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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即便是山珍海味吃下去,也会变成屎拉出来的啊。
故事没讲完,丁香已经笑得直不起腰。
“还有呢,”白兰满不在乎地说,“结果那人得了个外号叫‘拱屎虫’。那个做菜的人就是我,也得了个外号叫‘白大肠’”。
像白兰这样热衷于抗战宣传的人,一般来说,是有政治倾向的。白兰却没有参加国民党,甚至连三青团员都不是,据她说,是讨厌学生军里某个喜欢拍马溜须的党员。但丁香怀疑她的说法。
白兰说想当小记者,让父亲订了好几份报纸。桂林《力报》是从湖南的《力报》分出来的,是有官方背景的民办报纸。《自由晚报》是地方小报,多数是本地社会新闻市井绯闻,也不乏耸人听闻的消息,鸡毛蒜皮的事也能吹上天。《扫荡报》是和军统局有瓜葛的,但桂林的又和重庆的不一样,少了些火药味十足的文章。除此以外,她还自己订了《救亡日报》,那是带有“赤化”色彩的报纸,经常刊登共产党的消息,报纸不送上门,她是自己去报社取的。她有时还买共产党办的《新华日报》,给丁香看过上面的一些通讯报道。
丁香知道,青年人对共产党都有朦胧的好感,私下里传看艾思奇的《哲学》和斯诺的《西行漫记》。有一次白兰也说了曾经和一个最要好的女同学去十八集团军驻桂林办事处的事。
第二章 白太太一家,打牌(14)
丁香知道有那么个地方,但是她很少往那里经过,即便经过也从来没有留意。沿着芙蓉路向北,到叠彩路向左拐,不远的街口有一座两层小楼。小楼有两扇大门,一扇是酒坊的,上面挂着“万祥糟坊”的招牌,大门敞开,时常有买酒的人进出,很是热闹。另一扇门总是半掩着,挂着“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驻桂林办事处”的牌子,看不见里面的样子。
白兰说,办事处成立不久,她和一个同学谈起这事,觉得好奇,以前听过却没见过共产党,便决定去探探险。若是装作买酒的样子,倒是可以混在顾客中间去看一看的,但两个女学生模样的人去买酒,似乎有些不妥。两人手拉手站在斜对面广西银行街边一棵树后,装作等人的样子,有些紧张,手心都出汗了。等了半晌,忽然那扇门一开,有人骑着自行车飞快出来,一转眼就不见了。过一会儿,门又一开,有人骑着自行车飞快地朝另一个方向去了。只看到穿的衣服一样,骑的车也一样,却看不清面孔,似乎是同一个人在搞鬼怪。再等下去,却没有动静了。
“怎么听起来怪怪的?”丁香笑道,“好像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共产党都是这样,做事神神秘秘的,”白兰压低声音说,“听说这样做是为了摆脱盯梢的人,让他们跟不上。”
“既然是合作抗日,为什么会有人盯梢?”丁香有些不解。
“我也不知道啊,”白兰有些神往的样子,“不过这样很刺激的,比做记者还要有意思……”
学期结束后,校长将丁香找去,有些为难地说学校开支困难,校董事会要他下学期辞退几个教师员工。丁香就说没关系,她可以另找工作的。其实她知道,当初校长肯接受她,是看余先生的面子,现在可以不讲情面了。
以前有工作,为衣食奔波忙碌,就不去想太多,也不觉得时间的流逝。现在闲着无事,才觉得光阴似箭。
丁香怕看那墙上的皇历,不管这天做过多少事,或是什么也没做,都要一张张揭走的,光阴在催人老,也是在磨人心。有几个人经得住这样磨?白太太何尝又不知道,她是将麻将当作人生来打的。麻将是空虚之外的唯一,是从空虚中伸手抓住的稻草,抓到了才是安慰,抓到了是放不手的。
到后来,打麻将的依旧是那几个人,谈的依旧是那些话题,却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觉。摸的还是那几张牌,却感觉摸到的是光阴的尾巴,从指缝里溜走,怎么也留不住的。有时躺在床上,她甚至能感觉到光阴从身子流出,从窗缝外泄,剩下的只是空空的躯壳。
百无聊赖之时,丁香写了一封信给曾慧敏,很久才收到回信,只有寥寥数语。曾慧敏说,桂林是个伤心之地,她不会再来了。她还转来一封信,那封姚力写给余先生的信。丁香看了很久。这么说,他现在是在上海了。
夏天很快过去,秋天即将来临。丁香本来准备添些衣物的,但现在没了工作,少了一笔收入,手头就有些紧张。估衣店她是不会光顾的,嫌不干净,谁知道那衣服以前有谁穿过?
丁香留意看报纸,看有什么招聘工作的,却看到一则咖啡厅转让的启事。
咖啡厅在环湖路边,因是雨天,或是太早,还没有开门。她隔着窗户往里看,看到屋角有一架钢琴。中午再去,已经开门,还没有顾客,也不见侍者。她径直走到屋角,看清是一架旧钢琴,施特劳斯牌的,试一下,音色还算准,就随手弹起来。
第二章 白太太一家,打牌(15)
店主出现了,是一个矮个子中年男人,在一旁唠唠叨叨地说,生意一向不错的,只是临时决定到重庆,才不得不转让。她没有细听,扭头看着窗外湖面空濛的烟气。店主注意到了,又转而夸这里的环境是如何如何好。
丁香打断他的话,问定金和租金是多少,店主迟疑一下说出数目。不是小数目。丁香问是否也包括钢琴,店主就说,钢琴是一个去了外地的朋友寄放在这里的,但那朋友一年多没有音信,兴许已经忘记这事。
丁香又问了一些税捐和侍者薪金问题,就说,“好吧,我来做。”
到桂林时,丁香是带了一笔钱的,后来存在银行里,一直没有动,她也从没想过能用这笔钱干什么。她对钱没有什么概念,以前是姚力替她管账的。
开咖啡厅只是一闪的念头,就这么决定了。
店名招牌改成“丁香咖啡厅”,里面没有做大的改动,只是将布局变了一下,沿窗边多加一排卡位,增减些灯光照明。换掉窗帘和桌布,原来的颜色太鲜艳太热烈,是她不喜欢的色调,就全换成蓝地白花布的,素雅了许多。侍者走了两个,其实早就想走,只因为原店主拖欠了几个月工钱,才暂且留下。
重新开业那天,丁香没有在门口摆放花篮,也没有搞什么庆典仪式,只在门口挂了一块小牌子“日人与犬不得入内”,就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桂林是有一些日本人的,记者、学者或是商人,还有个“日本人民反战同盟会”,自然要提出抗议。一般市民觉得无所谓,当然也有人说她是故意哗众取宠,替咖啡厅做宣传的。但朝鲜人看了,却觉得解气。桂林也有不少流亡的朝鲜人,还成立了“朝鲜义勇队”。朝鲜人行事火辣,前有安重根刺杀伊藤博文,后有尹奉吉刺杀白川义则,都是与日本人不共戴天的架势。
政府部门出面干预,丁香表示可以封店,但决不摘牌。后来只改为“恕不接待日宾。宠物免进。汉奸止步。”语气婉转一些,其实意思一样。
一些熟客看到格局的变化,询问侍者,丁香也没有出面,她交代过侍者,说新老板是香港人,她只是代管的。
开业那天,丁香告诉了白太太、白兰、彩云这几位好友,她们当然是要来捧捧场的,见丁香做了老板,免不了恭维一下。丁香则说是小本生意,混口饭吃而已。
她们坐在里面小隔间,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透过木格窗棂能看到整个店子,一直看到街上。这一间是丁香特意留着的,不招待客人,只供自己享用。
丁香用桂花茶和西点招待她们,西点是由白太太弟弟的面包店供应的,他的生意兴隆了,又在洋桥头开了一家分店卖蛋糕西饼。
“这里真是不错啊,”坐了一会儿,白太太感叹说,“要是能在这里打麻将,倒是很惬意的……”
大家都笑了。她们走后,丁香一个人坐在里间,心渐渐静了。
下雨天没有几个客人,她听到两个商人谈生意,听到一对情侣说着甜言蜜语。咖啡厅里渐渐暗了,然后路灯亮了,将一些多余的光线投进来。
到夜里九点钟,仅有的几个客人都离去,侍者靠着柜台打哈欠,收拾餐具等着打烊。丁香坐到钢琴前,弹起曲子,都是些流行小调,安静沉稳的。窗外,雨滴在路灯下拉成丝,街上的人影也拉成丝,一丝丝都是看得见的。
丁香并不是很热心投入做生意的人,盈亏不是她要首先考虑的,她只是觉得,她需要这样平静的生活,来安抚一下自己的心。她退在这角落里,是心如止水,却不是心如死灰。有词云:“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那风吹的虽是门前的湖水,但她的心也会跟着泛起涟漪的。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章 白太太一家,打牌(16)
她在等待,等人等事,可是又说不出明确的目标。
等事是等着战争的结束,可是报上的消息,时好时坏,好的少,坏的多,而且一个坏消息会将所有好消息都抹掉。眼前的生活是战争带来的,是一种非正常的生活,谁都明白这不会长久,但谁又能预料战争什么时候结束?谁又能知道等来的是什么?是旧时光重现,还是新生活开始?
等人,又能等谁?
她知道会有将来,却不知将来从何时开始。以为是明天,等天亮睁开眼,又是明天,将来是一天天往后推的。
一天晚上,丁香在角落里看《唐诗三百首》,看累了,一抬头,就看见李道铭。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来的,坐在一个靠窗边的卡位,在看一张报纸。女侍者给他送上一壶茶,他笑着点点头。
丁香只看到他的侧面,而他看不到这边。她想: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呢?正犹豫,一个艳丽的女人也走进来,坐到他身边。两人开始亲密地谈论起来,似乎在说些有趣的事。
丁香也觉得这事情有趣,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像是看一场电影,那种看腻了依然要看的爱情片。那真是般配的一对啊,男主角英俊,女主角漂亮。环境也是浪漫温馨,灯光有些朦胧,却是恰到好处的。
说李道铭英俊,有些言过其实。他和影片里流行的小生不一样,眼睛有些小,笑起来更是眯缝着的,年纪也有些大了,眼角有了鱼尾纹。但是他的脸很耐看,是能令女人心动的。
那女人的妆也化得浓艳了一些,但银幕上的女人似乎都应该这样,特别是晚妆,要从沉沉夜色里跳出来,光彩照人的。
丁香也知道像自己这样不施粉黛的人,在灯光下是会黯然失色的,只适合做银幕下的观众。
李道铭招手结账,两人手挽手离去。丁香看着两人的背影,心里竟有一些怅然。电影里也常有这样的结局,熟得不能再熟的。但她不知道这故事怎样开始,也不知道这故事如何结束。
后来几天,丁香总是有意无意看那个卡位。卡位经常空着,有时有人,却不是他。
后来她就不再去想这事,心里也觉得好笑:连自己的事情都管不过来,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
4 再见李先生,私奔
这年夏天因为多风多雨,没感觉到热,甚至可说是凉爽宜人。没想到了秋天,却是“秋老虎发威”,将积欠的温度热量加倍奉还了。
丁香不敢多出门,一出门就是一身汗,她一整天都躲在咖啡厅里,但也只是闲坐看书,不用操心生意。管账的小赵精明能干,将一切都打理清楚。
白兰已经是《力报》的实习记者,有时来找丁香聊天,她看似空闲,其实是借外出打探新闻的名义来这里乘凉休息的。女人在一起,总会有说不完的话题的,谈时事,谈身边的琐事。
白兰也开始谈论感情了。在女中时,她和几个好友是坚决反对谈感情的,而且一起去参加学生军,颇有匈奴不灭不成家的气概。但她们这个年纪,可说是女人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候,即便是内心顽固如堡垒,也不乏前仆后继的追求者。白兰的那些学生军女战友,一回桂林便纷纷缴械,有些已经嫁人,有些已经同居。这令她非常不解和不满,也与她们疏远了。
“丁香姐,你说说看,”白兰心里有些郁闷,“喝杯咖啡跳个舞看场电影就轻轻松松得到的,算是爱情吗?”
“那你说什么才是爱?”丁香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第二章 白太太一家,打牌(17)
“这个嘛,我也说不准……”白兰的手撑着下巴,歪头想,“爱应该是刻骨铭心的,爱要死去活来的,就像……就像被一颗子弹击中了胸膛,迸出血花那样刺激……”
“亏你想得出来,”丁香笑道,“血淋淋的吓人。都有什么人在追求你,说来听听。”
“都是些贪生怕死的丁丁虫,” 白兰将一切不满都归罪于男人,将那些追求她的中年男人都称为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