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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四十岁上下那几年,我在自己的岁数里,哪都没去,影子回到脚底。我踏踏实实种了几年地。我埋头在地里的时候,突然看见自己的一对大脚,长满汗毛的腿,粗的像牛一样的腰和身板,我好象醒了一会儿,我把几辈子的粮食都打够了。
每年七月,我的麦地从院墙跟,一直金黄到天边。我不用收割,站在房顶喊一声,招招手,麦子排着长队回家来。种了多少年的麦子,早认识了家门,认识了粮仓和麻袋。那几年,好像就我一个人在操劳地上的事。已经没人关心收成。人人忙着梦中的事情,梦把人引向远处。村子一年年变空。他们走远后大片大片的土地留给我一个人。
种地有个好处,能让人停下来,把脚下手下的事看清楚。
其实也没啥事,就是让人停住。脑子空闲了,云可以飘进来,风可以刮进来,鸟可以飞进来。人们建粮仓的目的,就是别把收成装进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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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人都在等一个东西(3)
庄稼在地里长的时候,人睡在村里做梦。睡过头也不要紧。庄稼又没长在身上。再大的收成也压不坏人。
可是,王五爷的看法不一样。
早年王五爷说过。长熟的庄稼不赶快收回来,站在地上地累的很。地累坏了明年就不好好长庄稼了。
王五爷说地可以累坏。好多人不相信。
跑买卖的冯七就不信。俗话说,只有累死的牛,哪有犁坏的地。
这句俗话一般是说男女,男人是牛,女人是地。牛累死了地还好好的。
要是地可以累坏,它早累坏了。我们没来前就累坏了。
王五爷说,把这块大地当成脊背,你就知道地累不累了。我们在上面盖房子,挖渠筑坝,每年把它的表皮翻个底朝天,种上我们吃的东西。我们从不问问地要吃什么,我们给他吃过什么。
当然,刘二爷会说,人吃地一辈子,地吃人一口。我们最终都得喂土地。问题是,我们把一块地吃穷整坏后,跑掉了。
我们喂了别处的土地。有些土地撑死了,有些饿死了,土地就这样死掉了。我们老家的地,就是被人喂的撑死了。多少代人,都喂给它了,它消化不了。
也有人千里万里跑来喂我们的土地,那都是些再跑不动的人,劲用完了,钱也花完了,剩下一把干骨头。我说过,虚土庄是一个结束地,风刮到这里都没劲了,土飘到梁上都不动了。可是这一庄子人还想往前走,他们在土梁上攒劲,不知道攒够多大的劲才起程,可能想一件事情都把人累坏了。也可能停在一个地方比走在路上更累,人一旦停下就要盖房子种地,生儿育女。人在家里走掉的路其实最长,一辈子从炕头到锅头的路加起来,早到过几回天边了。
许多人把收获叫抢收,跟风抢,跟鸟和老鼠抢,其实在跟土地抢。
风把果实摇落在地,把叶子摇落在地,最后把枝干摇落。土地就这样靠自己身上的植物养活。只有风爱惜土地,把属于土的还给土。人们离开后扔下的破房子,干水渠,埂子,木头和车轱辘,都扔给风了,风会一百年一百年的清扫大地,把远处的归还远处,脚下的还给脚下。
现在,这片土地好像没用处了,为我一个人生长粮食,
他们把村庄建在夜晚的天空。每个人都有一座村子,星星一样散布在天空的深远处,仿佛死亡都找不到他们。那些村庄没有邻居,永远不会相互看见。也不被星星月亮看见。我在地里腰弓累了,一抬头,看见那些天上的村庄,一座一座,飘在云上面。我一点不稀罕。我五岁时就在天上建好了村庄,现在我回到地上,种几年粮食。
胡长的榆树(1)
开头:我在黄沙梁的一间房子醒来
有一年我在东南边的黄沙梁,住在一间矮土房子里。我是怎么到这个村庄的我忘记了。我的生活梦一样,一段段浮现出来。我看见我在黄沙梁的生活就是这样,我住在一间矮房子里,已经住了好多年,又好像短暂的一个夜晚,我醒来,看见熟悉的门窗和院子,太阳已经把东墙晒热了。我经常和一个人靠着墙根聊天,上午靠在东墙根,下午靠在西墙根。我在这个村庄只认识一个人。好像村子只有一个人。突然的,我在一间房子里醒来,感觉就是家。又像不是。
每天下午,我和那个人坐在西墙根,晒太阳,望着西北边茫茫的荒野。一条路模糊的伸进去,望不到头。他的故事是从下午讲起的。整个上午他一句话不说。我知道他在等太阳把嘴晒热,等满脑子的事情气一样蒸腾起来。
他讲到了虚土庄。还讲到一个人,也叫冯七。这是我多少年来第一次听一个外人讲虚土庄。
一、那条路很久没人走了
那条路很久没人走了,它通向虚土梁。走过这条路的人都知道,它通不到别处。有个人却从这条路上走到了别处。他没有走到虚土梁。
这个人叫冯七。
现在知道冯七的人很少了。知道虚土梁的人也很少了。知道我的人更少了。但我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
许多年前一个春天的早晨,冯七走上这条路。他赶着马车,从黄沙梁出发,给虚土庄送麦种子。
两天前,从虚土庄那边过来一个女人,找到村长说要借些种子。
借种子本来是男人的事。女人说,连种都没留住,男人好意思出来。
男人不好意思的事,就是女人的事。
女人和村长嘀咕半天,村长就同意了。
“不过种子发不发芽不敢保证。”村长说。
“是种子就行。”女人说:“你村长的种子不行还有谁的行。”
村长送女人出门,吩咐她赶紧回去让村人把地翻好等着,种子一两天就送过去。
分手前还笑嘻嘻地摸了摸女人的屁股:“种子不够再来借。”
二、钉在云头的木橛子
虚土庄是个不大的村子,二十来户人家。全是外地人。大概十几年前,这些外地人的家乡遭旱灾,土地颗粒无收,全村人集体逃荒出来,最大的愿望就是找一块地种。
他们向西走了几千里,那时逃荒人大都朝西逃,据说西边有大片大片的未耕地。可是他们来晚一步,沿途的土地早被人耕种了,大片大片长着别人的玉米和麦子。他们只好再往前走,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庄,也不知走了几年,最后到了黄沙梁。
那时黄沙梁是最偏远的一个村子,傍临一条河,四周是长满各种草和灌木的广袤沃土。那伙人走到这里已经力尽粮绝,再不愿往前挪半步。他们把破行李卷和叮光作响的烂家什堆在马路边上,留两个人看着,其他人一起找到村长家里,低声下气地乞求村长收留下他们。说他们再走不动了,已经有几个孩子在路上死掉了。再走下去就全完了。只要随便给他们一些地,他们只会种地养孩子,绝不会捣蛋生事。
他们求得哭哭啼啼。
可是黄沙梁人不喜欢这群衣衫褴褛的外地人,嫌他们说话的口音太难听,甚至很难听懂。要和这群怪腔怪调的人生活在一个村里,岂不别扭。最后村里还是决定打发他们走。
村民们给这些外地人凑了些杂粮、衣服。说了许多安慰的话。村长亲自把他们领到村头,指了一个去处:你们出了村,再朝西北走,穿过那片戈壁——记住,要穿过去,千万不要走到一半再折回来。只要穿过戈壁,一直到天边都是好地,你们想种多少种多少,想咋种咋种。
末了又补充说,到时候我们黄沙梁村和你们村就以那朵西斜的黑云为界,云头西边都是你们的地,我们决不侵犯。云头东边可全是我们的地,你们也不能胡挖、乱种。你们若担心云会移动,过两天我派个人上去,在云头上钉个木橛子。
外地人听得神乎其神,千恩万谢地离村西去。他们走了三天三夜,走着走着,土地不见了,前面是一望无际的碱地和沙漠。
外地人知道自己被骗了,又不好意思再回去。也没有力气再走回去。便在沙漠边的虚土梁住了下来,垦种那片坑坑洼洼的沙土地。
他们给自己落脚的地方起了个名字:虚土庄。
三、虚土庄人要来报复了
黄沙梁和虚土庄,多年来一直没有明显往来,一条隐约的路穿过戈壁连接着两个村子。黄沙梁人到戈壁上打柴、放牛,会走上这条路,但从不会走近虚土庄。虚土庄人偶尔去别的地方,经过黄沙梁,也是匆匆经过,从不在村里歇脚。碰见黄沙梁人,头一低过去,也不说话。
只有每年春天,会从虚土庄那边过来一两个骑马人,在村外转一圈,鬼鬼祟祟地张望一阵,便又打马回去。
起初,黄沙梁人并没在意。可是时间久了,窥探的次数多了,黄沙梁人才觉得不对劲。每当他们春天翻地、撒种的时候,一抬头,总会看见一两个虚土庄人,骑着马站在地头看他们。也不走近,只是盯着看。待他们放下活走过去,虚土庄人便打马飞奔了。黄沙梁人被看得心里发毛,开始对被他们欺骗过的那一伙人起了疑心和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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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长的榆树(2)
没过多久,果真传言虚土庄人要来报负黄沙梁。说他们组织了一帮壮劳力,天天在地里操练,学着黄沙梁人的样子挥锨抢锄、舞叉甩镰,并在地里打了许多高埂子,根本不像是种地。种地哪用打那么高埂子,明显在摆阵势。还说他们操练好了就来抢种黄沙梁的地,抢收黄沙梁的粮食,抢占黄沙梁的女人。
这些话最早是谁传出的已经查不清楚,可能是跑买卖的人顺口说的。反正全村人都在议论纷纷。
“听说沙门子人要来整咱们了,你知不知道。”上午刘堆在村里碰见王坑。王坑摇着头:“不知道。”
“呀!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太不灵通了。他们还要抢女人呢。听说虚土庄人光抢胖女人不抢瘦女人。你媳妇奶子大、显眼,最容易被发现,赶快藏到菜窖里吧。”
下午王坑又在村东遇见刘堆。
“听说沙门子人已经准备好了马队,一两天就冲过来。”
“真的。听谁说的?”刘堆赶忙凑过来问。
“全村人都这么说,你竟不知道。耳朵让毛塞住了。说他们全拿着镰刀,镰刀把有三四米长,全是勾镰,专勾男人的蛋。赶快回去把裤子穿厚些吧,听说穿牛皮做的裤衩都不保险,一镰刀勾不烂两镰刀就勾烂了。现在村里人都到铁匠铺钉做铁皮裤衩。还有人把锅砸掉了铸生铁裤衩。听说铸生铁裤衩的模子是按韩生贵的尺寸设计的,大家都认为他的裆和家什大小适中长短正好。要按徐立之的家什设计就太长太大了,笨重不说,还费铁水。”
传言越传越详细,越传越神乎。几乎没有人不相信这是件真事。好像虚土庄人就在他们头顶上,随时都有可能神兵天降。为此,黄沙梁专门召开村民大会商量对策。
四、西北风得了势
大会是在牛圈里开的。村里没有一间能盛下全村一千多人的大房子。
那是个刮风的夜晚,牛被赶出圈,在外面的空地上静静地站着。冒着潮气的圈棚里黑压压蹲着一圈人。一盏马灯吊在中间的柱子上,灯影恍恍惚惚,谁也看不清谁。先是村长站在马灯下说了几句,大概意思是让大家都动动脑子,想些办法和主意。接着人们开始发言。有时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主意,所有的人都静静地听。有时所有的人都在说话,不知在说给谁听。村长站起来,不住地喊着“安静、安静!一个一个讲。”这时村长只是其中的一个说话者,谁也听不见他的话。嘈杂声更大了。就在这时,从破墙沿伸进一颗牛头来,“哞”地大叫了一声,所有的人声全消失了,连人喘气的声音都听不见了。足足沉寂了三分钟,人又开始说话,声音似乎小多了。
那一夜,风在很高的夜空中滚动,可以听见云碰撞云的声音。地上只有些轻风,更大的风还没降到地上。黄沙梁所有有点脑子的聪明人几乎全发了言。我蹲在角落里,没有说话。脚下全是牛粪,我想牛站在牛粪上过夜可能比人蹲在牛粪上开会要舒服些。我是个干事情的人,很少把好主意说给别人。
我打了个盹,好像虚土庄人来过了。
就在黄沙梁的男人全蹲在牛圈里商量对策的时候,虚土庄人乘夜而入,反锁住牛圈门,把黄沙梁的女人孩子和牛全赶到虚土庄。牛圈里的男人们一点没有觉察,他们沉醉在自己的聪明中,一个比一个精彩的主意被人想出来。
“我看没啥担心的,那群瘦猴,我们随便上几个人就能打过他们。”
“这很难说,听说虚土庄这些年也打了些粮食,那群人都是饿坏的人,稍有些吃的立马就会长壮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