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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存扣回校时在东桥上对河港望时,马锁的铜匠船已不在了。他又漂进江湖里谋生活去了,为了他的理想。存扣站直身子,对着上风深深吸了口气,步子稳实地下桥往前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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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窑》第三章6(1)
阿香在林子深处那相对隐蔽和安全的地方放松了全部身心,幽静又带着有些神秘的氛围让她的欲望一下子弥漫开来,如加了强力粉的面坨,陡然地发酵成肥肥的一团。她的欲望是单纯的,绝不曾有一丁点儿往那个终极的地方去考虑。她只是个孩子,是个中学生。她只是本能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渴求。她本来是挨着存扣肩膀坐着的,但那时她突然心里空得慌,渴望有人贴着她,紧紧地贴着,才会让她舒服和充实,或者说踏实,有安全感。这也许是造化对于女子天然欲望的自然安排,规定和格式化了这样的需求方式。于是她就站起来,像个孩子似的骑上了存扣的大腿,双腿尽量分开,往前挨,双臂环搂着他的腰,脸挨贴在他的脖子下面。果然就舒服了,全身的感觉细胞都在欢唱,如干枯的秧苗,“吱咕咕”地喝着漾来的清流。她娇喘吁吁,满脸晕红,皮肤发热滚烫。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她浑身都在散发着香馥馥的气味。这是干净的芬芳的气味,带着温暖,甜丝丝的,如午间盛开的花香。十七岁的少女本来就是一朵花,带着露水启瓣,向着阳光绽开。这小巧而柔软、弹性十足的香喷喷的身体整个儿偎依紧贴在另一个体格强健的同样十七岁的小伙身上,可真是要了他的命!他像中了什么迷香似的立时晕乎乎的。心跳如擂急鼓,简直要蹦出体外。血脉中热流加快,奔腾如径赛中刚起跑的健儿,又如炸了群的惊马,嘶嘶地,朝着草原深处急奔。喘气,咽唾沫的声音响得清亮。浑身的肌肉绷紧如铁,下体更是感应得膨硬胀大,热火火,昂扬如马首。他不由就回搂住她,两臂铁箍般有力,带着青藤般缠绕身上的人儿轻而易举地站起来,往前走,俯下身子一起倒在草地上。他要像泥土一样覆盖她,却不意压痛了她。一声娇呼,如醍醐灌顶,当即浇醒了他。
多年后,阿香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当时忍住不叫就好了。那接下来会怎么样,很难预料。很可能她的一生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当她看到存扣推开她踉跄地走出林子而把她一个人扔下时,她悔恨得泪如泉涌。她站在林子间抽泣了好一会儿。突然间她又忙不迭擦干眼泪,慌忙离开了林子。她终于意识到站立之所在。在离她三米远的地方,斑驳裂缝的水泥纪念碑沉默而突兀地站着。上面有七个鲜红的名字,如七双眼睛,平静而认真地向她瞅着。
这么一闹,兄妹关系的面纱被阿香亲手扯开了。她是多么的沮丧!她晓得自己失态了,过分了,一点儿也敛不住情绪,而且口无遮拦,把真实的心思过早地暴露出来,提醒和吓跑了存扣。她以为存扣再也不会理她了,因为存扣不可能接受她的爱情。因为她知道这一点,她才顺水推舟答应了存扣敷衍她的“顶多我做你哥哥”。她要以兄妹关系做情感的根据地,稳住存扣,时间和耐心会把这个根据地在不经意中慢慢扩大,最终水到渠成。就像小时候做的游戏:把一滴墨汁滴在锅盖大的清澈的水塘里,慢慢地洇开——如暴风雨前飞渡乱走的乌云,最终占满整个天空。
但是一切都出乎她意料之外,存扣没有疏离她。星期天下午回校的时候,见了她居然主动一笑,笑容比以前还要明朗,温厚得像亲哥哥一样。好像纪念碑前的那桩尴尬事压根儿就没发生过。她又惊又喜,都愣怔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她脑筋急剧地转动,但随她怎么想,也无法想出个所以然来。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生怕是自己眼睛看花了。于是她装着不在意的样子在存扣面前来回走了两次,看他的反应。——没错,他还是对她坦然地笑笑,温厚亲切的眼神像亲哥哥一样。她彻底地放心了,太阳东升西落,一切还和以前一样。她美目流转,笑靥如花,读书说话语速加快,清脆响亮,走起路来带着蹦跳,如一只快乐的小鹿。
星期六的下午,两人走到僻静的小路上时,阿香忍不住“哧哧”发笑。存扣跟在后面问她:“你傻乐什么?”
“我以为你不会送我了呢!”
“哪能不送,”存扣说,“我们是兄妹。”
他把“兄妹”两字咬得很清楚。
她就不响了。脚下就有些凝滞。
他也不响了。脚步也缓慢下来。
默默地走,两人。
过桥,他在前一伸手,她跟着把手交出去;过墓地,他并排走在她左侧,她马上自然地抱住他的手臂。一切都很默契,熟练。像上次。像上次的上次。
终于到了土坡。两人面南而坐,来路尽显在他们脚下。田畴墓冢,小桥流水,道路蜿蜒如蚓。
“我妈妈说我是个傻姑娘。”阿香眼看着前方,轻轻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有风吹过,她额上和耳际的头发就纷乱地拂扬起来。存扣转眼看她的脸,只能看到脸侧,很美的轮廓:耳朵圆圆的,很白;耳垂儿奶乎乎的,上面有一个细孔,这是孩提时挂金锤儿或金叶子的证据。她平静地端坐着,如同她平静的声音。平静得让存扣感到心痛。
他真想怜惜地把她轻轻搂过来,但是他不能。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傻。如果傻,我能考上吴中吗?如果傻,我能和秀平姐好吗?如果傻,我会做有个人的妹妹吗?他对我笑,让我快活,还周周送我回家。”她转头向存扣,凝视着他的眼睛,问:“我傻吗,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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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窑》第三章6(2)
存扣近距离地看着她姣好的脸庞。她举着脑袋,乱发迷离,有一种别样的美丽。她的额头光洁如玉。眉毛疏淡,柔顺。乌亮的眼瞳中间是两个存扣。红唇微张,向他要着询问。
“你一点儿也不傻。你聪明哩……妹妹。”
她就笑了。很妩媚的笑,感激地望他。只是一瞬间,笑容隐没了,把头又转向前方。“我该知足了哩……只是,还能送我多少趟呢……还有一年半……”
她念叨着,声音越来越低,像在计算着什么。
“你瞎想什么呢,我愿意送你呀!”
“我在担心呀,毕业以后没有人和我走路了……”她转过头望他,“你考什么学校我也考什么学校,跟着你。”
马上她就笑开了:“疯话哩。我怎么能跟你比,说不定还什么都考不上哩。”她直摇头。
“瞎说。你考得上!你聪明!用功就考得上!”
“万一考不上呢?万一?”
“复读呀!第一年就考上的人也不多哩。”
“是呀,我妈也这样说。”她像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吁了一口气,像陡然解除了紧张。
又沉吟道:“如果复了都考不上……我以后就到你家当保姆,你要吗?”她突然高兴起来,问存扣。
存扣揩起了眼睛,鼻子抽了一下。
“你哭了?哥哥,你哭什么?”
“没有。”存扣说,“风。”
“噢。”
“哎,阿香,”隔了一会儿,存扣像想起什么似的,问,“我老是送你,你家里人会不会晓得呀?怀疑你……”
阿香一惊,脸上就变了色,“是的呀,我妈妈上次就问过的。”
存扣也紧张起来,两只手扣着不住地动,“没得命。要小心哩。”
“没事。我妈妈我哄得住。”阿香坚定地说,“你不送我我怎么弄,这一周就眼巴巴的一回。送。哥哥,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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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窑》第三章7
然而阿香还是没有哄得住妈妈。寒假前的倒数第二个周末,巧凤在土坡上截住了阿香和存扣。在她的身后,还有她的丈夫——喜海。
……
喜海朝落魄远去的存扣的背影最后吼了一句:“小狗日的,再勾引我家阿香,找人打断你的腿!”
就是这声骂让存扣步了保连的后尘:他选择了离开,选择了逃离。
如同王母娘娘胖手上的那根金簪子,在身后信手一划,就在牛郎织女之间画出了遥遥相隔的滔滔银河。
。。
《田垛》第一章1
日历翻到了1984年。就在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十八岁的存扣端坐在田垛中学高二(1)班教室西南角的暗影里,内心一片安宁。
当头发稀疏清癯瘦矮的刘老师把他领进班上时,五十四双眼睛刷地向他卷起了好奇的风暴。这个穿着黑色滑雪衫身材高挑的小伙像棵松站立着,越发显示出身侧班主任的羸弱和矮小。他左手插在裤袋中,右手随意地拎着一只鼓囊的书包。他在视线的风暴中岿然不动,表情平静,目光安详,显示出与其年龄不大相称的从容冷静的气度。这是种迷人的不多见的气度,淡定,内敛,却是另一种咄咄逼人。以至于刘老师告诉大家这个新转来的同学的名字时,班上却没有欢迎的掌声。阒寂。而在介绍声中,他的视线已把班级逡巡了一遍,然后径直朝后门边一张空着的座位走去。
他吹开桌上的些微尘灰,拿出语文课本,端正地坐着,凝神注视讲台后面的老师,如老僧入定。他的心里一片澄明,好像回到了无邪的童稚时代。
存扣田垛中学的生活宣告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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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垛》第一章2
存扣托人把自己转到田垛来是有理由的。田垛在顾庄西南方三十五里,距吴窑水路四十五里。水乡腹地,由此及彼,要么行船乘舟,要么甩脚丫子走路——梦想有朝一日坐上汽车的水乡人戏称走路为“乘11路公共汽车”,倒是形象妥帖:11,两条腿之象形也。所以田垛对于存扣是个远地方了。存扣要的就是远,远才能拉开距离。潜意识中也有分道扬镳的意思。决裂,决绝。他对以前非常抗拒,正如上学期开始他屡屡撕掉日记一样,他想在一个远远的完全陌生的地方,书写一个新的自己,实现自己。
来田垛中学的第三天,他利用下午两节课后的自由活动时间到镇上遛了一圈。
田垛的老街很特别,不像一般镇上东西一条长街,而是呈四方形。四条街衔头接尾,抱弯打转,其实还是一条街。一圈走下来又回到起点,倒是省了回头的脚力。存扣听人说过:“田垛的老街四角方,要死人就成双。”今儿总算见识到这“四角方”了。但他对“要死人就成双”这话不相信,想也许是镇子大,赶巧有过那么几回出现一天死两个人的情况罢了,要不这镇上死了一个人,那些活着的老头老太还不在家里吓死?
老街中间是黄麻石铺成的,年深日久,有些石条被踩得麻点都没了,平滑光溜的;石条之间也不平整,有的塌陷,有的翘起,这反而让街面有种陈旧的美感。和街面相和谐的是两边保存有相当多而且完整的老房子老铺面,都是青砖黑瓦,门柱红漆斑驳;还有几家老店檐下挂着厚重的旧牌匾。街上很热闹,有各式各样的老手艺:打铁的,敲洋铁皮的,做秤的,编竹器的,刻章的,画像的,剃头的……连在街上走动的人穿着扮相都与别处有些不同,比较传统,尤其是周边来镇上买卖的乡民,很多还保留着里下河地区早不多见的民俗打扮:妇女穿着偏襟衣裳,头上戴方巾,下面系个黑围兜;十七八岁的女伢脖子上还挂个银项圈……存扣津津有味地观察着,东张西望,像观光客。常言道:“隔河千里远,十里大不同。”这儿离吴窑才几十里路,同为老镇,又同在一个县里,镇与镇的风貌就有了很大不同。也许是这地方比较偏僻的原因吧。
老街上卖小吃的多。吴窑那边卖熟藕是把整根的藕放在大铁锅里煮,煮熟了拿出来在木板上一排排晾着,叫做“卖烂藕”,这里却是把藕切成一截一截的,藕孔里塞满了糯米,谓之“藕夹”,放在糖水里煮。煮藕的家什一律是三十二公分的大钢精锅,“藕夹”淹在褐色浓稠的汤里,煞是诱人。但存扣一贯不吃熟藕的,嫌吃起来麻烦,藕丝儿挂挂的,粘在嘴巴上像恼人的长胡子。他感兴趣的是这儿的油条。他从小就喜欢吃油条,田垛的油条特别大,有尺把长,粗得像根棒子,当然价钱也是别的地方的两倍:一角钱一根。他站在人家油锅边等了两分钟,要伙计把他的两根油条炸得老些。他喜欢吃老油条,嘴咬下脆松松的,屑子掉掉的,满口生香。他边吃边走。一家饺面店里的唱片机放出来音乐吸引了他,同时把他的馋瘾吊起来了。他走进去,要了一碗馄饨,尝尝风味是否与别处有所不同。
果然有些不同。首先是包法。吴窑那边的馄饨是包成一个小团儿,这儿却都带着边褶儿,夹在筷上像只蝴蝶。其次是汤更鲜。存扣专门站起来到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