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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俺本来应该早就来的,”费韦说,同时站住了,拿眼去看天花板上的房梁,想找一个钉子,把他的帽子挂起来。但是一看他平素挂帽子那个钉子,已经叫寄生草占去了,同时墙上所有别的钉子,也都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的冬青,他只得把帽子摇摇欲坠地平放在座钟顶儿和蜡箱子之间,才坦然如释重负。“俺本来应该早就来的,太太,”他又接着刚才那个碴儿说,不过这回的神气,比先前自然得多了,“可是俺知道请客这种情况,总是乱哄哄的人多地狭;故此俺想,俺总得等到你这儿稍微安定了,俺才能来。”
“俺,姚伯太太,也那么想来着,”克锐很诚恳地说。“俺爹可急的不得了,也不顾合适不合适,天还没黑就跑来了。俺对他说过,一个老人家,赴会赴得太早了,简直就是不大体面;不过,俺的话都是耳旁风。”
“咯勒咯!俺不能在家里等到玩艺儿都快完了的时候才来!俺一听见有什么好玩儿的,就像鹞子一样地轻快!”阚特大爷在壁炉里的坐位上,兴高采烈地大声说。
同时费韦正仔仔细细地把姚伯端相,端相完了,对屋里的客人说:“俺说,俺这个话,你们大家伙儿也许不信;俺碰见他的地方,要是不是他的故土这片荒原,要是是别的地方,那俺一定不会认得是他;他的模样大大地改变了。”
“你的模样也大大地改变了,提摩太,而且我觉得你越变越好了,”姚伯一面说,一面打量费韦站得笔直的身子。
“姚伯少爷,你也端相端相俺哪。俺也越变越好了,是不是?”阚特大爷一面说,一面站起来,把自己送到姚伯面前隔着半英尺以上的地方,好叫姚伯仔细把他品评一番。
“俺们自然要看一看你的,”费韦说,同时拿过蜡来,在阚特大爷脸上上下照去。只见阚特大爷,满面春风,满脸含笑,故意动唇挤眼,装作年轻的模样。
“你的样子并没大改变,”姚伯说。
“要是说大爷有什么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他越活越年轻了,”费韦斩钉截铁地补充了一句。
“不过那并不是由于俺自己的能力,所以俺对于这一层并不觉得骄傲!”那位喜欢起来的老头儿说。“不过俺的荒唐病,可总没有法子治,俺承认那是俺的毛病。不错,俺阚特老头子正是那种人,那是大家都知道的。不过,姚伯少爷,俺要是跟你比起来,可就天上差到地下去了。”
“咱们这里面,谁也不能跟他比,”赫飞说,他这句赞叹,用的是充沛沉着的低音,因为他就无意于叫它传到任何别人的耳朵里。
“实在的,要不是有俺在棒啊乡团里当过兵(那时大家都因为俺们俏皮,叫俺们棒啊团),要不是有俺在那里头当过兵,那么这儿这些人,不用说比他差一层的没有,就是比他差两层的也找不出来,”阚特大爷说。“即便俺当初当过兵,咱们跟他站在一起,还是显得有些土头土脑的。但是在四年上,有一天,俺们只当鲍那已经在海角的一面登了岸了,俺就跟俺们的队伍,一齐往蓓口外面开,那时俺们从大货店的窗户前面冲过去,大家没有不说俺是所有南维塞斯①这块地方上头一个漂亮人物的。那时的俺,身量儿像一棵小白杨树那样直,扛着火松,带着刺刀,扎着裹腿,系着又高又硬差不多把脖子都要锯掉了的领子,浑身上下的武装,跟北斗七星一样地耀眼。不错,街坊们,俺当兵那个时候,真值得一看。你们真应该在四年上看一看俺!”
① 南维塞斯:即多塞特郡。
“唉,克林少爷的身量,像他姥姥家的人,”提摩太说。“俺跟他舅舅顶熟啦。所有南维塞斯这一郡里,从来没有人用过他那样大的棺材;可是即便那么大,据说可怜的乔治,还不得不把腿蜷着一块哪。”
“棺材?哪儿有棺材?”克锐往前凑了一凑问。“又有人看见鬼了吗,费韦先生?”
“哪儿有鬼,谁说有鬼?那是你心里老想鬼,所以耳朵也老听见鬼,你快别再那样啦;你要壮起胆子来,”提摩太责备克锐说。
“俺倒很愿意那样,”克锐说。“可是这阵儿俺一琢磨,俺昨几夜里的影子,可真像一口棺材。街坊门,一个人的影子要是像一口棺材,那主着什么?俺想,那不能是叫人害怕的东酉吧?”
“叫人害怕?不能!”阈特大爷说。“他妈的,俺除了鲍那以外,俺就没怕过任何别的东西,不然的话,俺就不会当那样的兵了。真的,你们四年上没看见俺,真可惜了儿的了!”
那时候,幕面剧演员正要预备告辞;但是姚伯太太却把他们都拦住了,请他们都坐下,用一点晚餐。对于这番邀请,圣诞节老爹就以全体的名义立刻接受了。
游苔莎因为有机会能再多待一会儿,觉得很快乐。外面又冷又上冻的夜,对于她加倍地凛冽。不过待在这儿,也并不是没有困难。原来大房间里地狭人多,食物间却正好通着大房间,所以姚伯太太就给演员们在食物间的门里面,放了一条长凳子,那些演员们就在那条凳子上一排儿坐下,同时食物间的门开着,这样一来,他们实在仍旧等于坐在一个大屋子里了。姚伯太太低声对她儿子说了几句话,他听了就穿过那个大屋子,往食物间去了,只见他从寄生草下面过的时候,脑袋都碰到寄生草上。他把牛肉、面包、糕点、饼饵、蜜酒和接骨木酒,都给演员们搬了出来;因为那天他们母子亲自伺候客人,为的是好让他们的小女仆也和客人们一样地高坐。跟着演员们就都摘去头盔,动手吃喝起来。
“不过你一定也得用点儿什么才好,”克林手里端着盘子,站在那位土耳其武士面前说。她已经说过不用了,只静静地坐在那儿,脸上仍旧叫条带遮着,只有她的眼光能够从挡在她面前那些条带的缝儿中间看得出来。
“谢谢你,我不用,”游苔莎回答说。
“他很年轻,”萨拉森人抱歉地说,“你不要见他的怪。他并不是俺们的旧手儿,因为有一个旧手儿不能来,他来当一回替工儿。”
“不过他得多少用点什么才好,”姚伯坚决地请求,说。“喝一杯蜜酒或者接骨木酒好吧?”
“不错,你喝一点儿酒好啦,”萨拉森人说。“回头家去的时候,省得身上发冷。”
虽然游苔莎吃东西的时候,不能不把脸露出来,但是喝东西的时候,却很可以不必动她的头盔。因此她就接受了那一杯接骨木酒,那杯酒就一下移到条带里面,看不见了。
游苔莎在那儿喝着酒的时候,时时担心害怕,惟恐自己的地位不妥;不过同时这种怕里面,还是快乐的成分居多。现在在她面前蹀躞殷勤、招呼款待的,正是她一生之中头一个愿意崇拜的人物;但是这种招待,说是对她自己,却又不是真对她自己,却又是对一个想象中的人物;这种情况,把她的情绪弄得难以形容地复杂。她所以这样爱克林,一部分是由于他在眼前这个场面上是一位特殊的人物,另一部分是因为她原先就下了决心要爱他,主要的部分是因为她厌烦了韦狄以后,万般无奈,非有另一个爱的对象不可。她坚决相信,不管她自己怎么样,她都是爱定了他的;从前那位黎特勒屯爵爷第二①,还有别的人,因为梦见了自己非在某一天死去不可,就痴迷执着,死乞白赖地硬往那方面琢磨,结果果然到了那一天就真死了;现在游苔莎对于她非爱姚伯不可的痴想,可以说和那一般人对自己非死不可的痴想正相同。一个女孩子,只要一旦相信,她会在某时某地和某人一见就倾倒失据,那么那件事实际上就等于已经完成了。如果当时有什么情况,叫姚伯觉出来光怪陆离的戏装下掩蔽的那个人是什么性别,那游苔莎自己所有的感觉力和她能使别人生出来的感觉力范围有多广大?她影响所及的远近,和那些演员们的比起来,超越到什么程度?当年改装凡人的爱之后在伊尼艾斯面前出现②的时候,她身上发出一种迥非人间的芬芳来,把她的本质泄露。一个尘世的女人,如果也曾有由于深情的激发而对她情之所钟的对象喷放过这种神秘的气味的,那现在这种气味就一定把游苔莎的本质显示给姚伯了。因为姚伯当时带着如有所追探的样子看着游苔莎,跟着又好像忘记了他所观察的是什么的样子出了一会神儿。那一瞬之间的情境过去了,他又往前去了,同时游苔莎不知其味地把酒喝着。只见她存心蓄意定要深慕热恋的那个人,进了小屋子,往小屋子远处那一头儿去了。
① 黎特勒屯爵爷第二(1744…1779):死前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鸟儿飞进了他屋里,变了一个女人,警告他,说他活不到三天了,果然第三天死了。哈代在一八八五年的日记里,记了一个关于多塞特郡术士敏屯的故事,说他预言某人须于某日死去,果然。此处所谓“还有别的人”,或即指此类人而言。
② 爱之后在伊尼艾斯面前出现:爱之后即罗马神话中之维纳斯,生子曰伊尼艾斯,特洛亚城破,从兵火中逃出,游行各地,欲求一栖息之处。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伊尼以得》第一卷第三○五行以下说,伊尼艾斯在树林子中间遇见了他母亲,打扮得像一个处女的女猎人,问他话。伊尼艾斯说她不是凡人,一定是神,她不肯承认,只告诉他这是什么地方等等。说完回身走去;第四○三至四○四行说,那时她那天神的环发也从头上发出天上的芬芳……她的仪态完全显出来她是一个天神。
前面已经说过,演员们都坐在一条凳子上,因为大屋子里没有地方,所以凳子的一头伸到了作食物间的那个小屋子里。游苦莎一部分因为害羞的原故,特意选了正当中间那个坐位,所以她不但能看见宾客满堂那个屋子里的一切,并且能看见食物间里的一切。克林走进食物间以后,再往前去,就是屋子的暗处了,游苔莎的眼睛也跟着在暗处看着他。屋子那一头有一个门,克林正要去开那个门的时候,门里头却有人把门开开了,同时由那儿透出一道亮光来。
那是朵荪,手里拿着蜡,脸上灰白、焦灼、惹人注意。姚伯看见了她,就露出好像很喜欢的样子来,使劲握她的手。“这才是啦,朵绥,”他很热烈诚恳地说,他仿佛看见了朵荪,才又灵魂归窍似的。“你到底想下楼来啦,这我很高兴。”
“悄悄的,不是,不是那样,”朵荪急忙说。“我只是下来同你说几句话。”
“不过你为什么不来跟我们一块儿玩玩哪?”
“我不能。至少我不大愿意。我有点儿不舒服。再说,你既是有一个很长的假期,那么咱们在一块儿的时候长着哪。”
“没有你简直就没有什么大意思。你真不舒服吗?”
“只有一点儿,我的哥哥——就在这儿。”她一面说,一面作出玩笑的样子,把手在胸前一摸。
“啊,我母亲今儿晚上也许是少请了一位客人吧?”
“呃,不是,不是。我只是下楼来问问你——”说到这儿,姚伯就跟着朵荪,进了小门,走到门那面的私室里去了;同时他们把门随手关上了,所以游苔莎和紧挨着她坐着的那个演员(原先只有他们两个看到这种情况)就再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
游苔莎的头和脸,都一齐发起热来。她看了刚才那种情况,马上就猜出来,因为克林刚回家三两天,所以还没有人告诉他朵荪由于韦狄而受的痛苦;同时他又只看见朵荪仍旧和他离家以前那样住在这儿,他自然也疑惑不到会有什么事情的了。游苔莎马上就按捺不住,嫉妒起朵荪来。固然朵荪对于另外一个人,也许还有温柔的情感,但是既然她和这位有意思、出过国的堂兄终日厮守,那她对于那另一个人的温柔感情,究竟能继续多久呢?他们两个,既是老在一块儿,又没有别的事物分他们的心,那谁敢说,在他们两个之间,还有任何感情不能很快地发生呢。克林童年时代对于朵荪的爱,也许现在已经没有劲头儿了,但是也很容易复活啊。
游苔莎对于自己这种改装的办法,觉得烦恼起来。另一个女人,正在那儿放光射彩,逞艳斗丽,而自己却这样古里古怪装束打扮,这不完全是糟蹋自己吗?她要是先就知道了这番相会的全部影响,那她一定要用尽方法,就是斡天旋地,也要以本来的面目前来赴会的。像现在这种样子,她容貌方面的力量完全没法使人感到了,感情方面的缠绵完全隐藏起来了,风情方面的妍媚根本不存在了。她所剩下的,只是她的声音了;她只觉得她遭到“回声”的命运①了。“这儿没有人敬我,”她说。她却并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