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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土-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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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悠忽又黑了。地上的事看不见了。今夜我会在梦中过怎样的生活。有多少人在天黑后这样想。
  这个夜晚我睡不着了。我睡觉的地方躺着另一个人,我不认识。他的脸在月光下流淌,荡漾,好像内心中还有一张脸,想浮出来,外面的脸一直压着它,两张脸相互扭。我听说人做梦时,内心的一张脸浮出来,我们不认识做梦的人。
  我想把他抱到沙枣树下,把我睡觉的那片炕腾出来,我已经瞌睡得不行了,又担心他的梦回来找不到他,把我当成他的身体,那样我就有两场梦。而被我抱到沙枣树下的那个人,因为梦一直没回来,便一直不能醒来,一夜一夜的睡下去,我带着他的梦醒来睡着,我将被两场不一样的梦拖累死。
  梦是认地方的。在车上睡着的人,梦会记住车和路。睡梦中被人抱走的孩子,多少年后自己找回来,他不记得父母家人,不记得自己的姓,但他认得自己的梦,那些梦一直在他当年睡着的地方,等着他。
  夜里丢了孩子的人,把孩子睡觉的地方原样保留着,枕头不动,被褥不动,炕头的鞋不动,多少多少年后,一个人经过村庄,一眼认出星星一样悬在房顶的梦,他会停住,已经不认识院子,不认识房门,不认识那张炕,但他会直端端走进去,睡在那个枕头上。
  我离开的日子,家里来了一个亲戚,一进门倒头就睡。
  已经睡了半年了。母亲说。
  他用梦话和我们交谈。我们问几句,他答一句。更多时候,我们不问,他自己说,不停的说。开始家里每天留一个人,听他说梦话。他在说老家的事,也说自己路上遇到的事。我们担心有什么重要事他说了,我们都去地里干活,没听见。后来我们再没功夫听他的梦话了。他说的事情太多,而且翻来覆去的说,好像他在梦中反复经历那些事情。我们恐怕把一辈子搭上,都听不完他的梦话。
  也可能我们睡着时他醒来过,在屋子里走动,找饭吃。坐在炕边,和梦中的我们说话。他问了些什么,模模糊糊的我们回答了什么,谁都想不起来。
  自从我们不关心他的梦话,这个人离我们越来越远。
  我们白天出村干活,他睡觉。我们睡着时他醒来。
  我们发现他自己开了一块地,种上粮食。
  大概我们的梦话中说了他白吃饭的话,伤他的自尊了。
  他在黑暗中耕种的地在哪里,我们一直没找到。
  有一阵我父亲发现铁锨磨损的比以前快了。他以为自己在梦中干的活太多,把锨刃磨坏。
  可是梦里的活不磨损农具。这个道理他是孩子时,大人就告诉了。
  肯定有人夜晚偷用了铁锨。
  一个晚上我父亲睡觉时把铁锨立在炕头,用一根细绳拴在锨把上,另一头握在手里。
  晚上那个人拿锨时,惊动了父亲。
  那个人说,舅,借你铁锨打条埂子。光吃你们家粮食,丢人的很。我自己种了两亩麦子。
  我父亲在半梦半醒中松开手。
  从那时起,我知道村庄的夜晚生长另一些粮食,它们单独生长,养活夜晚醒来的人。守夜人的粮食也长在夜里,被月光普照,在星光中吸收水份营养。他们不再要村里供养,村里也养不起他们。除了繁衍成大户人家的守夜人,还有多少人生活在夜晚,没人知道。夜里我们的路空闲,麦场空闲,农具和车空闲。有人用我们闲置的铁锨,在黑暗中挖地。穿我们脱在炕头的鞋,在无人的路上,来回走,留下我们的脚印。拿我们的镰刀割麦子,一车车麦子拉到空闲的场上,铺开,碾扎,扬场,麦粒落地的声音碎碎的拌在风声里,听不见。
  天亮后麦场干干净净,麦子不见,麦草不见,飘远的麦以不见。只有农具加倍的开始磨损。
   。。

桥断了(1)
  一、谁的叫声让一束花香听见
  一些沙枣花向着天上的一颗星星开,那些花香我们闻不见。她穿过夜空,又穿过夜空,香气越飘越淡。在一个夜晚,终于开败了。
  可能那束花香还在向远空飘,走得并不远,如果喊一声,她会听见。
  可是,谁的叫声会让一束花香听见。那又是怎样的一声呼唤,她回过头,然后一切都会被看见--一棵开着黄白碎花的沙枣树,枝干曲扭,却每片叶子都向上长,每朵花都朝天开放。树下的人家,房子矮矮的,七口人,男人在远路上,五岁的孩子也不在家,母亲每天黄昏在院门外喊,那孩子就蹲在不远的沙包上,一声不啃,看着村子一片片变黑,自己家的院子变黑,母亲的喊声变黑。夜里每个窗户和门都关不住,风把它们一一推开。那孩子魂影似的回来,蹲在树杈上,看着空荡荡的房子。人都到哪去了。妈妈。妈妈。那孩子使劲喊。却从来没喊出一句。
  另外一个早晨,这家的男人又要出远门,马车吆出院子,都快走远了,突然听见背后的喊声。
  “呔。”
  只一声。他蓦然回头,看见自己家的矮土房子,挨个站在门前沙枣树下的亲人:妻子一脸愁容,五个孩子都没长大,枯枯瘦瘦的围在母亲身边。那个五岁的孩子站在老远处,一双眼睛空空荡荡的望着路――这就是我的日子。他一下全看见了。
  他满脸泪水的停住。
  他是我父亲,那个早晨他没走成,被母亲喊住了。我蹲在远远的土墙上,看见他转身回来。车上的皮货卸下来,马牵进圈棚。那以后他在家呆了三年,或是五年,我记不清。我以后的生活被别人过掉了,我再没看见这个叫父亲的人。也许他给别人当父亲去了。我记住的全是他的背影,那时他青年接近中年的样子,脊背微驮,穿一件蓝布上衣,衣领有点破了,晒得发白的后背上,落着尘土和草叶,他不知道自己脊背上的土和草叶,他一直背着它。那时候我想,等我长大长高一些,我会帮他拍打脊背上的土,我会帮他把后脑勺的一撮头发捋顺。我一直没长大。我像个跟屁虫,跟在他后面,似乎从没走到前头,看见过他的脸。我想不起他的微笑,不知道他衣服的前襟,有几只钮扣,还有他的眼睛,我只看见他看见过的东西,他望远处时我也望远处,他低头看脚下的虫子时我也看着虫子,他目光抚过的每样东西我都亲切无比。但我从没看见他的眼睛。有一天我和他迎面相遇,我会认不出他,与他相错而去。我只有跟在后面,才会认识他,才是他儿子。他只有走在前面,才是我父亲。
  在我更小的时候,他把我抱在胸前,我那时的记忆全是黑暗,如果我出生了,那一刻我会看见,我的记忆到哪去了,我怎么一点都想不起出生时的情景,我连母乳的味道都忘记了,我不会说话的那几个月、一年,我用什么样的声音说出了我初来人世惊恐和欢喜。
  还有什么没有被看见。
  那棵沙枣树又陪我们过了一年。如果树有眼睛,它一样会看见我们的生活,看见自己的叶子和花在风中飘远。更多的叶子落在树下,被我们扫起。树会看见我们砍它的一个枝干做了锨把。那个断茬慢慢的长成树上的一只眼睛,它天天看见立在墙根的铁锨,看见它的枝做成的锨把,被我们一天天磨光磨细。父亲拿锨出去的早晨它看见了,我一身尘土回来的傍晚他看见了。整个晚上,那个断茬长成的树眼,直直的盯着我们家院子,盯着月亮下窗户和门。它看见什么了。那个蹲在树杈的五岁男孩又看见了什么。
  夜夜刮风。风把狗叫声引向北边的戈壁沙漠。雪把牛哞单独包裹起来,一片片撒向东边的田野。雨落在大张的驴嘴里。夜晚的驴叫是下向天空的一场雨,那些闪烁的星星被驴叫声滋润。每一粒星光都是深夜的一声惊叫。我们听不见。我们看见的只是它看我们的遥远目光。
  多少年后,我才能说出今天傍晚的一滴雨,它落在额头,冰凉传到内心时我已是一个中年人。当什么突然的击疼我,多少年后,谁发出一声叫喊。那些我永远不会叫出的喊声,星星一样躲的远远。我被她胆怯的注视。
  多少年后,我才碰见今天发生的事情,它们走远又回来。就像一声狗吠游遍世界回到村里,惊动所有的狗,跟自己多年前的回音对咬。
  有一种小黑沙枣,专门长着喂鸟。人也喜欢吃。熟透了黑亮黑亮。人看着树上的沙枣做农活,沙枣刚黑一点小尖时,编耱,收拾磙子。沙枣黑一半时,麦种摊在苇席上凉半天,拌种的肥料碾碎。沙枣全黑时鸟全聚在树上,人下地,把麦子播撒下去。对鸟来说,沙枣的甘甜比麦粒可口,顾不上到地里刨食麦种。树上的沙枣可以让鸟一直吃到落雪前,那时麦苗已长到一拃高,根早扎深了。鸟想到吃麦粒时已经太晚。
  我们在一棵沙枣树下生活多少年,一些花香永远闻不见。几乎所有的沙枣花向天开放,只有个别几朵,面向我们,哀哀怨怨的一息香环家绕院。
  那些零碎星光,也一直在茫茫夜空找寻花香。找到了就领她回去。它们微弱的光芒,仅能接走一丝花香,再没力气照在地上。
  更多的花香被鸟闻见。鸟被熏的头晕,满天空乱飞,鸣叫
  还有一些花香被那个五岁的孩子闻见。花落时,他的惊叫划破夜晚。梦中走远的人全回来,睁大双眼。其实什么都看不见,除了自己的梦。
  

桥断了(2)
  二、桥断了
  我原以为,会比他们先走到村子。
  那时天没有全黑,头顶的云还是红的。我们一长溜人,朝西边日落处走。一件什么事让我们走到这么晚,我记不清了。正好走到一个沙沟沿上,路分成了两条。
  “右边这条路很难走。”
  我听见有人在背后说。前面的几个人,已经走上左边的路。我一扭身踏上右边的这条。
  难走的路通常是捷径。我心里想着。后面有脚步声跟了上来,我没有回头,不知道哪几个人跟我走上这条路。
  穿过一片玉米地后,我们发现大渠上的桥断了。几根木头斜插进水里,渠水黑黑地向远处流。我们听见另一条路上的说话声。夜晚使远处的声音显得很近。田野已经变得灰沉沉。星星出来了。星星像一些走远的灯,让地变得更加黑沉。
  我们被挡住了。
  离村子还有一大段路,要穿过一片碱地,再过一个沙沟。能清晰地听见那条路上的说话声,听见村子里的狗叫,说明他们进村了。我们全默默站在渠边,过了一会儿,前面的村子安静下来,先到家的那些人已经睡觉了,或许不会睡着,全躺在炕上,侧耳听我们的动静,听着听着睡过去。他们知道我们走上另一条路。或许还知道这条路走不通。
  我一直没朝后看,也没往左右看。不知有几个人站在我身边,他们都是谁。我们全黑黑的站着,没谁说一句话。
  多少年后我回想这个夜晚,我的记忆到此中断了。不知道那以后我们去了哪里。
  渠水又深又疾,根本不能蹚过去。天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们是否黑摸着退回去,在沙沟沿下找到分叉的另一条路。是否顺着渠沿,一直向下游走,找到他们刚刚走过的那座桥。有没有人在那个夜晚,走出村子找我们。我们中间谁的父亲,半夜发现儿子没回家,提着马灯,或举着火把,从那片荒野上呼喊着找过来。那以后的事我全记不清,像一个梦做到那时醒了。我回想一同往回走的那些人,好像全是同村的,又好像一个都不认识。再回想水渠那边,响起人声狗吠的村子,我的家并不在那里。
  我回忆那个晚上我的模样。我好像站在对面,清楚的看见那个夜晚渠边的我,大概十几岁的样子。(我真的长到十几岁,我的生命不是在五岁时停住了吗)。我看不清我的衣服,或许皱巴巴的,很旧。看不清溶在夜色中的头发。但我清楚的看见那就是我,瘦削的脸庞,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望着什么都望不见的远处。
  我问过我母亲,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有没有一个夜晚我没回来。有没有这样一件事,村里出去好多孩子,一些回来了。一些被一渠水挡住。
  那个晚上一过,村里少了许多人,好多母亲没有了孩子,过去多少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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