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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歌是淡雾形成的带子,里面飘浮著我的童年和亲人。
再也忘不掉的父亲和母亲,那两个人,永不消失的对他们的情爱,才是我永生
的苦难和乡愁啊!
一个朋友对我说∶“我知道你最深,不担心你远走,喝过此地的水就是这儿的
人了。你必回来。”
水能变血吗?谁听过水能变成血的?
要远行了,此地的离情也如台湾,聚散本是平常事,将眼泪留给更大的悲哀吧
。
“多吃些西班牙菜,此去吃不著这些东西了。”
朋友只是往我盘里夹菜,脸上一片蒙蒙的伤感。我却是食不下咽了!
上次来的时候,母亲一只只大虾剥好了放在我盘里,说的也是相同的话,只是
她更黯然。
离乡又回乡,同时拥有两个故乡的人,本当欢喜才对,为什么我竟不胜负荷?
这边情沌手足,那儿本是同根。人如飞鸟,在时空的幻境里翱翔,明日此时我将离
开我的第二祖国,再醒来已在台湾,那个我称她为故乡的地方。
雨禅台北
那一阵子我一直在飞,穿著一双白色的溜冰鞋在天空里玩耍。
初学飞的时候,自己骇得相当厉害,拚命乱扑翅膀。有时挣扎太过,就真的摔
了下来。
后来,长久的单独飞行,已经练出了技术。心不惊,翅膀几乎不动,只让大气
托著已可无声无息的翱翔。
那时我不便常下地了,可是那双红色轮子的溜冰鞋仍是给它绑在脚上。它们不
太重,而且色彩美丽。
飞的奥秘并不复杂。只有一个最大的禁忌,在几次摔下来时已被再三叮咛过了
━━进入这至高的自由和天堂的境界时,便终生不可回头,这事不是命令,完全操
之在己。喜欢在天上,便切切记住━━不要回顾,不可回头,不能回头━━因为毕
竟还是个初学飞行的人。有一日,道行够了,这些禁忌自然是会化解掉的,可是目
前还是不要忘了嘱咐才好。
我牢牢的记住了这句话,连在天上慢慢转弯的时候,都只轻轻侧一下身体和手
臂。至于眼底掠过的浮影,即使五光十色,目眩神迷,都不敢回首。我的眼睛始终
向著前面迎来的穹苍。
有一日黄昏,又在天上翱翔起来,便因胆子壮了一些,顽心大发,连晚上也不
肯下地回家了。
夜间飞行的经验虽然没有,三千里路云和月,追逐起来却是疯狂的快乐。
这一来,任著性子披星戴月,穿过一层又一层黑暗的天空,不顾自己的体力,
无穷无尽的飞了下去。
那时候,也许是疲倦了,我侧著身子半躺著,下面突然一片灯火辉煌,那么多
的人群在华灯初上的夜里笑语喧哗,连耳边掠过的风声都被他们打散了。
我只是奇异的低头看了一眼,惊见那竟是自己的故乡,光芒万丈的照亮了漆黑
的天空。
我没有停飞,只是忍不住欢喜的回了一下头。
这一动心,尚未来得及喊叫,人已坠了下来。
没有跌痛,骇得麻了过去,张开眼睛,摸摸地面,发觉坐在台北国父纪念馆广
场侧门的石阶上,那双溜冰鞋好好的跟著我。奇怪的是怎么已经骤然黄昏。
我尚不能动弹,便觉得镁光灯闪电似的要弄瞎我的眼睛,我举起手来挡,手中
已被塞进了一支原子笔,一本拍纸簿,一张微笑的脸对我说∶“三毛,请你签名!
”
原来还有一个这样的名字,怎么自己倒是忘了。
在我居住的地方,再没有人这样叫过它。而,好几千年已经过去了。
我拿起笔来,生涩的学著写这两个字,写著写著便想大哭起来━━便是故乡也
是不可回首的,这个禁忌早已明白了,怎么那么不当心,好好飞著的人竟是坠了下
来。我掉了下来,做梦一般的掉了下来,只为了多看一眼我心爱的地方。
雨水,便在那时候,夹著淡红色的尘雾,千军万马的向我杀了过来。
我定定的坐著,深深吸了口气。自知不能逃跑,便只有稳住自己,看著漫漫尘
水如何的来淹没我。
那时我听见了一声叹息∶“下去了也好,毕竟天上也是寂冥━━”那么熟悉又
疼爱的声音在对我说∶“谁叫你去追赶什么呢!难道不明白人间最使你动心的地方
在哪儿吗?”
雨是什么东西我已不太熟悉了,在我居住的地方,不常下雨,更没有雨季没有
雨的日子也是不大好的,花不肯开,草不愿长,我的心园里也一向太过干涩。
有一阵长长的时期,我悄悄的躲著,倒吞著咸咸的泪水,可是它们除了融腐了
我的胃以外,并没有滋润我的心灵。后来,我便也不去吞它们了。常常胃痛的人是
飞不舒服的。
据说过那边去的人━━在我们世上叫做死掉的人,在真正跨过去之前,是要被
带去“望乡台”上看的。他们在台上看见了故乡和亲人,方知自身已成了灵魂,已
分了生死的界限,再也回不来了。那时因为心中不舍、灵魂也是会流泪的,然后,
便被带走了。故乡,亲人,只得台上一霎相望便成永诀。
我是突然跌回故乡来的。
跌下来,雨也开始下了。坐在国父纪念馆的台阶上,高楼大厦隔住了视线,看
不见南京东路家中的父亲和母亲,可是我还认识路,站起来往那个方向梦游一般的
走去。
雨,大滴大滴的打在我的身上、脸上、头发上。凉凉的水,慢慢渗进了我的皮
肤,模糊了我的眼睛,它们还是不停的倾盆而来,直到成为一条小河,穿过了那颗
我常年埋在黄土里已经干裂了的心。
然后,每一个早晨,每一个深夜,突然在雨声里醒来的时候,我发觉仍然是在
父母的身边。
“望乡台”不是给我的,没有匆匆一霎便被带走,原来仍是世上有血有肉的人
。
这是一个事实,便也谈不上悲喜了。
既然还是人,也就不必再挣扎了。身落红尘,又回来的七情六欲也是当然。繁
华与寂寞,生与死,快乐与悲伤,阳光和雨水,一切都是自然,那么便将自己也交
给它吧!
一向是没有记事簿的人,因为在那边岛上的日了里要记住的事情不多。再说,
我还可以飞,不愿记住的约会和事情来时,便淡然将溜冰鞋带著飞到随便什么地方
去。
回来台北不过三四天,一本陌生的记事本却因为电话的无孔不入而被填满到一
个月以后还没有在家吃一顿饭的空档。
有一天早晨,又被钉在电话旁边的椅子上,每接五个电话便玩著写一个“正”
字,就如小学时代选举班长和什么股长一般的记票方式。当我划到第九个正字时,
我发了狂,我跟对方讲。“三毛死掉啦!请你到那边去我她!”挂掉电话自己也骇
了一跳,双手蒙上了眼睛。
必然是疯了,再也不流泪的人竟会为了第九个正字哭了一场。这一不逞强,又
使我心情转到自己也不能明白的好。翻开记事簿,看看要做的事情,要去的地方,
想想将会遇到的一个一个久别了的爱友,我跳进自己的衣服里面去,向看家的母亲
喊了一声∶“要走啦!尽快回来!好大的雨呀!”便冲了出去。
不是说天上寂寞吗,为什么人间也有这样的事情呢。中午家中餐桌上那一付孤
伶伶的碗筷仍然使我几乎心碎。
五月的雨是那么的欢悦,恨不能跳到里面去,淋到溶化,将自己的血肉交给厚
实的大地。太阳出来的时候,我的身上将会变出一滩繁花似锦。
对于雨季,我已大陌生,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可是我一直在雨的夹缝里穿梭著,匆匆忙忙的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都
是坐在一滴雨也不肯漏的方盒子里。
那日吃完中饭已是下午四点半了,翻了一下记事簿,六点半才又有事情,突然
得了两小时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
我站在雨中,如同意外出笼了的一只笨鸟,快乐得有些不知何去何从。
我奔去了火车站前的广场大厦找父亲的办公室。那个从来没有时间吩的地方。
悄悄推开了木门,跟外间的秘书小姐和父亲两个年轻的好帮手坐了几分钟。然后父
亲的客人走了,我轻轻走进去,笑著喊∶“终于逃出来玩啦!”
父亲显见的带著一份也不隐藏的惊喜,他问我要做什么。
我说∶“赶快去踩踩台北的街道呀!两小时的时间,想想有多奢侈,整整两小
时完全是自己的叀酰 备盖茁砩鲜帐傲斯掳昧艘话延晟。嵩缦掳啵胛乙?
同做了逃学的孩子。
每经过一个店铺,一片地摊,一家小食店,父亲便会问我∶“要什么吗?想要
我们就停下来!”
那里要什么东西呢?我要的是在我深爱的乱七八糟的城市里发发疯,享受一下
人世间的艳俗和繁华罢了。
雨仍是不停的下著。一生没有挡雨的习惯,那时候却有一个人在我身边替我张
开了一把伞。那个给我生命的人。
经过书店,忍不住放慢了脚步。结果就是被吸了进去。那么多没有念过的书使
我兴奋著急得心慌,摸了一本又一本。看见朋友们的书也放在架上,这些人我都认
识,又禁不住的欢喜了起来。
过街时,我突然对父亲说∶“回国以来,今天最快乐,连雨滴在身上都想笑起
来叀酰 蔽颐谴┕惶跤忠惶踅郑蝗豢醇鞔澳诜胖钚×谟捌惺沟摹八?
棍”,我脱口喊出来∶“买给我!买给我!”
奇怪的是,做小孩子的时候是再也不肯开口向父亲讨什么东西的。
父亲买了三根棍子,付账时我管也不管,跑去看别的东西去了。虽然我的口袋
里也有钱。
受得泰然,当得起,因为他是我的父亲。
功学社的三楼有一家体育用品社的专柜,他们卖溜冰鞋━━高统靴的那种。
当我从天上跌下来时尚带著自己那双老的,可是一走回家,它们便消失了。当
时我乱找了一阵,心中有些懊恼,实在消失了东西的也不能勉强要它回来,可是我
一直想念它们,而且悲伤。
父亲请人给我试冰鞋,拿出来唯一的颜色是黑的。
“她想要白的,上面最好是红色的轮子。”父亲说。
“那种软糖一样的透明红色。”我赶快加了一句。
商店小姐客气的说忱色的第二天会有,我又预先欢喜了一大场。
雨仍然在下著,时间也不多了,父亲突然说∶“带你去坐公共汽车!”
我们找了一会儿才找到了站牌。父亲假装老练,我偷眼看他,他根本不大会找
车站,毕竟也是近七十的父亲了,以他的环境和体力,实在没有挤车的必要。可是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随时给我机会教育,便也欣然接受。
我从不视被邀吃饭是应酬。相聚的朋友们真心,我亦回报真心。这份感激因为
口拙,便是双手举杯咽了下去。
雨夜里我跑著回家,已是深夜四时了。带著钥匙,还没转动,门已经开了,母
亲当然在等著我。
那么我一人在国外时,她深夜开门没有女儿怎么办?这么一想又使我心慌意乱
起来。
我推了母亲去睡,看出她仍是依依不舍,可是为著她的健康,我心硬的不许她
讲话。
跑进自己全是坐垫的小客厅里,在静静的一盏等著我回家的柔和的灯火及父亲
预先替我轻放著的调频电台的音乐声里,赫然来了两样天堂里搬下来的东西。
米色的地毯上站著一辆枣红色的小脚踏车,前面安装了一个纯白色的网篮,篮
子里面,是一双躺著的溜冰鞋。就是我以前那双的颜色和式样。
我呆住了,轻轻上去摸了一下,不敢重摸,怕它们又要消失。
在国外,物质生活上从来不敢放纵自己,虽然什么也不缺,那些东西毕竟不是
悄然而来,不是平白得到,不是没有一思再思,放弃了这个才得来了那个的。
怎么突然有了一份想也不敢想的奢侈,只因我从天上不小心掉了回家。
我坐在窗口,对著那一辆脚踏车看了又看,看了又看。雨是在外面滴著,不是
在梦中。可是我怕呢!我欢喜呢我欢喜得怕它们又要从我身边溜走。我是被什么
事情吓过了?
第二日,在外吃了午饭回来,匆匆忙忙的换上蓝布裤,白衬衫,踏了球鞋,兴
冲冲的将脚踏车搬下楼去,母亲也很欢喜,问我∶“去哪里溜冰呢?不要骑太远!
”
我说要去国父纪念馆,玩一下便回家,因为晚饭又是被安排了的。
骑到那个地方我已累了,灰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