悠悠地飘,消失在视野里。天空广大无垠,然而飘到什么地方去,全由风向决定。连天上的云朵也不能自由自在,何况是人的心思。
我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曾经在不知不觉中牵系过我的线早已断了,虽然曾经痛彻心肺,可是现在我终于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也必须离开,我有其它的地方要去。
我不会允许自己再次被牵绊住。
于是有一天,当权宁象往常一样把药端给我时,我假装手一滑,药碗跌在地上碎了,权宁刚刚一愣,我手指疾出,连连点了他七处穴道,哑穴、睡穴个个不落。眼看着权宁的大眼睛里只来得及闪过一丝惊愕,就缓缓合上了,不禁有些歉意。扶着他躺在床上,替他除去外衣和鞋袜,盖好被子,我把药瓶收到怀里,荷包摆在权宁枕边,拿起唐梦给我的包袱,走出房门。既然不肯还我,干娘的骨灰就先放在这里好了,过些日子再来取,今天我无论如何要走出左家庄。
在这里施展轻功,即使再快也会被人发觉,我索性一步步朝庄门走过去。走了几步,眼前一花,如我所料,左管家挡在面前:“唐公子,请留步。”
我面无表情地对着他:“左管家,你想和我交手吗?”
“不敢不敢,只是唐公子大病初愈,还不宜过劳,在敝处多休养几日再走不迟。”似乎察觉到我是来真的,左管家这次没有露出笑容,这几句话于是说得愈发诚恳无比。心里微微一动,我对上了他的视线。
我看到一双眯眯的眼睛,蒙着层温润而奇异的光彩,与平日迥然不同,象春天的和风般绵绵软软,无处不在,一阵一阵拂过来。神智缓缓被吸了过去,慵懒倦怠的感觉从身体里一丝一丝地爬出来,一寸一寸地蔓延开,舒适得好像泡在温水里一般。
是啊,再多住几天,又有何不可呢?
“唐公子,外面这么冷,屋里那么暖,回去睡一觉吧,好好歇歇……”
模糊不清的声音传进耳中,好像远在天涯,又好像近在耳边。好好歇歇……的确是还没有歇够,全身都没什么力气,我迷迷蒙蒙地望着那双又温暖又亲切,好像在全心全意地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