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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竹筒开个细缝成了扑满,手指头上画小人脸,手帕一围就开唱布袋戏,筷子用
橡皮筋绑绑紧可以当手枪……那么多迷疯了小孩子的花样都是不花钱的,说得更清
楚些,都是走路放学时顺手捡来的。
我制造的第一个玩具自然也是地上拾来的。那是一支弧形的树枝,像滚铁环一
样一面跑一面跟著前面逃的人追,树枝点到了谁谁就死,这个玩具明明不过是一枝
树枝,可是我偏喜欢叫它“点人机”,那时我三岁,就奠定了日后拾荒的基础。
拾荒人的眼力绝对不是一天就培养得出来的,也不是如老师所说,拾荒就不必
念书,干脆就可以滚出学校的。
我自小走路喜欢东张西望,尤其做小学生时,放学了,书包先请走得快的同学
送回家交给母亲,我便一人田间小径上慢吞吞的游荡,这一路上,总有说不出的宝
藏可以拾它起来玩。
有时是一颗弹珠,有时是一个大别针,有时是一颗狗牙齿,也可能是一个极美
丽的空香水瓶,又可能是一只小皮球,运气再好的时候,还可以捡到一角钱。
放学的那条路,是最好的拾荒路,走起来也顶好不要成群结队,一个人玩玩跳
跳捡捡,成绩总比一大批人在一起好得多。
捡东西的习惯一旦慢慢养成,根本不必看著地下走路,眼角闲闲一飘,就知那
些是可取的,那些是不必理睬的,这些学问,我在童年时已经深得其中三昧了。
做少女的时代,我曾经发狂的爱上一切木头的东西,那时候,因为看了一些好
书,眼光也有了长进,虽然书不是木头做的,可是我的心灵因为啃了这些书,产生
了化学作用,所谓“格调”这个东西,也慢慢的能够分辨体会了。
十三岁的时候,看见别人家锯树,锯下来的大树干丢在路边,我细看那枝大枯
枝,越看越投缘,顾不得街上的人怎么想我,掮著它走了不知多少路回到家,宝贝
也似的当艺术品放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心一意的爱著它。
后来,发现家中阿巴桑坐在院子里的一块好木头上洗衣服,我将这块形状美丽
的东西拾起来悄悄打量了一下,这真是宝物蒙尘,它完全像复活岛上那些竖立著的
人脸石像,只是它更木头木脑一点。我将这块木头也换了过来,搬了一块空心砖给
阿巴桑坐著,她因为我抢去她的椅子还大大的生了一场气。
在我离家远走之前,我父母的家可以说堆满了一切又一切我在外面拾回来的好
东西。当时我的父母一再保证,就是搬家,也不会丢掉我视为第二生命的破铜烂铁
。
有些有眼光的朋友看了我当时的画室,赞不绝口,也有一些亲戚们来看了,直
接了当的说∶“哎呀,你的房间是假的嘛!”这一句话总使我有些泄气,对于某些
人,东西不照一般人的规矩用,就被称做假的。
我虽然是抗战末期出生的“战争儿童,”,可是在我父母的爱护下,一向温饱
过甚,从来不知物质的缺乏是什么滋味。
家中四个孩子,只有我这个老二,怪异的有拾废物的毛病,父亲常常开导我,
要消费,要消耗,社会经济才能繁荣,不要一块碎布也像外婆似的藏个几十年。这
些道理我从小听到大,可是,一见了尚可利用的东西,又忍不住去捡,捡回来洗洗
刷刷,看它们在我的手底下复活,那真是太快乐的游戏。
离开了父母之后,我住的一直是外国的学生宿舍,那时心理上没有归依感,生
命里也有好几年没有再捡东西的心情。
无家的人实在不需要自己常常提醒,只看那空荡荡的桌椅就知道这公式化的房
间不是一个家。
那一阵死书念得太多,头脑转不灵活,心灵亦为之蒙尘,而自己却找不出自救
之道,人生最宝贵的青春竟在教科书本中度过实是可惜。
不再上学之后,曾经跟其他三个单身女孩子同住一个公寓,当时是在城里,虽
然没有地方去捡什么东西,可是我同住的朋友们丢掉的旧衣服、毛线、甚而杂志,
我都收拢了,夜间谈天说灾的时候,这些废物,在我的改装下,变成了布娃娃、围
裙、比基尼游泳衣……。
当时,看见自己变出了如此美丽的魔术,拾荒的旧梦又一度清晰的浮到眼前来
,那等于发现了一个还没有完全枯萎的生命,那份心情是十分感动自己的。
到那时为止,拾破烂在我的生活中虽然没有停顿,可是它究竟只是一份嗜好,
并不是必须赖以生存的工作,我也没有想过,如果有一日,整个的家庭要依靠别人
丢弃的东西一草一木的重组起来,会是怎么美妙的滋味。
等我体会出拾荒真正无以伦比的神秘和奇妙时,在撒哈拉沙漠里,已被我利用
在大漠镇外垃圾堆里翻捡的成绩,布置出了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家,那是整整两年
的时间造成的奇迹。
拾荒人眼底的垃圾场是一块世界上最妩媚的花园。过去小学老师曾说∶“要拾
破烂,现在就可以滚,不必再念书了!”
她这话只有一半是对的,学校可以滚出来,书却不能不念的。
垃圾虽是一样的垃圾,可是因为面对它的人在经验和艺术的修养上不同,它也
会有不同的反应和回报。
在我的拾荒生涯里,最奇怪的还是在沙漠。这片大地看似虚无,其实它蕴藏了
多少大自然的礼物,我至今收藏的一些石斧、石刀还有三叶虫的化石都是那里得来
的宝贝。
更怪异的是,在清晨的沙漠里,荷西与我拾到过一百多条长如手臂的法国面包
,握在手里是热的,吃在嘴里外脆内软,显然是刚刚出炉的东西,没法解释它们为
什么躺在荒野里,这么多条面包我们吃不了,整个工地拿去分,也没听说吃死了人
。
还有一次西班牙人已经开始在沙漠撤退了,也是在荒野里,丢了一卡车几百箱
的法国三星白兰地,我们捡了一大箱回来,竟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结果仍是放在家
里人就离开了,离开沙漠时,有生以来第一回,丢了自己东西给人捡,那真说不出
有多心痛。
我们定居到现在的群岛来时,家附近靠海的地方也有一片垃圾场,在那儿,人
们将建筑材料、旧衣鞋、家具、收音机、电视、木箱、花草、书籍数也数不清,分
也分不完的好东西丢弃著。
这个垃圾场没有腐坏的食物,镇上清洁队每天来收厨房垃圾,而家庭中不用的
物件和粗重的材料,才被丢弃在这住宅区的尽头。
也是在这个大垃圾场里,我认识了今生唯一的一个拾荒同好。
这人是我邻居葛雷老夫妇的儿子,过去是苏黎世一间小学校的教师,后来因为
过份热爱拾荒自由自在的生涯,毅然放下了教职,现在靠拾捡旧货转卖得来的钱过
日子。
在他住父母家度假的一段时间里,他是我们家的常客,据他说,拾荒的收入,
不比一个小学老师差,这完全要看个人的兴趣。我觉得那是他的选择,外人是没有
资格在这件事上来下评论的。
我的小学老师因为我曾经立志要拾荒而怒叱我,却不知道,我成长后第一个碰
见的专业拾荒人居然是一个小学老师变过来的,这实在是十分有趣的事情。
这个专业的拾荒同好,比起我的功力来,又高了一层,往往我们一同开始在垃
圾堆里慢慢散步,走完了一趟,我什么也没得著,他却抬出一整面雕花的木门来送
荷西,这么好的东西别人为什么丢掉实在是想不透。
我的拾荒朋友回到瑞士之后不久,他的另一个哥哥开车穿过欧洲再坐船也来到
了加纳利群岛。这一次,我的朋友托带来了一架货真价实的老式瑞士乡间的运牛奶
的木拖车,有三分之二的汽车那么长,轮子、把手什么都可以转。它是绑在车顶上
飘洋过海而来的一个真实的梦。我惊喜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接著,一本淡绿封面
,精装,写著老式花体英文字母,插画著精美钢笔线条画的故事书《威廉特尔》轻
轻的又放在我手里,看看版本,竟是一九二○年的。
这两样珍贵非常的东西使我们欢喜了好一阵,而我们托带去的回报,是一个过
去西班牙人洗脸时盛水用的紫铜面盆和镶花的黑铁架,一个粗彩陶绘制的磨咖啡豆
的磨子,还有一块破了一个洞又被我巧妙的绣补好了的西班牙绣花古式女用披肩。
当然,这些一来一往的礼物,都是我们双方在垃圾堆里掏出来的精品。
拾荒不一定要在陆上拾,海里也有它的世界。荷西在海里掏出来过腓尼基人时
代的陶 ,十八世纪时的实心炮弹、船灯、船窗、罗盘、大铁链,最近一次,在水
底,捡到一枚男用的金戒指,上面刻著一九四七年,名字已被磨褪得看不出来了。
海底的东西,陶 因是西班牙国家的财产归了加地斯城的博物馆,其他的都用来装
饰了房间,只有那只金戒指,因为不知道过去是属于什么人的,看了心里总是不舒
服,好似它主人的灵魂还附在它里面一样。
拾荒赔本的时候也是有的,那是判断错误拾回来的东西。
有一次我在路上看见极大极大一个木箱,大得像一个房间,当时我马上想到,
它可以放在后院里,锯开门窗,真拿它来当客房用。
结果我付了大卡车钱、四个工人钱。大箱子运来了,花园的小门却进不去。我
当机立断,再要把这庞然大物丢掉,警察却跟在卡车后面不肯走,我如果丢了,他
要开罚单,绕了不知多少转,我溜下车逃了,难题留给卡车司机去处理吧。第二天
早晨一起床,大箱子居然挡在门口。支解那个大东西的时候,我似乎下决心不再张
望路上任何一草一木了。
前一阵,荷西带了我去山里看朋友,沿途公路上许多农家,他们的垃圾都放在
一个个小木箱里。
在回程的路上,我对荷西说∶“前面转弯,大树下停一停。”
车停了,我从从容容的走过去,在别人的垃圾箱内,捧出三大棵美丽的羊齿植
物。
这就是我的生活和快乐。
拾荒的趣味,除了不劳而获这实际的欢喜之外,更吸引人的是,它永远是一份
未知,在下一分钟里,能拾到的是什么好东西谁也不知道,它是一个没有终止,没
有答案,也不会有结局的谜。
我有一天老了的时候,要动手做一本书,在这本书里,自我童年时代所捡的东
西一直到老年的都要写上去,然后我把它包起来,丢在垃圾场里,如果有一天,有
另外一个人,捡到了这本书,将它珍藏起来,同时也开始拾垃圾,那么,这个一生
的拾荒梦,总是有人继承了再做下去,垃圾们知道了,不知会有多么欢喜呢。
黄昏的故事
━━永远的夏娃
我喜欢漫游,也喜欢黄昏和黑夜交接的那一段时光。
我们现在的家,座落在一个斜斜山坡的顶上。前面的大玻璃窗看出去,星罗棋
布的小白房在一脉青山上迤逦著筑到海边。
厨房的后窗根本是一幅画框,微凤吹拂著美丽的山谷,落日在海水上缓缓转红
,远方低低的天边,第一颗星总像是大海里升上来的,更奇怪的是,墙下的金银花
,一定要开始黄昏了,才发出淡淡的沁香来。这时候,一天的家务差不多都做完了
,咖啡热著,蛋糕烘烤得恰到好处。荷西已经下工回来,电视机也开始唱广告歌。
我换上舒服的凉鞋,把荷西的茶点小心的用托盘搬出来,这才摸摸他的头,对他说
∶“我走了。”
这时候的荷西,也许在看报,也可能盯著电视,也可能开始吃东西,他照例含
糊的说一句∶“旅途愉快!”便将我打发去了。
我轻轻的带上房门,呼吸著第一口甚而还有些寒冷的空气,心情不知怎的就那
么踏实欢喜起来。
很少在清晨散步,除了住在撒哈拉的那一阵经常早起之外,以后可以说没有在
极早的时光里生活过。
早晨是一日的开始,心情上,有一日的负担和算计,迎接未知的白日,总使人
紧张而戒备。黄昏便是不同,它是温柔的夜的前奏,是释放、舒畅,教人享受生命
最甜美的一段时光。
这两年多来,无论住在那里,家总是安置在近海的地方,黄昏长长的漫步成了
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习惯。
在丹娜丽芙岛,现在的住家,我每日漫游的路途大致是相同的。后山下坡,穿
过海也似的芭蕉园,绕过灌溉用的大水池,经过一排极华丽的深宅大院,跟“水肺
”站著谈一会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