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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八分地住了下来。开始住在村里。我来的时候,刚好有一个人死去,一间房子空出来,我就住了进去。
这个村子正好在一个风口上,经常刮大风。前些年一场大风刮走了几个青年人,风是朝我来的这个方向刮的。村里人找到我,打问这个方向都有哪些村子,他们要派人去找。我说出了沿途经过的所有村庄的名字,就是没提黄沙梁。
我想那几个年轻人一定被刮到黄沙梁了。
我还写过一封信,写在一片杨树叶上。我说了马车丢掉的事,我让村里人等着,我一定会把马车赶回去。我还在信上按了手印。信是在一场大风中寄出的,我看着它飘到半空,旋了几下,便朝黄沙梁那边飞走了。不知你们收到了没有。肯定没有。
八、风刮来的两个人
冯七说的那场风,大概是在十几年前的一个夏天。
那场大风刮跑了黄沙梁的两头猪,上百公斤重的猪,被风刮着跑。猪的叫喊惊动村人,人们把头探出窗外,胆大些的爬到屋外,紧抱树杆想看个究竟。
这时候从西边荒野上飞快地刮过来几个人,像单薄的衣裳随风飘来,被村里的房子挡住。
风刮来的是几个年轻人,据说老人的根子硬,风刮不动。
风停后这几个人睁开眼睛,呆傻地望着周围的陌生人。他们问这个村庄的名字,有人告诉他们:这是黄沙梁。他们从没听说过这个村子。
他们说出自己村庄的名字:八分地。我们也直摇头。
后来村里一个叫杜奇的老人说他知道八分地村。这几个迷路人如获救星,围着杜奇一个劲叫着爷,要老人家给他们指一条回去的路。
老人告诉他们,只有一条风走过的路。不过没关系。人到了万不得已,什么路都是人的路。你们年轻,会走回去。从这里出了村,一直朝西走,穿过那片戈壁后,再穿过另一片戈壁。反正除了戈壁还是戈壁,你们只管不停地走,这样,走到你们八十岁的时候,就会回到自己的村庄了。
不过,在中途你们还得停些日子,当你们走到四十多岁的时候,会经过一个叫一个坑的村子。这个村几十年没出生过一个男人,几乎全是女人。你们不要走过去,娶几个女人生些孩子,然后带着家口再走。因为,你们单身回去毫无意义,等你们走回家,家人早已谢世。房子也全倒塌了。等待你们的只是一片废墟。
几个迷路人听得更加呆傻。他们在面相觑,有一个坐在地上哇地大哭起来。最后,他们还是下定决心:不回了。
那场风中,黄沙梁村丢了两头牲口,却白捡了几个人。
九、叫莲花的女人
我给一个叫莲花的女人打了两年长工。冯七接着说。
她的男人去南梁打柴的时候丢掉了。再没有回来。我们说好工钱,我帮她种地、担水,还干些屋里的事。
女人很招人喜欢,你见了也会迈不动步子。
不过,一个人要是心里装着件大事,就不会在小事上犯错误。
我知道我是来干啥的,清清楚楚。
那天干完了活,女人把我叫到屋里。女人只穿着一件透亮的粉红小褂,两个乳房举举的。
女人说:“你想不想要我。”
我说:“想。想极了。”
女人又说:“我让你要一次给你少付一天的工钱,行不行。”
我说:“不行,你给我十次少付一天的工钱都不行。”
那以后女人开始不讲条件地留我,她喜欢上我的本事。我是放过牛的,见过各种各样的牛爬高。我把这些见识全用到女人身子上。女人撩得身心淫动时,我便爬起来要女人加工钱,不加我就收工不干了。
女人在大土坑上又滚又叫,一个劲地答应。
这样,不到两年,我便挣了一匹马的钱。我买了一匹马,就是拴在房后面那匹。你看它是不是老得不行了。我买它的时候,还是个小马驹呢。
接着我开始筹备做马车的木料。你知道,最难凑的是辕木,两根辕木要一样长、一样粗、一样的弯度。不然做出来的马车左右不平,走起来颠不说,还装不住东西,容易翻车。而搭配两根完全一样的木头是多么不易。也许做成一辆车的两根辕木,分别长在世界的这头和那头,你得满世界地把它们找到一起。
我先找到了一根。是我十年前从南梁上砍来的。粗细、长短都适合做辕木。我把它藏到一个隐秘处,不让雨淋、太阳晒。
然后我开始找另一根,先在村子里找,没有。再到村外找。再后来就走得更远了。幸亏我先买了一匹马。我骑着马,方圆百里有树的地方几乎都被我找遍了。有的树粗细一样但长短不一样。有的粗细长短一样,但弯度不对称。总之,没有一根匹配的。我这样找了整整两年,都有点绝望了。
一天,我骑着马无精打采地往村里走,正走到这里,我发现一棵长势和我的那根辕木一模一样的小榆树。只是太细了,只有锨把粗。但我相信它迟早会长到辕木那样粗。我再不去找别的树了,我非要等到这棵树长粗。
从那天起,我几乎每天都来看一次那棵榆树,我担心它没成材就被人砍了。树长到这样大小是最危险的时候,它刚好成了点小材,能做锨把或当打狗棍用。但一般人又不把它当一棵树,顶多把它看作一个枝条,谁都有可能一镰刀把它割回家去。不管有用没用,往院子里一扔。他家里又多了一根木棍棍。几十年后这片土地上却少了一棵大树。
胡长的榆树(6)
这样照看了几个月,我越想越担心。后来,我就在小榆树旁盖了一间土屋。我要住下来看着它长。
我说的就是这棵歪榆树,它欺骗了我,让我白守了十几年。冯七指了指头顶的榆树。
它不是长得很粗了吗?我说。
可它没长成辕木。
我精心伺候着这棵树,天天给它浇水,刮风时还用绳子把它拉住。
这棵树似乎知道有人在培养它,故意地跟我较劲。我越急它越不快些长。有一年,它竟一点没长,好像睡着了,忘记了生长。我怀疑树生病了,熬了一锅草药,浇到树根上,第二天,树叶全黄了,有的叶了开始往下落。我想这下完了,树要死掉了,我仰起头正要大哭一场,一行大雁鸣叫着从头顶向南飞,我放眼一望,远远近近的树叶都黄了。
原来是秋天了。
十、胡长的榆树
又过了几年,树开始扎扎实实地长。枝叶也葱茏起来,我挂在树叉上的一把镰刀。随着树的长高我已经够不到,我磨好斧子,再过一年,我就要砍倒它了,我想好了让树朝西倒,先在树根西边砍三斧头,再在树根东边砍五斧头,南北边各砍一斧头。在树脖子上栓根绳,往西一拉,树就朝西倒了。
若是树不愿朝西倒,朝东倒了,那就麻烦,我的房子就要被压坏。不过这都不是大事。关键是我守了十几年的一棵树就要成材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发现树开始胡长了,以往树杆只是按小时的长势在长高长粗,可是长着长着,树头朝西扭了过去,好像西边什么东西在喊它。随着树头一扭,树身也走了形,你看,就变成现在这副怪样子。
我用根绳拴在树头上,想把树头拉回来,费了很大劲,甚至让马也帮着我一块拉,折腾了一段时间,我终于明白,我根本无法再改变这棵树,它已经长成一棵大树了。
我望着头顶这棵榆树,觉得没什么不对劲。看不出哪个弯是冯七所说的“胡长的”。
我说,榆树吗,都这样,不朝东弯就朝西拐,长直了就不叫榆树了。况且,你也没白守,你乘了十几年的凉哩。再说,树头不向西扭,哪有这么大一坨阴凉。
你笑话我哩。我跑这么远,就为了乘凉是不是。冯七有些生气了。
那倒不是,你心里有大事哩。那后来呢?我问。
后来,冯七说,你看我老成这样了,还能干啥呢。马也老得站立不稳。我和老马整天守在榆树下面,像一对老兄弟。我把马缰绳解开,笼头取掉,我想让马跑掉,我不能连累一匹马,可是马一步也不离开,有一根无形的缰绳拴在马脖子上,也拴在了我的脖子上。
马有时卧在我身旁,有时围着土屋转一圈,我从树上打些叶子喂它。马吃得很少,像在怜惜食物,我往它嘴里喂树叶时,它的双眼静静地望着我,好像在告别,我想连马都意识到了,这就是一辈子了。人的。马的。做没做完的事,都得搁下了。
正当我心灰意冷,为马和我的后事着想的时候,没想到命运又出现了转机。
十一、往天上跑的车
那天我去村里给别人还锯子,顺便想看看那个叫莲花的女人,这些年她常来看我,有时带点吃的,有时给我补补衣服。她活得也很难,家里没男人,有许多活得求别人。但她从不轻易打扰我。她知道我是干大事的男人,心里装着大事业,她不想因这些小事耽搁我。
她不知道我的大事已经完蛋了,剩下最后一两件小事情,向她道个别,把锯子给别人还掉。这把锯子我借来已有七八年了。它的主人一定认为我锯掉了多少木头,做了多少大东西。他不知道,我要锯的木头只有一根。
走到村头,我有些累了,便在路边一根木头上坐下休息。
一个叫胡开的人走到我跟前。他好像也走累了,在木头上坐下。
“听说你在造一辆车,造好了吗。”他望着我手里的锯子。
“听谁说的。”
“还用听谁说吗,好多年前我们就知道你在做一辆车。那时你经常骑一匹马四处找木头。见了人就问,你知道哪有一棵这样弯度的树吗。你用胳膊比划着。后来我们才弄清楚,你在找一棵跟天空一样弯的树。于是有人就猜想,你肯定在做一辆往天上跑的车。说你经常骑着马到天边去,看从哪块云旁边上天比较容易,还说你经常扬着头看天,不理识我们村的人。唉,没走成是吧。天上的路也不平呀,你看到处是一疙瘩一疙瘩的云。”
他做出一副很同情我的表情。
“我在做一辆地上跑的车。”我说:“我缺根辕木。”
“你说笑话。到处是做辕木的料,还缺这个。自从地上有了车,全世界的树都长成辕木了。你闭着眼砍一棵都能做成车。”
“可它们不对称。”我说。“找不到两棵完全对称的树。”
“为啥要两棵呢。随便砍一棵树,从中间一破二,不就是两根完全一样的辕木吗。”
他的话让我惊呆了好一阵。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为啥不能早知道呢。你看我傻不傻。
这些天我一边做车一边凑麦种子,已经有半麻袋了,再凑4麻袋半就够了,我要顺路把麦种给虚土庄送去。虚土庄现在怎么样了?
十二、这架马车终于要做成了
胡长的榆树(7)
冯七把身子斜靠在一根辕木上,侧眼望着我。他的眼睛放着光,身体其它部位却异常暗淡。
“我不太清楚虚土庄。”我说。
“不过那地方早没人了。自从你去送麦种没回来,便再没了那边的消息。”
“村里也没派人找我。”
“找啥呀,一群牛都没了,再少个放牛的有啥关系,你别生气,村里人确实早把你忘了。
“不过,倒没把虚土庄忘掉。前几年,村里派了人去虚土庄看,因为那边老没动静,也没一点有关虚土庄的消息,黄沙梁人便觉得可怕。
“那人是骑马去的,走到虚土庄一看,只剩一片空房子,院门开着,房门开着,窗户也开着。人却不知到哪去了,地上、破墙圈里到处爬满了大头老鼠,全长着圆圆的小人头。见了人马便追咬。那人吓坏了,打马往回跑。回来没几天就死了。
“以后人们就传说虚土庄人全变成老鼠了。因为再没有别的出路,前面是连鸟都飞不过去的沙漠,左右是戈壁滩,他们能去哪里。
“现在黄沙梁人最怕的就是这种大头老鼠。这几年村子周围大头老鼠猛然多了起来,已经有好几个人被吓死了。
“这种老鼠根本没办法防,村里人把以前防虚土庄人时想出的那些办法都用上了,也不见效。老鼠会打洞,想进谁家的房子,远无地看准了,一头钻进地里,刨个洞就去了。所以,人们常常发现大头老鼠突然出现在屋子中间或桌子下面。”
“这么说我更要赶紧回去了。”
冯七坐直身子,又操起斧子敲打起来。
“他们竟把我忘了。我非要回去让他们想起这回事!我得赶早回去,回去晚了,知道这回事的一茬人全死了,我就再也说不清了。”
冯七长出了一口气,又说:“你是从哪边来的,回去的路好走吗?”
“好走,路平得很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