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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红-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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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垛中学的老师们都持有专门油印的“家访通知书”,注明家访目的、家访时间、家访老师几人等等,非常细致。要家访哪个学生了(事先往往经过集体讨论推敲),起码提前两天就把通知书要学生带回去给大人了。一个老师提出家访,所有任课老师全都要随同,有时还特邀校长主任参加,阵容整齐强大,以示郑重严肃和关心。家访时间一般定在晚上六点钟。
  成绩好的学生,老师们去家访了,家长自然是欢天喜地,盛宴以待。成绩差的学生家长更是不敢怠慢。哪家的孩子不是父母的心头肉,从十月怀胎就指望着日后成龙成凤了,而老师是能左右孩子前途和命运的主要力量啊,能怠慢吗?能不好好招待他们哄他们开怀尽兴吗?
  家访寻对象是一门学问,望子成才心切的人家,养蟹扳大罾的人家,运输专业户……都是首选。这样的家访最是让老师们满意,有成就感。
  曾经有个笑话可以说明家访策划者的睿智和匠心:
  老师(把家访通知书递给学生。面容慈祥和蔼):后天到你家去家访。
  学生(恭敬地双手接过通知书):噢,回去我就给爸爸妈妈。
  老师:告诉你大人,一共一桌人(八个)。
  学生:噢,八个。
  老师:告诉你大人,不要用螃蟹。
  学生:噢,不用螃蟹。
  老师:也不用鳗鱼。
  学生:噢,不用鳗鱼。
  老师:不用牛肉。
  学生:噢,不用牛肉。
  老师:不用羊肉。
  学生:噢,不用羊肉。
  老师:酒嘛……不要多好,大麦烧就可以了。
  学生:噢,大麦烧……
  老师:都记住了?
  学生:都记住了。
  老师:请复述一遍。
  学生一一复述出来,毫厘不爽。
  老师(抚摸学生的脑袋,赞赏地):记性真好。有希望,有希望啊!
  于是,这次家访有螃蟹,有鳗鱼,有牛、羊肉,喝的七八块钱一瓶的好酒。
  新学期不久,存扣就参加过一次这样的家访,是数学老师发起的。主人家是个养鸡大户,人极豪爽,加上儿子争气,学习出色,那场酒喝得真是高兴啊,直闹得昏天黑地,八仙桌下面倒下去两个。存扣头也喝晕了。“酒王”王校长扬起剑眉来了段“杨子荣打虎上山”,“酒圣”孙主任和了首“临行喝妈一碗酒”。虽然声调都不敢恭维(主任唱得像公鸡打鸣),却也演绎得情真意切,大义凛然,脸挣得通红。回校时,王校长在下一座砖桥时不注意踩空了脚摔了一跤,顺势在地上“哇哇”吐了一通,吐过了腿软难起,光是指自己的嘴。随从拿电筒一照,发现两颗门牙已经不翼而飞,嘴角流血,其状极令人动怜。王校长身高体胖,谁也弄不动他,最后还是存扣把他背回了家,弄得一身腌臜。
   。。

《花垛》第一章4(2)
这种家访简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就是醉翁之意唯在酒。存扣下一次就不肯去了。和存扣很要好的周兵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不去不好。你不去说明你是反感。你这是孤立自己,入乡随俗吧。”这小子任高中部六个班的体育老师(原来那位教高中体育的民办教师任食堂会计去了),根据家访所有任课老师都要到场的规则他是次次不空,吃得欢天喜地,没多长时间竟胖了不少,大有提早发福的趋势。
  存扣说:“这样的家访太丑陋了。”周兵恨不得上去蒙他的嘴:“你不要太清高了。学校也不是一块净土。生活中过分唯美的人会很痛苦的——我看你压根儿就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他说社会就是这样,丑陋的东西多哩,但有些丑陋从另一角度看说不定又是“美丽”的,毕竟家访还是谈了些实质性的对学生有帮助的话题嘛。又不是白吃白喝,出发点是好的、健康的、积极的,吃只是捎带,只是家访的一种载体。“你看酒桌上多热情多恳切多喜庆多友爱啊!”他咏叹道,“这难道不是美丽的折射吗?人啊,要学会适应,学会变通,学会说服自己。”
  周兵见存扣不吭声,以为他被自己的侃侃宏论所点化,所折服,大为自得,又引申了不知从哪本书上看来的句子:“假如生活强奸了你而你又无法挣脱的话,就舒展开你的身体吧——享受强奸!”
  “好句子!”存扣突然朗声大笑,拍了一下周兵的肩膀,迈开大步走了。
  这以后,摊到存扣出席家访,他都去。他与生俱来的酒量——说不定跟身体好也有关系——得到了不断提升,越来越厉害,居然就有人把花中喝酒的第三把交椅搬给了他,称他为“酒神”。酒真是种神奇的饮料,推杯换盏间彼此能自然生发出一种情愫:惺惺相惜,引为知己,甚至兄弟之情。有人说,酒品如人品,看存扣喝酒就晓得他是大朋友,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存扣听这话心里怪舒坦的,更要多喝两杯。
  但是酒桌上喝得再欢畅,回到宿舍后存扣总是快活不起来,好长时间。他习惯性地闭灯坐在黑暗中,喝水,抽烟,想些无边无际的东西。常常半夜三更才爬上床,常常衣服都不脱。好在他不容易醉。而周兵却十次便有九次醉,但没事,他有人照顾了。开学没一个月,他就黏上了钱晓霞。两家相隔二十来里地,一个是东鲍的,一个是林湖的,双方家长都同意两人的关系。有一次,周兵对存扣说,晓霞有个妹妹在东鲍粮站工作,叫彩霞,是镇江粮校毕业的中专生,要不要介绍一下。存扣手直摇,说有对象的。周兵问在哪儿。存扣一愣,说:“分在盐城三中,她是盐城本市人……谈不成了……哩。”周兵说:“那肯定是谈不成了,平头百姓想隔地区调动难于上青天——哎,谈不成了还叫啥对象啊!我得跟你介绍。彩霞我见过两回了,不丑!不比她姐姐差!哪天我带你去看看。彩霞看你这样帅,准得主动黏上你死不丢!”
  存扣正色对他说:“可别!”
  周兵笑着说:“咱兄弟这么好,我还想和你做连襟哩!”
  存扣也笑了:“你小子!不忙,等年把再说。”
  周兵一撇嘴:“等!等到花儿都谢了!”
  存扣说:“花期这么短啊,那我更不敢要了!”
  两人大笑。周兵还是劝存扣哪天去看看,说不定看出感觉来,“毕竟现在国家户口的女伢子不多呀!何况彩霞确实是不错。”
  可存扣以后还是没去。其实东鲍离花垛并不远,骑车带过河一小时就可以到了。
  

《花垛》第一章5
存扣心里总是丢不下春妮。虽然明明知道毕业时扬州车站一别,就意味着劳燕分飞各东西,再见很渺茫了,此生能不能再相见都说不定。多么相契相配的两个人儿呀,被地域所隔,最终落得有缘无分。春妮在他脖颈上留下的椭圆咬痕就象征着一个句号。这句号让他疼痛,让他铭记不忘。但毕竟是句号。过个三年两载,各自有了新家庭,那以后似乎更无再相见的意义了。但存扣心里就是丢不下春妮。觉得她还做着自己的女友,只不过人暂在他乡而已;冥冥中感到春妮还在等着他。晚上躺在宿舍的单人床上,他双手交叉放在脑勺下面,黑暗中常看到春妮,那么清晰地,向他款款走来。她苗条的身材,她优美的胸部,她笑起来眯起的眼睛、小虎牙,她耳轮上的淡淡绒毛、软嘟嘟奶乎乎的耳垂(他常喜欢在上面轻轻捻摸),她别着发卡的马尾辫儿……全都呈现在他眼前。他甚至还闻得到她好闻的体香,听得到她的声息,她窃窃的私语、呢喃、喘息和娇怯的呻吟。他突然就唤出一声“春妮”来,或不自禁从鼻腔里蹦出笑的一个短促的单音,有时就有泪水顺着眼梢流下来,沾湿了枕巾;有时浑身发热,血脉奔腾……
  有一天午夜梦回,外面微风轻摇梧桐,秋虫啾鸣。存扣想像着,在这天地安宁的时刻,七十公里之外的一个城市里,有一间温馨的房间,房间里摆着一张松软的小床,小床上有一个睡着的女孩子。她在梦中沉睡,像天使垂下洁白的羽翼,像玫瑰合上芬芳的花瓣。她慵懒地在被窝中,春藤一样舒展着姣美的身体,头发如瀑,如枕上歇一堆乌云,额亮如瓷,疏淡的眉毛,如软帘般齐刷刷耷下的睫毛,淘气的小鼻子,嘴巴红艳像涂了蜜,如微微开放的蔷薇花瓣……春妮啊。她嘴角牵动,笑了一下。她在做梦吗?梦的是我吗?这时候他想如果身下垫的是一张魔毯就好了,就能载着他飞向那个城市,在星空下面,掠过村庄、小河、田野……一直飞到她的房间,坐在她的床边上,俯下身细细地看她,也不弄醒她,只是静静地看……天要亮了,再飞回来……这样想着,他突然感到身上肌肉发紧,腿绷着,两只手下意识撑在床单上,就像在夜空中飞翔一般,竭力控制着平衡。
  他披衣坐起来,摁亮台灯,从枕下摸出个影集来,一页一页地翻……
  但是自从毕业分手,夏到秋,秋到冬,存扣和春妮却没有通过一封信。似乎都在耗着,谁也不肯先。这也难怪呀,纵然心中都有万语千言,却又不适合告诉对方,因为只能徒增烦恼罢了。还是让各人安静吧,还是渐渐地彼此淡忘吧。但存扣越来越发现安静和淡忘根本不可能,回忆总是不经意地猝然而至,欲罢不能;回忆中春妮的影像、态度更加强烈,愈发清晰,连当时没有或无法体会的东西现在都突然懂得了。存扣开始有了通宵失眠。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寒假里,桂香跟存扣谈过婚姻问题。“小伙啊,你有没有谈对象啊?”存扣说不要妈妈烦神,现在还不急。桂香说:“妈能不急吗,过年你都二十五了,和你一般大的人哪个不把伢子搀在手上呀。你外婆庄上的爱香——小时候说要把你的——比你还小一岁哩,都养两个娃儿了,大的已经上幼儿园了。你还说不急!”存扣说:“人家不是上大学的嘛。”桂香说:“你现在不是工作了嘛。这事不能拖,你岁数拖大了人家小姑娘不肯把,只能找人家挑剩下来的,那不把人笑话死了!我的秀平好乖乖哟,你不走多好哟……”她突然伤心地念叨起秀平来了。秀平是最中她意的女伢子。存扣说:“行了妈,你别再说了。我找,我想着找还不行吗?”烦躁得要离开。桂香却跟在后面嘱咐,要找还要找个好的,“喜眉喜眼会笑的,声音要甜,不能矮,不能瘦,屁股要圆,奶子要大,好生养,奶水多……”
  

《花垛》第二章1(1)
冬去春来,开学才个把多月,就出现了让存扣心情相当恶劣的事情。
  正是早春二月,连续几天好天气,天蓝如镜,艳阳高照,气温竟一下子蹿到二十几度。同学们纷纷减着衣裳。经过了一个冬天,这些换上春装的高一学生们都感到了身体的变化,男生们肩膀显得宽阔,身体轮廓富有青年男人的朝气,女生们婀娜多姿,杨柳似的,头发飘逸,面孔娇美。在风和日丽的融融春意中,孩子们身体深处有些地方仿佛得到了什么感应和启示,如冰河化冻,发出“咔嚓”的脆响,如草尖拱出湿地,探出嫩黄的初芽。苏醒着,发酵着,身子慵懒,心烦意乱,脸上通红。空气中漂浮着甜菜般的味道。春天是骚动的季节,生长的季节,最能撩动少年的心。他们渴望通过什么方式获得一次释放。他们想疯癫一把。就有同学提议趁天暖出去踏青,搞一次春游活动。
  存扣答应了。
  虽然这时杨柳刚刚转绿,桃花初蕾未放,春天还没有真正热闹开来。
  六七条木船在梁家荡上集合。小船载着笑声歌声划行在曲水垛田之间。垛田上的蚕豆和油菜一片碧绿,油菜肥硕挺立,结满了花苞,更有零零星星耐不住等待率先开放的,像是大部队的尖兵前哨。存扣的心情和学生们一样的欢畅。他的孩子气毕显无遗,像个水兵司令一样挺立船头,命令桨手奋勇向前,如赛龙舟,惊得数只野鸭离水飞翔,“嘎嘎”叫着,落到远处不知哪道河汊里去。存扣不会打桨,便手持竹篙两岸乱点,却拿不直方向。小船左右蛇行,如同醉汉,船头冲撞垛圩,险些掉落水中,狼狈不堪。乐得学生们夸张地乱叫,哄笑成一团。——存扣老师也有不如他们的时候啊!
  同学们在一个较大的垛田上挖洞野炊。镇上学生沈小康家开着照相馆,他带来一架“海鸥”牌照相机,为师生们留下了张张动人的瞬间。
  想不到,这次春游却像捅翻了马蜂窝。
  春游的第三天早上才上课间操时,突然从学校大门外闯进一个妇女来,一路詈骂着,直奔校长室而去。满操场学生整齐划一的动作全部变形,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议论纷纷,说是李德厚老师的婆娘。
  李德厚就是原来高一乙班的语文老师,以后被存扣取而代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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