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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慢慢清晰起来,我费力地抬起手去推他:“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秋?”
“本来想早上再说的,现在说也一样。”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冷冷淡淡,毫无感情:“我明天就离开这里。”
一阵沉默,左回风转头望望书案,又望望我,叹了口气:“以你现在的样子,哪里也去不了的。”腰上又多了一条手臂,不屈不挠地环在那里:“你发现了也好,我本来也打算明天告诉你。”
我一声不吭去推他的手臂,推了几下居然纹丝不动,一阵愠怒,用上了几分内力,眼前顿时又是一片昏黑。耳边听见他微微抽了口冷气,心里一凛,不敢再用力,只好任他抱着。
黑晕散去时,果然看见他的衣袖下面渗出一抹渐渐扩大的红色。
我用力咬了咬牙,心里又酸又涩,他每次都用这一招,偏偏我每次都吃这一套。一口气翻上翻下,终于忍不住:“还请你顺笔帮我拜上令尊,就说初六清晨匆匆一别,甚为挂念;只是不知异日相逢之时,唐秋该称他左老盟主,还是再尊一声‘缘茶大师’?”
初时对酌谈禅时,缘茶曾蘸了茶水在桌上写字,我对他半开玩笑地言道:“由字观人,大师虽德行圆融,心中却似有不平之意,不知何解?”
缘茶但笑不语,很快就把话题带开了。
他的字体我只见过一次,可是那种气象森严的笔意却足以令人过目不忘。
若非认出了他的笔迹,我不会去看那纸便条。
室内突然一亮,油灯的光芒跳了几跳,一下子熄了。
油尽灯枯前总会有这样一次明亮的光芒。
一片黑暗中,左回风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秋,至少最近,我不会让他有机会见到你。如果万一在什么地方看见他了,我又不在,你要尽可能离他远远的。他现在已经气坏了。”
默默咬住嘴唇,我又一次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想说了,没用的。
左回风不明白,我并不在意左益州就是缘茶这件事本身,我只在意他什么都瞒着我,无论是离开唐门还是缘茶的事。
我什么也不曾瞒他,于是他把我看得通通透透,连防备也无从防备起。
他把我的一切都控制在手中,如此理所当然顺理成章,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和当初逼我离开天香楼时相比,他并没有改变什么。
可我不是小鸟依人的女子,再怎样落魄,我终究是个男人。
连嗜茶如命的缘茶在内,回忆中拥有的一切都在沉没,只剩下左回风。我无法否认自己对此感到害怕。
我低声开口:“我明天就离开这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坚决一些,再坚决一些,决不能让他听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左回风的手突然勒紧,很紧很紧,紧得我透不过气来,跟着肩头一暖,他把头埋在了我的颈窝里,半天才抬起来:“你刚才是不是觉得我和我爹的信都写得很可笑?”
“……”
“这种口气的信,我一共也只收到过两次。他平时写信的第一句都是‘见字如吾’,只有怒极时才会写成刚才那样。”
“我什么都瞒着不告诉你,所以你生气了要走。可是生气也好,怎样也好,元月十六以前我决不会让你踏出此地一步。”
“……你是说元月十六?”
“不错,元月十六。我会慢慢解释给你听。”朦胧的黑暗中,左回风似乎对我微笑了一下:“秋,即使你再生气,再怨我,对我来说,终究比放任你去受伤出事好多了。”
真是好大的口气。于是我也对他淡淡笑了:“我知道你一定安排得很好,已然胜券在握,可惜我从来没答应过要事事听从你的安排。”
先是半晌不语,腰上的力道减轻了些,依然很强硬;等他终于开口时,声音比刚才至少放软了一倍,温温地就在耳边:“秋,我四天没合眼了……”
“……”
“看在这么辛苦的份上,至少听我把话讲完。”
“……”
温和的强硬,强硬的温和,揉合得如此和谐,如此不容违拗,如此……令人生气。可是我终究无法对他发作——左回风,温柔的时候比强硬时难对付多了。
青城观主宗乾,年五十六,四十九岁接任青城派掌门,因其内力深厚、剑法沉雄辛辣,在江湖上得号“瓮中剑”;强调其一剑劈出往往后劲绵绵,令对手如被罩于瓮中,避无可避。由于他四十五岁才一举成名,又有一个绰号叫做“大器晚成”。只是宗乾虽是修道之人,脾气却老而弥姜,少有人敢对他直呼此名。
青城观中原有弟子一百七十八人,旁系若干,已有四十一人殁于此次蜀中之乱。
峨嵋掌门丘妙风二十九岁起执掌峨嵋派,至今刚满五年。峨嵋派自立派上百年来,历任峨嵋掌门均是出家女子,丘妙风以俗家弟子身份而任掌门,厉害之处可见一斑。她生平极少出手,但见者云云,均言其天分极高,剑术掌法并臻佳妙。
蜀中之乱,峨嵋弟子十折其三,尚存一百二十二人……
与此同时,六十五名唐门弟子就此湮没在刀光剑影中,再也没有回到唐门。
虽然是非曲直还无法定论,血债血偿却是武林历来的规矩,三派的掌门想要迅速止息干戈,就必须给死去的门人弟子一个交待,所以才会有元月十五之约。至于他们自身想不想打这一架,则是一个无人问津的问题。
对宗乾和丘妙风来说,若能在天下高手面前击败唐门掌门甚至斩而杀之自然是一件解恨且光彩的事,然而唐门掌门的暗器特别是毒药也足以令他们颇感忌惮;最关键的是,和唐门一样,青城派和峨嵋派内部连日来并不太平,继任人选的问题同样足以令两个清名素著的大派鸡飞狗跳,引得两派道士尼姑竞相折腰。某种程度上,说这两位掌门人焦头烂额可能有些言过其实,以骑虎难下来形容当前处境倒是名至实归。
“青城和峨嵋都与左家颇有些来往,见此窘境也不好袖手旁观,左某自当提供一座台阶,让两位掌门人舒舒服服地走下来。”左回风伸个懒腰,最后补充了一句:“宗乾才当了七年掌门人,丘妙风只有五年,既要担心好不容易取得的宝座可能得拱手让人;又要担心门派大业就此四分五裂。唐斐有你作替罪羊又脸皮够厚,这两位可没这么幸运。”
“你想如何?”我一声不吭地听着,各种情绪绞作一团,五味陈杂。再怎样想,峨嵋青城都是注重门规和清修的门派,近几十年来一直风平浪静的那种,很难想象会因为掌门人有个比武之约就乱到这种程度。可想而知左回风一定暗中做了手脚。这不奇怪,即使是出家人,心底深处也会有对权力与声名的渴望。
“明日午时将有贵客临门,除了宗乾和丘妙风外,还有几位作证的耆宿。”左回风淡淡道,“左回风别的本事没有,化干戈为玉帛的本事却是家学渊源。我爹总想让我乘蜀中乱起召集一次武林大会,顺势接下盟主之位,我须得提前让他死了这条心。”
家学渊源……吗?淡淡的嘲讽,嘲讽他人,也嘲讽自己。并不是不曾听过这种口气,可是这一次最为令人难受,一阵酸楚接着一阵气恼,半晌才发出声音:“很好的主意,真是很好,每个人都按照你的计划行事。在你看来,除了你爹和左舞柳以外,世人原就只配当作棋子看待。”
左回风没有反应,于是我继续说下去,可是我的声音为什么会有些抖,似乎还有一点点哽咽。很丢脸,可是我此刻顾不上了,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索性一次说清楚:“既然如此,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爹会装成老和尚跟着我,为什么那天晚上唐斐会出现在玄幻阵外。这些事情都和我有关,如果你打定主意事事隐瞒又要我事事听从于你,当然也不是作不到,反正你手中的筹码多得很。只不过这样的话,”忍不住再去推他的手,这一次他猝不及防,被我一举推开:“还请你不要和我共居一室,也不要离我这么近,更不必解释这么多,区区唐秋消受不起这般厚待。”
有一会儿功夫,左回风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黑暗中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他的气息悠长沉稳;我自己的则有些紊乱急促,这是因为受伤的缘故。
冬天,特别是下雨的冬夜,是真的很冷。
左回风没有再搂住我的腰或肩膀,他只是把我的一只手拉到他那边,包在他自己手里:“秋,你总是尽量把我推开,好像不愿意让我抱着;可每次一到睡着了,都会自动紧紧地靠过来。”
“……?”
“所以在我看来,你并不知道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或者说你即使知道,也不肯承认,更不会放任自己去索求,你一直提防我,因为我伤过你。你只作自己认为必须作的事情,不管这件事对你是好是坏,愿不愿意。”
“可是我喜欢抱着你。我也许没有权利确定你最需要的是什么,但是也无法放任你这样下去。”
“缘茶的事情是我爹做的手脚,他和缘茶本人商量过就冒名顶替了,我之前不知情,之后不敢立时揭破。至于元月六日晚上……秋,我只是想带你离开唐门,你留在那里很危险。”
我默默地听着这些,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左回风对我说,请你不要急着怪我,再忍耐几天,等这件事了结了,你想怎样都可以。
我发现自己无法判断他是不是作错了,某种程度上,错的也许是我。或许我们都没有错。因为如果重来一遍,事情多半还是会变成现在这样。
左回风安排好了一切,他只是无法顾全我的感受而已。当面前有许多事情必须筹划,许多大局必须顾全时,一点点感受其实是来不及列入考虑的。
我唯有拉住他的手:“先睡吧,我会好好想想,先睡吧……”
睡意朦胧中,我感觉到腰上多了熟悉的触感,他又搂住了我。
窗外凄凄的风雨占满了整个天地,我偏安在这座温柔而牢固的屋宇中,沉沉睡去。
第二十五章繁花之处
张开眼睛时身边是空的,左回风又离开了。
没有他躺在身边,雨斜风狂的昨夜回想起来就像虚幻的梦境。窗外的雨虽然没有停,也已变得若断若续,悄无声息地洒在窗纱上,隐隐映出一片碧水青山。
虽然昨晚没有问,依然不难猜出这是哪里。天盟四川分舵,原来不在闹市,而是选择了这样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比之峨嵋尤胜三分。
“你是说,峨嵋派和青城派今晨传来消息,两位掌门临时反悔不肯来了?”来不及起身,床头就多了个陌生人,还带来了出人意料的消息。
来传话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神态稳重而腼腆,恭恭敬敬坐在床前:“确实如此,是以少庄主一早就赶过去处理了。”他看了我一眼,脸上突然一红:“其它来宾也有几位突然告病返回,据说他们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知道唐掌门受了重伤,结果就……”
结果就想捡个现成便宜吗?武林中人向来如此,倒也不奇怪。我试着提一下真气,发现内息畅行无阻,虽然体内还有些空荡荡地发虚,内伤已好了七分,等到元月十五应该能大致痊愈。
只是要令两大掌门就此改变初衷,消息来源想必不简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打乱左回风的计划的人,想来想去也只有他的父亲。
父子当着外人直接对上,等于宣告左家起了内乱,总觉得老奸巨猾如左益州,不应该选择这样的方式……
我靠在床头出了一会儿神才想起眼前还坐着人,不禁有些歉然:“有劳,不知阁下是……?”
他的脸又红了红:“在下褚隐南。”
我微吃了一惊,连忙道了声久仰。褚隐南这个名字虽不至于如雷贯耳,在川滇一带也绝对声名赫赫,因为他是天盟四川分舵的舵主,据说行事滴水不漏,是个厉害角色。想不到本人不仅言语谦逊,全无架势,而且还一开口就脸红。
我想起寄居天香楼时,唐梦送来过一份有关左回风的宗卷,里面有这个名字,连名字在内一共只注了两行字:
褚隐南,二十五岁,原剑南霹雳堂门下,二十岁遭逐,现天盟四川分舵舵主
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道:“左回风临走前可曾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少庄主说今晚必定回来休息。”褚隐南第三次脸上一红,“唐掌门不必心焦。”
“……”愣了一下,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脸上也有点发热,似乎被误会了什么,又似乎没有。
“另外……隐南不才,奉命在此相陪,在少庄主回来之前不可有半步稍离。”
“……”
我很快发现“在此相陪”就是寸步不离地看管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