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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汉族知识分子,清朝一方面屡兴文字狱来立威,使他们经常处于恐惧之中,不敢妄发议论;一方面开科取士,使顺从者觉得有一条出路,少数幸运者可以通过这途径进入仕途。怎样用科举的手段来笼络知识分子,鲁迅在1935年写的《在现在中国的孔夫子》一文中回忆说:
我出世的时候是清朝的末年,孔夫子已经有了“大成至圣文宣王”这一个阔得可怕的头衔,不消说,正是圣道支配了全国的时代。政府对于读书的人们,使读一定的书,即四书和五经;使遵守一定的注释;使写一定的文章,即所谓“八股文”;并且使发一定的议论。
如果不是形势的重大震荡,鲁迅也将会走上这一条道路吧。
祖父和两位祖母的画像。左边孙老太太是鲁迅父亲的生母,她很早去世了。给鲁迅讲了许多故事的是继祖母蒋老太太
清朝因袭了明朝闭关锁国的政策。明末以来,不断有欧洲人来叩门,可就是叩不开天朝上国的大门。到了1840年,这大门终于关不住了。中英鸦片战争的失败,打破了天朝上国妄自尊大的幻梦,在极不情愿极不平等的情况下开始了同外国的交往。当中国被动地成为世界上的一国的时候,传统的衣冠文物已经不能适应这个新的局面了。
1850年到1864年发生了一场太平军战争。就其持续时间之长和波及地区之广来说,应该算是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农民战争之一。天王洪秀全成功地给自己建造了穷奢极欲的人间天堂,可是他从来不曾想到要以一种适应时代潮流的新体制取代旧体制。
1857年英法联军攻占广州。1860年攻入北京,焚毁圆明园。咸丰皇帝逃到热河,并且死在那里。
作为受到外国欺侮之后的反应,到19世纪60年代,一些地方办起了机器制造局、船厂之类的近代工业,派出了最早的一批留学生。不少人已经感到中国必须有所变革了。
鲁迅出生的时候,中国就是这样一个局面。
新台门周家可以说是书香门第。祖父周福清写的家训《恒训》中,谈到他们的家史,是这样说的:
予族明万历时,家已小康(述先公祭田,俱万历年置),累世耕读。至乾隆年,分老七房、小七房(韫山公生七子)。合有田万馀亩,当铺十馀所,称大族焉。逮嘉〔庆〕、道〔光〕时,族中多效奢侈,遂失其产。复遭十七爷房争继,讼至京师,各房中落者多。而我高祖派下,小康如昔也。自我昆季辈,不事生计,侄辈继之,卖田典屋,产业尽矣。我身历盛衰,眼见致敝之由,习闻祖父起家之训,如昨日事。谨详述之,作我子孙居家之鉴,为成为败,在自择耳。
我曾祖辈族人,行十七者,善居奇,积财二三十万。娶陆氏,生一女,嫁旧族;无子。将娶妾,陆悍而狡,伪称有妊,买贫家子冒己子。族人以异姓乱宗讼,陆遍贿当途,族人几得诬告罪。乃赴省赴都讼,始得直。官断:逐假子而立侄。家遂落,族人亦多破家。族议:陆氏不准入宗祠。
我家高曾祖,勤俭率下,岁有赢馀,必置田产,所得租谷,变价买田,故田多而产实。自忠房开宝来饰店、会亨钱庄,始变浮财。各房贪利息之厚,纷纷存放。咸丰辛酉(1861),粤逆犯绍,尽为贼有。始悔不买田之失计,晚矣。我族中落由此。尔辈知之:如用钱有馀,以买田为最好之计。勿存银号,勿开店铺,为市侩所骗,切记切记!
他的时代和他的童年(2)
从这个简要的记述中可以知道:自明万历年间(1573—1619)以来,二三百年之间,周家已经是“合有田万馀亩、当铺十馀所”的世家望族了。是咸丰辛酉,即1861年,李秀成部将陆顺德所部太平军占领绍兴,才家道中落的。
复盆桥周家是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先是分为致房、中房、和房三房。后来致房的大部分移住到新台门,又分为智、仁、勇三房,其中智房再分为兴、立、诚三房。鲁迅就是属于兴房的。周家虽说是曾经“合有田万馀亩”,子孙繁衍,各房分下来,每房所有的也就为数不多了。后来鲁迅在自叙传略里回忆说,“听人说,在我幼小时候,家里还有四五十亩水田,并不很愁生计。”这就是他出生那时候的家境。说不上富裕,也不虞饥寒吧。
《恒训》中提到的六世祖韫山公(周煌)有举人的功名,秀才各房都出过,周家可以说是耕读传家。祖父周福清更是个进士,做过正七品的朝廷命官,他们家是个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仕宦之家。
这是己亥(1899)年十月上旬鲁迅在南京江南陆师学堂求学时手抄的《恒训》
周福清(1838—1904),原名致福,字震生,号介孚。1867年应浙江乡试,中式为举人。1871年会试,中式为进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学习三年,1874年散馆(即毕业),外放知县。最初选的是四川荣昌县,他嫌远不去,改选江西金溪县。1875年春天,他就到金溪县赴任去了。
很不凑巧,周福清遇上了一位不好伺候的长官。两江总督沈葆桢,《清史稿》卷四百十三本传说他是“清望冠时,力任艰巨,兵略吏治并卓然”的一代名臣,对部属要求严格到了苛刻的程度。《清史稿》本传说他:“葆桢精核吏事,治尚严肃,属吏懔懔奉职,宿将骄蹇者绳以法,不稍假借。”他曾多次参劾属员。光绪四年正月二十四日(1878年2月25日),他又上了一道“为特参不职之州县等官,以肃纪纲”的奏折,参劾了十二名属员,从正五品的同知、知州起,直到未入流的典史都有。其中请旨即行革职的九人,考语分别是“声名狼籍”、“心地巧猾”、“操守平常”、“既愚且诈”、“品行卑污”、“声名甚劣”、“性好招摇”、“溺于嗜好”、“性情躁妄”。两人请旨勒令休致,考语分别是“识昏才庸”和“年衰气惰”。十二人中末一名是“金溪县知县周福清,办事颟顸而文理尚优”,这是在考语中既说到短处也说到长处的唯一的一个,在十二人中处分也最轻,是请旨“归部改选教职”。当了三年的知县就这样被参掉了。
清朝的规定是:知县改选教职,只能在到任半年之内办理。周福清任金溪知县已满三年,早已超过半年之内的期限,与改教之例不符,照例只能以原品休致。吏部给他稍稍留有一点馀地的是:“该员如情愿引见,应令该督等给咨赴部。”他就取得江西巡抚李文敏所给咨文,于光绪五年(1879)春入京引见,遵例捐升内阁中书。这是个正七品的官职,“掌撰拟繙译”,俸钱不多,很是清苦。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曾祖母》中回忆说:“介孚公在京里做京官,虽说还不要用家里的钱,但也没有一个钱寄回来。”
父亲周凤仪(1861—1896),后改名用吉,字伯宜。也是个读书人。中过秀才之后,应过几回乡试,都没有中试。
母亲鲁瑞(1857—1943),会稽东北乡安桥头人。那是一个离海边不远的很偏僻的小村庄。她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父亲鲁希曾(号晴轩),中过举人,做过户部主事。鲁迅三岁那年,他就去世了。鲁迅在自叙传略里说,他的“母亲姓鲁,乡下人。她以自修得到能够看书的学力”。
鲁迅出生,家里写信向祖父报喜,请他给长孙取名。据周作人在《鲁迅的青年时代》里说:
母亲鲁瑞
那时介孚公在北京当“京官”,在接到家信的那一日,适值有什么客人来访,便拿那人的姓来做名字,大概取个吉利的兆头,因为那些来客反正是什么官员,即使是穷翰林也罢,总是有功名的。不知那天的客人是“张”什么,总之鲁迅的小名定为阿张,随后再找同音异义的字取作“书名”,乃是樟寿二字,号曰“豫山”,取义于豫章。后来鲁迅上书房去,同学们取笑他,叫他作“雨伞”,他听了不喜欢,请祖父改定,介孚公乃将山字去掉,改为“豫才”,有人加上木旁写作“豫材”,其实是不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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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时代和他的童年(3)
在鲁迅之后,母亲又生了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四弟椿寿(1893—1898),六岁就夭折了。妹妹端姑(1888),还不满周岁就染上天花夭亡。和鲁迅一同成长起来的是二弟櫆寿(即作人,1885—1967)和三弟松寿(即建人,1888—1984)。他们三兄弟,在父母的照管之下,在这个安静的小康人家里,度过快乐的童年。
鲁迅童年时代的事情,在他自己的文章里说到过这样一些:
在《我的第一个师父》一文里,他说到,他还不满周岁,家里人就抱他到东昌坊口塔子桥头的长庆寺去,拜和尚阿龙师父为师,算是舍在寺里了。据说这样就可以避邪消灾,易长成人。因此他得到了一个法名,叫“长庚”,还得了两件法宝,一件是用各色橄榄形的小绸片缝就的百衲衣,另一件是串着一些镜子、银筛之类零星小件的一根叫做“牛绳”的东西。几十年之后,他在上海的银楼买到了这样的银筛,还送了一只给日本友人增田涉,给他的儿子做玩具。他在致增田涉的信中说:“五十四年前我出世后,每逢出门时,就要挂那个玩意儿。照日本的说法是‘避恶魔’,但在中国没有‘恶魔’之说,故称‘避邪’好些。”这信中还绘制了一幅银筛的示意图,并对所绘各种物件编号解说,如太极,算盘,砚,笔与笔架,可能是书,画卷,历书,剪子,尺,似乎是棋盘,那像蝎子的东西其实是天平。这信总括说:“总之,这些东西,都是为了弄清事物的。可见中国的邪鬼,非常害怕明确,喜欢含混。”
在《我的种痘》一文中,他说,他两三岁的时候,种过一次牛痘。这事一直到后来,他还留有印象:“这一天,就举行了种痘的仪式,堂屋中央摆了一张方桌子,系上红桌帷,还点了香和蜡烛,我的父亲抱了我,坐在桌旁边。”
在《狗·猫·鼠》一文中,他讲他小时候,常常听祖母讲故事,讲“猫是老虎的先生”这一类的故事。在《论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又记下了他听祖母讲白蛇传故事的情形,他的同情完全在白蛇这一面,怪法海和尚多事。
在《阿长与〈山海经〉》一文中,他说他很小的时候,家里就雇了一个叫“长妈妈”的保姆带领他。文章里写下的多是她使他反感的事情,比如,“又不许我走动,拔一株草,翻一块石头,就说我顽皮,要告诉我的母亲去了。”她还有许多小孩子所不耐烦的规矩,文章将这些都细细写出。读者却从这些细节中感觉到:她是真诚地关爱着她管领的孩子的。多年之后,鲁迅在这篇怀念她的文章里深情地说:
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七岁那年,鲁迅要上学了。给他开蒙的是远房的叔祖父周兆蓝(号玉田)。他是个秀才,家里书多,鲁迅从他那里产生了对书籍的爱好。在《随便翻翻》一文中,鲁迅说了那时的情形:
我最初去读书的地方是私塾,第一本读的是《鉴略》,桌上除了这一本书和习字的描红格,对字(这是做诗的准备)的课本之外,不许有别的书。但后来竟也慢慢的认识字了,一认识字,对于书就发生了兴趣,家里原有两三箱破烂书,于是翻来翻去,大目的是找图画看,后来也看看文字。这样就成了习惯。
从《五猖会》一文中可以知道:鲁迅是七岁(1887)开蒙的:“我们那里上学的岁数是多拣单数的,所以这使我记住我其时是七岁。”
对于玉田这一位叔祖,他在《阿长与〈山海经〉》一文中简单地记下了自己的印象:
他是一个胖胖的,和蔼的老人,爱种一点花木,如珠兰、茉莉之类,还有极其少见的,据说从北边带回去的马缨花。他的太太却正相反,什么也莫名其妙,曾将晒衣服的竹竿搁在珠兰的枝条上,枝折了,还要愤愤地咒骂道:“死尸!”这老人是个寂寞者,因为无人可谈,就很爱和孩子们往来,有时简直称我们为“小友”。在我们聚族而居的宅子里,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