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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黎明。第一丝曙光已投向大地。崇山峻岭间,总兵杨御藩、监军卢九德和三千来自四川的客军,正在荒蒿满野的山间捷径上疾进,驰赴凤阳。
正当洪承畴平定西宁兵变,自甘肃旋师东进的时候,扫地王、太平王两支义军已于前一天也就是崇祯八年正月十五日入夜攻破了中都凤阳。将皇陵楼殿、苍松三十万株,均付之一炬。
哨马来往奔驰,将一个个坏消息传来。令已经飞驰了一夜的杨御藩非常不悦。他有心让兵士们就地休整一番,却又怕卢九德暗中参他“畏贼不前,救援不力”。他赌气带着两百多骑兵跑在队伍的前面,暂时可以躲开那令他浑身不适的“死太监”,他心中不免暗自得意。但一想到不久就要和数万流贼交锋,又不由得心生恐惧。
他正怀心事,若有所思。一旁的亲兵却突然慌张了起来。大声叫道:“将军,您……看。那……是什么?”
前方蜿蜒蛇形的山路突然偏折,露出了一段崖口,刚好可以俯视山下。
杨御藩顺着秦兵手指的方向,向山下望去。征战多年的他顿时也被眼前的情景惊的半饷也说不出话来!
山势起伏不定,遥远的山脚下,分布着大块大块的麦田。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千多名骑兵,正矗立在麦田里。
突然,群山仿佛在隆冬的北风里摇曳,脚下的土地竟也在微微的颤抖!像是一波又一波的炮声,像是隆隆的战鼓,沉重的步履声似自天际传来,吞噬了一切声响。仅在咫尺,杨御藩竟然已听不到亲兵声嘶力竭的呼喊。
自崖口南望,密密麻麻的人海波压浪涌而至,自山脚远远延伸到视线尽头的河曲,像是连绵不断遮天蔽日的黑云。黑云里,数不清的旌旗铺天盖地,舒卷飘飏;甲光耀日,鳞麟闪烁,宛若灿阳里滚滚大江上跳跃的金波。更有一团艳红的火炬,在蛇形的官道上蜿蜒成一条巨大的火龙,那是巍峨的枪山,锋锐的枪尖灿似银,澄如雪,散射的逼人的寒气!
矗立的骑兵动起来了。带着一阵轻尘在黑云般的队伍里穿梭,就像是一条矫健的蛟龙。一面大旗随着飞驰的骏马迎朔风舒展,大旗是红色的,正中心用黑缎子绣了一个斗大的“闯”字,在绚烂如花的旗林格外引人注目。
许久,当黑漆漆的人海终于从视线里模糊乃至消失,杨御藩却似乎还是没有从梦魇里惊醒。目光里是刚刚有人经过的那片土地。田地与大道的界限已被荡平,远远望去,就像是山下的官路陡然间宽阔了一里。
不知道,在这一瞬间,杨御藩是否会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原来,人世间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变成了路。
梦终是要醒,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杨御藩“醒”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传令三军:就地休息。
一旁的亲信踌躇着问道:“恐怕监军不允,对将军不利。”
杨御藩笑了笑,道:“不必多虑。他也不想早投胎。”
一个亲兵仗着胆子问道:“将军,刚才过去的人马,莫不是贼首高迎翔?”
杨御藩“哼”了一声道:“我看高迎翔的部曲未必如此齐整。我若猜得不错,这人曾是不沾泥张存孟的旧部,匪号里也有个闯字,听过吗,“闯将”李自成!”
第七章
第七章
(十八)
还是隆冬时节。凤阳府虽直隶南京,却靠近北方,虽不常有雪,但天阴晴无常,中午还是艳阳高照,午后却连云密布,断断续续地下起了小雨,还伴着潮湿阴冷的风。一千多名衣色驳杂的骑兵却仍在这样的苦雨凄风中前行。
李自成也在这支鸦雀无声的骑兵队伍里。因为,凤阳附近的官军已经基本被几路义军肃清,大队人马即在左近,不会发生较大的战斗,又或是更习惯近一段时间来,轻骑简从的装束,他没有穿戴盔甲,只是内穿棉甲,身着半旧的蓝布箭衣,外罩一件老羊皮的斗篷,头上带着顶毡帽。
他身材不算十分高大,终日的风餐露宿,略显有些清瘦,使本来就很高的颧骨更加突出,眼窝较深,双目有神,鼻子略有些上仰,也就是所谓的“鸱目曷鼻”。整个人虽并不俊朗,但看上去彪悍矫捷而又不失沉稳干练。
崇祯七年冬,他和八大王张献忠由汉中栈道脱困,攻克凤县,突破了官军的层层包围,沿凤翔、麟游,乾州一线进军,进攻甘肃庆阳、巩昌、平凉一带。随即,趁洪承畴分身乏术之机,转道河南境内汇合,并与曹操、闯塌天、混十万、老回回、革里眼、蝎子块、满天星等人遥相呼应,向豫东南和皖北方面发展。崇祯八年正月间,经河南汝宁府东入安徽,远将洪承畴的两万秦兵甩在身后。正月十一日,诸路大军攻破颍州,处死了原任兵部尚书张鹤鸣;剑锋直指凤阳府治、中都皇陵所在。左近的饥民百姓风闻义军已至;第二日来往营地争邀义军攻打中都凤阳的乡人便络绎不绝。
(十九)
当晚军事会议的议事厅,设在了扫地王张一川的大营,虽然多烧了许多炭火,但因为天气寒冷,会上还是略备酒菜,让大家暖身果腹。
扫地王张一川、太平王吴自居'(吴自居字逸安)杜撰)'对攻打中都一事,还颇有些踌躇。吴自居粗通文墨,对凤阳的民土人情略有所闻,不无顾及地说:“中都凤阳系皇陵所在,兵额几近五万,府治虽无城池,但仍有皇城,内外三层。昔年,成祖朱棣行“靖难之变”,也忌惮凤阳城坚兵众。咱家兄弟虽也有几万人马可用,但毕竟终日奔波,未及操练,恐难取胜。”
张献忠听罢,撇了撇嘴,捋了捋大胡子,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握着一把银酒壶,将吴自居的杯子斟满。带着特有的略有几分俏皮和轻蔑的笑容,大声道:“我说吴哥,你比俺老张年长,书也读得多,咋胆子比个针鼻儿还小?要是这样,趁早把你那‘太平王’的诨号给了俺老张,打今儿起,老子改叫西营九大王。”
在座的李过、张可望、张定国等大小将领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李自成也满脸的笑容。
张一川一口气喝干杯中的酒,抹了抹嘴说:“也不能全怪逸安。咱家兄弟大半都是庄稼里长起来的,做头领的不是,入伙的弟兄十个也有八个是。一双手拿惯了锄,扶的是犁,舞刀弄枪那是被逼无奈。人多又怎样,还不是一样被几千官军追的东躲西藏?”
“现在确是哀鸿遍野,但坏年成总也有个头吧?年景好啦,咱手底下那些守着田地吃饭的,哪个还肯和咱们四海为家?说到底,咱家兄弟到头来无非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被官军困死,要么就学宋公明招安归顺。”
“依我看,眼前咱们招兵买马,啸聚山林,无非就是让官府动不得咱们。等到年景好了,再寻个招儿逼他招安。到时候咱家兄弟就算求不到功名利禄,总也能衣食无愁了吧。”
说到这儿,他看了看帐内的众人,话锋一转,又说:“可咱们要是攻打凤阳,撇开胜负不说。就算破了凤阳,又能如何?还不是待个两三天就走。可这样一来,不就如同掘的皇帝老儿的祖坟一样。那些朝廷大员、四方的镇将哪个还不恨咱们入骨?这不是自断活路吗?依我之见,咱们还是不取凤阳为好。”
他话音未落,张献忠的长子张可望却“哼”了一声不屑地说了一句:“孬种。”
张献忠正对着吴自居,猛然回身,一脚将张可望踹倒,骂道:“头领们议事,竖子小儿也敢多嘴。滚出去!”张可望站起身来,悻悻地离帐而去。
张一川连连摆手,“敬轩,不用动怒。少年人血气方刚,年少气盛,自然是胸藏有雄兵百万。多打磨几年就知道世事的艰难啦。咱们还是说正事儿,今晚咱们所议之事,老兄有何高见?&;#61588;
(二十)
张献忠哈哈一笑,看似粗狂的神情里却似乎别有深意。他不慌不忙的自斟自饮了一杯,又把他和张一川的杯子斟满,这才说道:“今天,本不是饮酒的日子。可俺老张偏偏爱就有着贪杯的嗜好,多喝了两杯。要是话说错了,或是不太入耳。大伙儿都是兄弟,切莫见怪。张哥说得对,拿刀拿剑的事本不是咱的本分。但万事总得求个因果吧。依我说,咱们这事儿错在官而不在民。这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
“老子是四川人,万历三十四年的时候,四川巡按孔贞一就上过一道奏折说‘蜀昔有沃野之说,然惟成都府属,自灌抵彭十一州县开堰灌田故名焉。近为王府有者什七,军屯什二,民间仅什一而已。’他奶奶的,你们听听,他皇帝老子的亲戚把成都的好地十分里占了七分。河南又怎么样,开封的周王、洛阳的福王全都是一丘之貉。哼,惟余芳草王孙路,不入朱门帝子家。”
“那些官绅大户们又怎么样?还不是假借投献之名避捐躲税,把牛毛一样的捐税都摊到咱们这些平民百姓身上?张哥想的好啊。可招了安,就有田产家业啦?还不是一纸空文,遣返原籍,喝西北风去。俺老张,虽然读过几年书,到底还是个粗人。但粗人不糊涂。”
“既然当了什么草寇、流贼,就没想过下辈子能安稳。当草寇是没什么盼头,俺老张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裂土为王,成什么气候。可老子就是看不过仗势欺人、恃强凌弱的那帮狗东西。今儿来的那些饥民所陈所述的冤情疾苦,哪些咱家兄弟没尝过,哪些咱家兄弟没见过?别的不说,就冲着这些饥民,老子也得充回英雄。要是京师、南京也就罢了。老张自知没那个斤两。要是凤阳,不就五万人吗,就当是块夹生饭,老子一口吞了它!”他看了看吴自居、张一川和李自成,斩钉截铁地说:“也不用再议了。打凤阳,俺一支人马够啦!是福是祸,老子一个人扛,决不兄弟们扯干系!”说罢,一扬脖,把酒喝干,将杯子摔了个粉碎。
半天没说话的吴自居满脸涨得通红,猛然站起身,也是一饮而尽,大声道:“敬轩,你这是什么话!老子顶天立地是条汉子。要是这么说,老哥倒要抢你这个买卖。凤阳,我去打!”
张一川接过话来,“别。你我兄弟,同生死,共进退。你去,我帮你。咱也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二十一)
回营地的路上,李自成和张献忠并马而行。李自成若有所思地问道:“敬轩,凤阳府若真有五万官兵,一川和逸安岂不是要吃大亏?不如,咱们也召集人马,同打凤阳?”
张献忠在马上冲着李自成眨眨眼睛笑道:“怎么啦,我的李哥?你也反起糊涂来啦。你我都在行伍里混过。这年月,哪个文官不贪赃,哪个武将不喝兵血?跟咱长打交道的那些总兵还多少有点儿顾忌,人马还差不离。凤阳多少年不打仗啦?五万人马?依我看,少说也有七成是空名字,凤阳顶多有七八千人。再刨些老弱病残,能打仗的还剩几个?”
“我已让可望带三千人,暂归逸安调遣。你要是还不放心,也派几千人马,三个凤阳也打下来啦。”说罢,哈哈大笑。
李自成虚扬了一鞭,也笑骂道:“敬轩啊,你所幸把曹操这个诨号也抢过来吧。你可比汝才这颗玻璃珠子,圆滑多啦!”……
(二十二)
雨还在下。
远远的已可以看到稀疏的房舍。
凤阳近了。
但就在李自成和他的一千多骑兵正前方不足一里的地方,却腾起了一阵烟尘。
那是,大队骑兵带起的烟尘!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八章
第八章
(二十三)
突如其来的变化。打破了原有的宁静。
李双喜、李过、谷可成、辛思忠等人纷纷抽出刀剑,催马拦在李自成的马前。
自成却胸有成竹地催马上前分开众将,说道:“不必紧张。前方不过三百骑兵,定不是官军。”
顷刻间,那队骑兵已到了近前。打头的是三员武将,中间一人白袍银甲,不过十*岁的年纪,正是八大王张献忠的义子张可望。另外两人年纪较长,一个皮肤黝黑,身材魁梧,铁甲外随便罩着一件豹皮袄,一顶镔铁四明盔虽然压得很低却仍遮不住他的浓眉,一张岩石般棱角分明的脸和未加修饰的短须透着果敢与坚毅。一个则肤色较白,身材瘦长,和张可望穿着同样的亮银甲,
却多了几分稳重、老成。
这两位将军并非张献忠的部下,他们都是追随李自成多年的亲信部将。三天前,他们遵照李自成的军令率领三千骑兵,随张一川、吴自居攻打了凤阳。
多年以后,他们作为大将,一个取道商洛协助自成攻取了西安,一个出太行,趋保定,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