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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住小房儿要住多久哪,克林?”
“大概要在六个月。六个月以后,我就念完了我要念的书了——不错,咱们就这么办吧,这样咱们就不用再像现在这样心疼了。当然,咱们先要过一种完全隐居的生活。咱们的夫妻生活,只有等到咱们搬到蓓口以后,才能对外开始。至于在蓓口找房子,我已经写信接洽去了。你外祖能让你这样办吗?”
“我想能吧——可是我得告诉他,住小房儿不会过六个月。”
“要是没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么,那我可以担保。”
“要是没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么,”她慢慢地重念了一遍。
“当然不会有。最亲爱的,咱们把日子定了吧。”
跟着他们两个就商议这个问题,选定了一个日子。那是从那一天起过两个礼拜。
他们的话到这儿就说完了,游苔莎离开姚伯了。他老远看着她朝着有太阳的那一方面走去了。她去得渐渐远了以后,明晃晃的光线就把她笼罩起来了,同时她的衣服触在发芽儿的蒲苇和野草上面的窸窣声音也消失了。他看着她的时候,那一片板滞沉静的平芜把他克服了,虽然同时他对于那即便最可怜的叶子上当时都带着的那种还没变暗的初夏新绿,完全觉到美丽。因为那一片光景里那种咄咄逼人的平衍,太容易叫他想到生命的战场了;那片光景叫他感到,人跟日光之下任何有生之物比起来,都完全平等,一点也不优越。①
① 平芜……优越:这是说,克林也有他的优越感,但这片平芜使他感自己一点也不优越,这种感觉使他觉得窒息。
现在的游苔莎,对于他已经不是一个女神,而只是一个女人了——只是一个他得维护,他得帮助的人了,只是一个他得跟人争夺,他得为她受人诽谤的人了。现在他的头脑既是比较冷静一点儿了,他倒后悔不该那样匆忙就想结婚;不过牌已经摆好,他就决定要打到完场。至于游苔莎是否也是那些爱得太热烈不能持久①的人们之中的一个呢,那从就要来到的事里,当然很容易看出分晓来。
① 爱……持久:英国谚语,“热烈的爱情,很快就变冷。”
六 姚伯离去裂痕完成
还乡……六 姚伯离去裂痕完成那天一整晚上,老听到有起劲儿收拾行李的声音,从姚伯的屋子里,送到楼下他母亲的耳朵里。
第二天早晨,姚伯离了那所住宅,又往荒原上去了。一整天的跋涉正在等着他;他的目的,是想要找到一所住处,好在游苔莎作了他太太的时候,他可以有地方安置她。一个月以前,他无意中,曾在离布露恩约莫五英里的一个村庄附近,看见过这样一所房子——房间不多,地点幽静,房子的窗户都用板子钉着;他今天的脚步就是朝着那儿去的。
那一天的天气,和头天晚上大不相同了。头天晚上,在黄色的夕阳中,曾有湿润的烟霭围在游苔莎身旁,把他流连依恋的视线给他隔断了,那就是表示天气要变。那是那种并非少见的英国六月里的天气,跟十一月的天气一样地潮湿,一样地猛暴。一块一块的冷云,仿佛画在一张映演幻灯的活动滑片上一样,整片的急忙前进。远洲异国的水汽,乘风来到这里,姚伯往前走去的时候,都围着他缭绕分散。
克林后来走到杉榉交杂的一片人造林的边缘上了;这是他下生那一年从荒原上圈出来的。只见那些树上密密层层地长着柔嫩肥泽的新叶子,现在受的损害,比冬天风力顶猛的时候还要厉害;因为那时候,树枝都把树叶完全脱掉,可以一身毫无累赘,跟风雪交战。但是现在,那些含着水分的小榉树,却正在那儿受种种斩削、蹂躏、斫伐和酷烈的分劈;这种种酷刑,都要叫那横遭蹂躏的树对流好些好些天,这种种摧残,都要一直到树木当了薪柴的时候还留着疤痕。每一个树干都从根儿上摇撼,好像骨头在骨槽里活动一样;只要来一阵狂风,树枝就发出一种颤抖拘挛的声音,仿佛觉得疼痛一般。附近的一丛棘树上,有一只交喙,本来正要开口叫;但是风从它的羽毛下面把它的羽毛都吹得直竖起来,把它的小尾巴也吹得倒转了一个过儿,它只好不开口了。
不过在姚伯左边不多几码以外那一片旷敞的荒原上面,狂风虽然咬牙切齿,却丝毫都不发生效力!只见那般拔树折木的大风,只是轻轻抚摩的样子,在常青棘和石南上荡漾。原来爱敦荒原就是为这种时光而设。
靠近正午的时候,姚伯走到了那所空房了,那儿差不多和游苔莎的外祖住的那所一样地僻静。但是房子周围,却叫一片杉树差不多完全围起来了,因此它靠近荒原的情况,就叫人看不出来了。姚伯到了空房以后,又往前走了有一英里左右,去到房东住的那个村庄,见了房东,和他一块儿又回到空房那儿,才同他把一切都商议停当了,房东还答应了姚伯,说第二天至少有一个屋子可以给他收拾好了能够住得。克林打算先自己一个人在那儿住着,住到结婚那天,再把游苔莎也安置到那儿。
跟着姚伯就回头在蒙蒙细雨中往家里走去;只见那时,细雨使一片景物大大改了样儿。昨天的时候,姚伯曾在凤尾草中间舒舒服服地躺过,但是现在,那些凤尾草却没有一个叶子上不往下滴水珠儿的,他从它们中间走过的时候,它们都把他的裤腿湿透了;同时在他四围跳来蹦去的小山兔,也都叫同样湿淋淋的水珠儿把毛打成了一片一片的黑毡。
他到了家的时候,那十英里的路程,已经把他弄得又湿又疲乏了。这种情况,很难说是一个吉利的开端,但是他已经选定了他的道路,他就不想再三心二意。那天晚上和第二天早晨,他就把他搬家的种种事情都弄妥当了。他觉得,他既然决定要离开他母亲,那么他在这儿要是不必需而多待上一分钟,他就不免会在举动、神气或者言语方面,使他母亲生出新的痛苦来。
他雇了一辆车,在那天下午两点钟的时候,把东西先送走了,第二步就是得买些家具,这些家具,在那所小房儿里作了临时的陈设以后,再添上一批好的,还可以在蓓口用。离他赁的那所住宅几英里远的安格堡,就是一个很够达到这样目的的市场;所以他就决定那天晚上在那儿过夜。
现在只剩下同他母亲告别了。他下楼的时候,他母亲正像平常日子那样,坐在窗前。
“妈,我要走啦,”他说,一面把手伸出来。
“我看你收拾行李,就知道你要走了。”他母亲说,说的口气里,把一切感情全都隐忍不露。
“我走了,您不怪我吧,妈?”
“当然不怪你,克林。”
“我这个月二十五号结婚。”
“我想到你要结婚了。”
“那时候——那时候,您一定得去看我们。那样您就会更了解我,咱们的情况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使人难过了。”
“我恐怕我不能去看你们。”
“那样的话,那就不能怪我了,也不能怪游苔莎了。再见吧,妈!”
他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很难过地走了,那种难过,一直到好几点钟以后,才减到可以制伏的程度。当时的情况是:不先清除一层障碍,就不能再说任何话,而这种障碍又是不能清除的。
姚伯刚刚离开了他母亲的屋子,她脸上就由毫不通融的生硬模样,变为无情无绪的绝望神情。过了一会儿,她哭起来,她的眼泪让她心里轻松了一些。那一天里,她什么也没有作,只在庭园的甬道上来往瞎走,她的心情,近于昏沉麻木。夜晚来到了,但是却没给她带来什么安定。第二天起来,她本能地想作件什么事,好把这种麻木减成伤感,所以她就到她儿子屋里,亲手把屋子收拾好了,给她心里想象的那个他回来的日子作准备。她又把她的花儿多少修理了一下,不过那却完全是敷衍了事,因为那些花儿对于她,已经没有什么可爱的了。
那天过午不久,没想到朵荪来看她,这叫她觉得轻松了许多。朵荪结了婚以后;跟她伯母见面,这已经不是头一次了;并且过去的错误,也都大体上纠正过来了,所以她们娘儿两个,很能快活自然地互相问候了。
跟着她射进门里的那道斜阳,和这位年轻的新妇正相配合。它让她生出光辉,也和她的出现让荒原生出光辉一样。在她的举动里,在她的眼神里,她都让看她的人想起住在她周围那些长翎毛的动物。要比仿她,要模拟她,总得以鸟类始,还得以鸟类终。她的举动有种种形态,也和鸟儿的飞翔有种种姿势一样。她沉思的时候,她就是一只看着好像并不扑打翅膀而就能停在空里的小鹞鹰。她在大风地里的时候,她那轻细的身材,就像一只叫风吹向树木或者山坡的苍鹭。她受惊的时候,就像一只一声不响地急投疾抢的翠鸟。她沉静的时候,就像一只轻掠迅飞的燕子。她现在就正是那样行动的。
“我说,朵绥,看你的样子,你很快活,”姚伯太太苦笑着说。“戴芒好吗?”
“他很好。”
“他待你好吗,朵荪?”姚伯太太说,同时把朵荪仔细端相。
“还算不错。”
“这话不是屈着心说的吧?”
“不是,大妈,是真话。他要是待我不好,我就对您说了。”说到这儿,她脸上一红,接着吞吞吐吐地说:“他——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对您抱怨他这件事,不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好。大妈,您知道,我有时要用几个钱——用几个钱自己买点零碎东西——他可一个也不给我。我不愿意张嘴跟他要;可是他不给我,也许是因为他不知道我要用钱吧。您说,大妈,这件事我应该不应该跟他提呢?”
“当然应该。你从来没对他提过吗?”
“您晓得,我原先自己有几个钱,”朵荪言辞闪烁地说;“我想跟他要钱,是最近的事。我上礼拜跟他提了一提;不过他可好像——忘了似的。”
“你一定得叫他别忘了才成。我手里有一个小匣子,里头满装着铁锹基尼①,那是你知道的;那些基尼,本是你大伯父交给我的,说叫我哪时候合适,哪时候就给你跟克林两个人分开。我想我分那项钱的时候现在大概到了。那些钱,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换成金镑。”
① 铁锹基尼:基尼,英国从前货币名。铁锹基尼是英王乔治第三(1760…1820)的时候铸的基尼,因背面花样上的盾牌,很像纸牌上面的铁锹(普通叫黑桃),故名。
“我愿意您把我那份儿给我——我这是说,您没有什么意见的话。”
“到了必要的时候,我一定给你。不过你头一步得先清清楚楚地对你丈夫说,你一个钱没有,看他怎么办。”
“好吧,我对他说就是了——大妈,我已经听说过关于克林的话了,我知道您为他心烦,所以今天才特意来看您。”
姚伯太太把身子转到另一面,同时脸上显出想要抑制感情的样子来,但是却又实在抑制不了,所以她索性哭着说:“哦,朵荪哪,你想他恨我吗?我所有这些年,都是为他才活着的,他怎么就忍得叫我这样伤心哪?”
“他恨您?不能,”朵荪安慰她伯母说。“只是他爱那个女人爱得太厉害了就是了。请您平心静气地把这件事看一看好啦,您千万要平心静气地把这件事看一看。他不能算是不得了地坏。我对您说吧,我认为他搞的这段婚姻,并不能算是顶坏的。斐伊小姐的姥姥家是个体面人家;她父亲是一个富于故事性的漫游者——像希腊俄底修斯①一流人物。”
① 希腊俄底修斯:古希腊伊沙卡的国王,随征特洛亚,特洛亚攻下之后.乘船回国,遇风,漂流各地,十年之久才得回到祖国。希腊诗人荷马的史诗《奥德赛》叙说他种种经历。
“你这话并没有用处,朵荪;并没有用处。你的用意自然是好的了;不过我想你不必来替他辩护。我已经把两方面的理由都完完全全地琢磨过了,琢磨过许多次了。克林跟我,并不是生着气分离的,我们分离的情况,比生气还坏。让我的心都碎了的,并不是那种大发脾气的吵闹,而是他表示出来的那种一个劲儿别扭着非要往坏处走不可的态度。哦,朵荪哪,他小时候有多好——心又软又慈!”
“我知道,他从前是那样。”
“我真没想到,我自己养的,长大了会这样待我。听他说的那些话,仿佛我反对他都是要害他似的,仿佛我会诚心愿意他倒霉似的!”
“世界上的女人,还不如游苔莎·斐伊的,可就多着哪。”
“可是比她好的也很多很多呀;这就是让人难受的地方了。朵荪哪,原先你丈夫所以作出那些事来,也是她闹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