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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了口气,勉强又拉住他的衣袖,把涌上来的腥甜咽回去:“唐斐,罢手吧,我求你。你不是一直想让我求你吗?我求求你,只要你肯罢手,我什么都答应。你给自己留一条退路,那是几千条人命……”
唐斐冷笑了,慢慢把衣袖一分一分从我手中抽出来:“炸药又不是我埋的,唐门子弟也会在乎人命?几千条人命里若是没有左回风,你会求我么?我放过他,谁来放过我!”他低下头,沉冷的眼瞳里像有两簇细细的火苗在烧,一字字道:“你看清楚了,左回风算什么东西,和你一起长大的人是我!无论你离开多久,走得多远,终究得回来,谁敢招惹你就得死!”
我望着唐斐,他望着我,他在说什么?
我不要听这些,我只知道即使这样求他也没有用,还有东方正在绽出鱼肚般的白色。
也许他在骗我,炸药根本不会爆炸。左益州为了袭击我,命人在唐门木棚下面挖出了那么深的地道,难道会什么也注意不到?也许唐斐派的人遇上了麻烦,根本无法完成任务。
直到肩头一痛,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发出了声音。只听见唐斐冷冷道:“霹雳堂的埋伏岂是挖个洞就能识穿的,你我不妨赌上一赌,如果炸药不响,我就任你离开唐门。”
最后一个字消失在惊雷般的巨响中,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连绵成一片,中间几乎没有空隙,汇成了声音的洪流滔滔而下。深蓝色的天空已在瞬间映成了燃烧般的红色,还有升腾而起的滚滚黑烟。
峨嵋的郁郁山峰正在爆炸声中辗转动摇。我和唐斐所坐的地方不是山洞,只是山壁略略凹陷让出的一块空隙。细小的土石从眼前簌簌而落,转眼积起厚厚一层。
这就是不复存在的剑南霹雳堂留给世间的最后报复,地域般的毁坏。他们想要报复的仇敌,正在我身边从容观赏。
在巨大得足以湮没一切得轰鸣声中,很奇特地,我听见了自己空洞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无始无终地延续。
我还活着,可是我活得如此徒劳。
佛云一弹指间九百生灭,不知多少生命在头顶的爆炸声中瞬间化作了齑粉。
我突然有些羡慕,为什么他们从生到死如此容易,为什么我总得苦苦煎熬。
我总是以为自己即将走到蓝天之下,可是每一条道路的尽头都只有深渊。
那个永远会在任何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左回风,也许再也见不到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无法忍受打雷的声音。
那种声音会让我回忆起破灭般的空虚感,仿佛连自己都已不存在。
第三十四章草木春秋
关于当时的情况,武林史中的记载十分简略:
霹雳堂余部匿火器于峨嵋金顶,庚申年元月十六破晓发难,延绵三刻方止。见者皆称其来势疾若雷霆,避无可避。
是日金顶涂炭,血漫峨嵋;生还者,百中无一。
后三日峨嵋落雨,流至山脚皆成赤色。
武林之劫数,百年来莫过于此。
同夜,白道十数帮派奉盟主令攻打唐门,适逢唐仪留守,率门众坚守力拒,互有伤亡。至破晓时分,金顶变故陡起,群雄混乱而退,唐家堡之围遂解。
唐门血洗在先,霹雳堂此举旨在复仇;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此中造化,诚可叹也。
数家擅长火器的帮派共同确认,此次炸药埋设确为霹雳堂独门手法。然而霹雳堂余党踪迹不见,查无可查,附近唯一找到的是原霹雳堂弃徒、现任天盟分舵舵主褚隐南的尸身。从各种迹象判断,他是自杀。于是围绕着他的身世、死亡乃至前因后果出现了种种臆测,最终不了了之。
对于时隔二十年再度开始蠢蠢欲动的江湖来说,这场变故无异于晴天霹雳,就像一柄握在无双剑客手中的利刃般,尖锐而突如其来地割裂了一个时代。
适逢其会的大小帮派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创伤或者冲击,大都不得不重新整顿。所有的喧嚣都在片刻间回归寂静,武林开始了暗流汹涌的新一轮排位与制衡。当多年后争执再度浮出水面时,为的已经不是原来的理由。
由于知晓内情的人大多殁于此役,生还者也闭口不提,玄天秘笈自此终于为人们渐渐遗忘。与近在眼前的鲜血与危机相比,那本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秘笈显得过于遥远。
不过所有这些,对当时的我而言,都毫无意义。
我只觉得自己在漆黑而广大的牢笼里踯躅了很久,却找不到门窗,甚至连一丝缝隙也摸不到。我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恢复意识时发现,已经身在唐家堡。
唐斐守在床前。
一幕幕回忆在脑海里缓慢地流动,恍如隔世。我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平静地告诉他:“滚。”
唐斐脸上难得一见的柔和线条立时凝固了。
我合上眼睛,不再看他,深沉的黑暗很快又包围过来。
朦胧中,左益州最后对左回风说的那句话在脑海里反复地回旋,一遍又一遍:“这是你选的路,既然做得出来就不用再叫我爹,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左回风听了,什么也没有说,我想他知道不可挽回。
我和唐斐也一样。
我求过他,然而唐斐做了自己想要的选择。所以在峨嵋山腾起了燎天烈焰滚滚黑烟的那一刻,我失去了唐斐,正如唐斐失去了我。
我不知道唐斐是否也明白这一点。他似乎很忙,没有一直守着我。可是每次醒来后不久。我总能看到他匆忙地推门而入,直接坐到床边对我低头审视,目光里除了淡淡的关切和希冀之外,有时居然带着某种不易觉察的满足。我不得不一次次地对他说“滚”。
这个字还算有效,总能令唐斐的表情瞬间黯下来,变得冷漠自持。
可是他仍然固执地出现在我面前,从不间断,每次还要把脉很久,我没有力气拒绝。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的神智始终不很清晰,只是隐约觉得不知从何时起,他眼里的满足褪去了,脸色一次比一次焦灼。
有几次我听见他在问:“你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声音很低,不象在问我,倒象是喃喃自语。
我没有好起来。
之前用来压制病势的处方是前人传下来的,能够激发身体潜能,服用后可以保持一段时间内病痛全消。然而这种做法逆天道而行,化本元为气血,无异于饮鸠止渴。待到服药无效之日,即是元气耗竭之时,药石罔医,唯死而已。
我还没到那个地步,不过也快了。
渐渐发觉,随着日夜更迭,能保持清醒的时间是越来越短了。
一时冷一时热,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昏沉中仿佛有尖锐的利器在里面到处搅动撕扯,一刻也不肯平息。
我中过毒,受过伤,可是和现在相比,那些疼痛原来算不了什么。
在恍惚中意识到,死亡离我很近了。
可是那又怎么样。
偶尔恢复一点知觉,就会听见杂乱的脚步在床边来来去去,会感觉到汤药苦涩的气味。温热的手巾在脸上轻轻擦拭,还有人在耳边不住地叫我。
可是我只想睡下去,不再醒来。
混沌而深远的黑暗里,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对我说:你最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
我知道。所以即使醒了也于事无补,什么用也没有。
我在令人麻木的黑暗中不住下沉,直到最深处。那里寂静虚无,那里有左回风。
没有仇恨,没有恩怨,只有他而已。
他对我微笑,一如金顶上最后一瞥间看到的淡淡笑意。
世上的纷纷扰扰都是过眼云烟,转瞬就会消逝,留下来的是他给我的感情。
只有这份感情是真真实实的,因为他用尽了自己的一切来要我了解、接受。
我没有给过他任何东西,也不曾为他做任何事情,除了一次一次的伤害。我总是认为他不会有事,什么都可以承担。
其实左回风,你说过做过的一切,唐秋都铭记在心,不曾忽略,不曾忘怀。
所以至少告诉我,你在生生死死的哪一端?
无论哪里,我都去找你。
晕晕沉沉中无法计算时间,也记不起见过多少次唐斐焦灼的表情。直到有一天,我睁开眼睛,突然发现自己完全清醒过来了,一直在体内冲撞的疼痛也缓和下来,变成了微弱的钝痛。
似乎正是黄昏时分,屋里洒满了桔黄色的淡淡光晕。
唐斐伏在床边睡着了,眉头锁得紧紧的,还拉着我的一只手。
他好像瘦了不少,脸色憔悴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全身上下毫无力气,连半根手指也抬不起来。我费力地略略偏过脸,离他远一点。
只是细微得几乎无声的动作,唐斐却猛地抬起头,就像根本没睡着一样。
视线相交间,他目光里满是几近失控的狂喜,拉住我的手竟不住发抖:“悠,你真的醒了?”
我醒过来,对他来讲是这么高兴的事吗?可惜而今我愿意对他说的,只剩下一个字。
“滚。”
唐斐眼睛里的光芒消失了,他看着我,似乎有些愤怒,又有几分不可置信:“悠,你……”
门外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进来一个拎着药箱形容枯槁的陌生老者,面无表情,下颌留着整齐的山羊胡,毫不客气地示意唐斐让开:“能醒来就算捡回一条命,别再添乱,就算唐门也找不出第二枝九转灵芝了罢?”
我不禁微感意外,九转灵芝是药中圣品,相传有起死回生之效,门中视为重宝,连唐越当年病重都没有拿出来,如今居然用在了我身上。还有,唐门素来不请外人看诊,这一位来头必定不小。
不过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闭上眼睛,不再理会。
寂静的房间里,一时间只听到唐斐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他在床头坐了片刻,终于慢慢松手起身,走出门去。
从动静判断,被晾在一边的老者正在有条不紊地行动,踱过来,放下药箱,坐下,冰冷干瘦的手指搭上脉门。跟着掀开被子放到一边,将我整个人稳稳地翻过身来。
我随他摆布,动不了也不想说话。
就在意识逐渐飘远的同时,头顶的百会穴毫无预警地传来一阵酸麻,身体本能地一颤,不等反应过来,强间、脑户、风府、大椎几处穴位接连中针,跟着酸麻起来。此人出手如风,转眼间,督脉三十处大穴无一得免,运劲深浅收放俱各不同,郁积在胸口的浊气立时松动了许多。
隔衣认穴还能如此精准利落,手法确有不凡之处。
我静静地听着他收拾起金针离去,门口随即有人低声道:“钟老先生,请这边走。”口气颇为恭敬。
钟老先生,心里不受控制地震动了一下,难道是“南钟北王”中的医圣钟冕?左益州请他到蜀中不是为了替左回风解毒的吗,为什么反而到了唐门?
应该找机会问一问,他说不定有左回风的消息……
第三十五章 我心匪石
左家终于还是传来了消息,虽然远不是我期盼的那种。我苦笑了一下,把纸条丢进火盆,看着“忍”字迅速化成了灰烬。
舞柳如今必定不好过,然而,这个字很明确地表达了她的态度。
她不放弃。
舞柳,我也没有放弃,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下。
左回风曾经对我说,人一旦死去就一了百了,再也不可能重新来过,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所以在内心深处,我其实不相信他会葬身火海,到现在也不相信。他那么用心地想化解仇怨,怎么会允许自己功亏一篑,让所有的希望都化为乌有。
丘妙风说什么都和我无关,她又不曾亲眼看见什么。
钟冕不知何时开门出去了,或许是想让我独自静一静。
我拉过外衣披在身上,费力地下了床,扶着椅子挪到窗前。
轻轻推开半页纸窗,三月了,迎面而来的清寒的风里,已经带上了湿润细微的暖意。小小的院子外面是通往药圃的路,不时有往来的脚步渐近渐远。
烟水色的穹苍下,寂静的山麓中,连绵的红色与灰色屋宇显得如此安详。
这里是唐家堡没错,然而那个我漂泊在外时每天都在思念的家,再也无可寻觅。
我在这里得到许多,而后失去更多。
此时此刻,困守在曾经住过十多年的房间里,我只知道早年的回忆业已褪去鲜明的色彩,连追忆往昔的惆怅也被碾碎过好几次,变得无关紧要。
小院的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被推开了,唐斐走了进来。
水墨色的衣衫,淡定的神情,熟悉又陌生的容貌。
他见我站在窗前,眼神一闪:“你不能吹风,回床上去。”
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