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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股血的气味让他感到心神不宁,甚至有种心脏都受到其吸引,要紧跟着跳出来似的感觉。或许正真是见了鬼了,明明不远处还能看到几个行人,他却觉得无比地惶恐。
而后,在他看不见的距离里,金子问躬身拾起了这串佛珠。他的唇舌开启,无声道:好久不见。
七
结识无妄的第八年,青城开始下雪。
青城无雪,这是老一辈都知道的习性。那年冬天尤其地冷,路边冻死的乞丐足以填满整个护城河。而金子问的宫殿,用砖石加厚了墙壁,地龙烧得如春,好似一座庄严而又不可摧毁的城堡。
不日前,他在三省交汇的地界打了一场胜仗。那场仗打得算是漂亮,多亏这不期而至的鹅毛大雪,敌军几乎是在顷刻间被击溃的。
无人能猜透老天爷,也无人能猜透金子问的心。两万俘虏,全被他找地方挖坑埋了;除此之外,对方领兵将领的头颅统统被他割下寄还,气得中央军连日发报怒斥了这个毫无人性的狂徒。
省里的百姓对他敢怒不敢言,可他无所谓:从杀第一个人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的灵魂只能堕入地狱。既然如此,再令人发指的事对他来说也是无恙了——他唯一在意的,只有一个名曰无妄的心结。
班师回朝,他裹在裘里,从眯缝的眼神光中见到无妄。
无妄有他的楼阁,他高坐其上,手持佛珠,垂目念诵,手却在不住地颤抖。金子问知道,无妄是看见了,他从高处望去,正能见到远方战场上尸横遍野的惨景,无妄从不为他的战争所祝福,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枪林弹雨中杀出一条血路,只为能平安回来见上无妄一面。
他笑着招呼:无妄,我回来了。
无妄的手停止颤动,转过头来又还回波澜不惊的面目。
他极少与金子问交谈,因此,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足够让金子问铭记。此情此景,他们相对无言。最终他说:你若放下屠刀,我愿为你还俗。
说罢他阖上了眼。
他见不得,见不得面前这美丽青年草菅人命的模样,也见不得他带着身浸足了血的寒气仿若天真地望着自己。罪孽深重——他发自真心地评价。
闻此言,金子问陷入了一个幻觉。这句话他似曾是等了很久,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只是为了这句话而平生出这样多的杀孽,可他相信他的无妄,他爱无妄,此时特别地爱。
他不用思绪万千,因为他的无妄永远不会说谎。出家人不打诳语,无妄道行深厚,自是不会将自己的佛性来开玩笑。
金子问十六岁时得了他的第一把枪,那是个精巧的小玩意儿,几乎是没有任何杀伤力的,只能近身发射。
枪是他从父亲的十六姨太那里偷来的,十六岁的少年拿着十六姨太的枪,谁也不相信这样精巧的小玩意儿能杀了人。他杀的第一个人是十六姨太,那女人比自己还小半岁,却是娘胎里带的骚浪货色,失了他父亲的宠,半夜就敢拿枪逼着金子问爬上自己的床。
金子问没挨上床沿那女人就被一枪毙了命,他本不打算杀她,可惜走了火。第一次杀人,他很怕,也闹过噩梦,但当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第成千上万个时,他便无所畏惧了,他的每一觉都睡得无比香甜。
他不足三十岁的光景里,杀戮是除了无妄外唯一的主题。从阴测测的暗杀到大张旗鼓地屠杀,他没有轻易地放下过手上这把小家伙,即使用不上,他也贴在怀里。无人知晓它救过自己多少次的命,它就是自己安身立命的刀。
但既然无妄发了话,他便能做到。他掏出枪,抵在无妄的额头——悄无声息,无妄却连眨眼都不眨。金子问惨笑,他收了手。冻得冰凉的唇贴上摩得发亮的枪管,恍若在作一个漫长的吻别。末了,他奋力一掷:别了,谁也找不到它。
无妄让金子问发誓,他就发誓。他以无妄的佛珠起誓。右手紧握着佛珠,左手斩去了右手——没有人让他这样做,但他要让无妄相信自己,他必须这样做。谁人皆知金大帅的枪法,金子问不使刀,右手的枪是他唯一的武器。
斩断右手,便是斩了他的命。
他的心毒辣之极,对自己更甚。无妄来不及制止他,就看见那只残手随着佛珠一起掉落到地上。佛珠散落,浸透了金子问的血,然不碎。
那串佛珠,就是现在金子问手上这串。足足十八颗,每一颗都被时光打磨得如蜡一样光,但它们的内里已经浑浊了,像一颗又一颗苍老的眼珠,一言不发地凝视着自己。
遗留到现在,也应该算是不朽的文物了。他看着它,不悔,但也没有狂喜。那日后的记忆对他来说,沉重到不堪提起。这串佛珠,就是打开记忆的一把钥匙。
对于那段记忆,他永远都难以告解。这钥匙很浊,很钝,但也能尖锐地刺破那被锁住的疤。那日以后,他遣散了军队,是真的遣散,他疯狂到自己都无法想象。
作为金子问生活的年岁并不长,彼时,从年纪上讲,他还是一个年轻人。倏忽间,他就顿悟了,他发现自己的心并未真正年轻过——他过早地苍老,周旋,与这世上最丑陋的恶结为同伴,难怪无法勾起无妄一些许的爱。
他要真正天真,就要舍弃这些泥泞又残忍的生活。他的府邸中藏有数不尽的财宝与金银,若等无妄还俗——是了,他们可以结伴,无论是本国还是异国,无论是欧罗巴还是美利坚,他的财富可以让他们做一辈子安稳的寓公。
他想不起那时无妄的表情。他过目不忘,唯独这段就像是内心最底处的倒刺,根本无法触及,否则就会一点一点地抠出血肉来。他想不起那时的无妄,是为了不要提醒自己,对方能做到何等残忍,而自己又是何等地愚蠢。
每当想到这里,他便要止住往前的思绪,转念一想,乐此不疲:无妄的头型生得很好,微翘而不张扬。他想见他满头青丝的模样,他愿为他梳到老。
可他终究是没有等到那个时候。
八
失了佛珠,王笙知道很不妥。他想过要给祖母去庙里请一副更好的,但是刚迈进家门,就被怒目而视的祖母吓得缩了步。
他没想到这串旧物能让自己慈祥的祖母如此愠怒,而奇怪的是,他还未提起此事,祖母就了然于心了,她做了个止住的手势。从小到大,他祖母表达发怒的方式就只有这一种,那就是让王笙闭嘴。
王笙叹气:自己其实闭不闭嘴又有何用呢,老人家是听不见的。他乖乖搬凳子坐到祖母的对面,却看祖母手指蘸水,在漆黑的饭桌上写了起来。
看罢了,王笙也感到自己做了错事:您说,那佛珠是青城法师的遗物?
祖母无奈地点了点头,继续写了下去。王笙的祖母以前也算是大家闺秀,是识字的,只是后来生病失了声,不然也是能做教书匠的水平。水迹干得太快,王笙连递了纸笔让祖母接着写——其实他们祖孙有要事也是这样交流的,但是由于老人眼神不好,兼之书写的都是繁体,所以倒嫌麻烦,也不常这样。
王笙读了祖母的字,才知道那佛珠来历不浅。原来自己祖母是青城法师的同族,青城法师俗家有位弟弟,而这位弟弟就是祖母生父。
青城法师他是知道的,至少绝大多数的青城人都知道这位法师。他是解放前的一位高僧,是佛陀转世的灵童,生来就有大智慧,而年不过三十就圆寂了。
有人说他是天资聪颖,又做善事太多,泄露天机无数,所以提早被召回了西天;而也有人说他由于智取了一个军阀的身家性命,那军阀恶贯满盈,青城法师功德无量,因此极早地就成了佛。
这都无非是些纷纭的说辞,但肯定的是,这是位道德高尚的法师是受后人所敬仰的,连他这个不信佛的人都知晓一二。那佛珠是他不多的遗物,当年他圆寂以后交还予他家人保管,祖母平时也是极为珍藏。
王笙倍感羞愧,觉得是自己疑神疑鬼,竟然弄丢了祖母心爱的佛珠;有想起自己祖母一片好心,却因为自己这几天心神恍惚所产生的诡异的幻觉,而将这传世的宝物遗落在了树林,可以称得上是不孝了。
想及此,他立马安抚好祖母,出门找寻那遗失的佛珠。
傍晚,凉风习习,算不上闷热。他重回自己白日里经过的小道,一寸一寸地找,却早不到任何的踪迹。也难怪,现在光线趋于昏暗,树林中平日都是谈恋爱的青年男女,学校安装的路灯并不多。
王笙决议作罢,等明日再来慢慢找。他心里紧张得有限,因为寻常人看不出那佛珠的价值,比起佛珠,钱财可能更能引起人的主意。他往回走着,撞见了白日里为人行道轻扫落叶的校工老李。
他也就是随口问了问老李白天是否有人在这条路附近捡了什么东西。老李负责这片儿几年了,学校里要是在这条路上丢了东西默认都是到他那里失物招领的。
老李想了想,说还真有,是个学生样的青年,有点面生。捡了串珠子似的东西走了,看样子像是他自己的东西。
不由分说地,他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张陌生的脸。那脸也称不上是全然陌生,他记得住自己至少见过他两次,一次在影院,一次在树林。
他不知道那是否是自己的学生,或者是同年级不同系的,或许是社会上的小青年——谁知道呢?不过也不要紧,以后总能撞见。
王笙舒了一口气,心里想也好,至少知道落在了谁人手里。毕竟那东西看不出价值,不会有被变卖的风险。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祖母有些小题大做,虽然青城法师的遗物称得上珍贵,但是就是这几十年间的东西,说是文物都勉强,何必这样惊惶呢。
想到这里,他也不由得对这位青城法师产生了兴趣。他是学理的,对这座城市的人文其实不太清楚,刚好最近系里要开展相关的活动讲座,既然自己算是这位法师的后人,他也可以去向祖母了解一下,免得提到这茬他又打不开话匣。
他想得很诚恳,用晚饭时向祖母稍许地提及了一番,祖母不能言语,要说个通透是不可能的。吃过饭,她翻箱倒柜找到一本线装的笔记,外面套了硬封,看得出尘封已久了。王笙小心翼翼接过,见扉页发现应是本年代久远的日记,落款是“无妄”二字。
无妄是青城法师的法号,他已经了解过这一点。是夜,他合上书房的门,一盏白灯下独自翻阅起这本日记。
这是一本很奇怪的日记,前些页都是记载了一些修行的见闻,以及对佛法的参悟,而中间撕去了很厚一叠,大约有个七八年的时间落差后,这本日记寥寥几笔画上了句号。
王笙心想,这青城法师一介圣人,也有不可告人的往事。也不知是谁撕去了那些页码,或许是他自己,或许是他后人,可无论如何,总是从这些没有撕去的只言片语中窥得一二的。
他看不懂那些所谓的对佛法的见解,只是意外地觉得这青城法师字写得不错,即使不懂,他也看得很通顺,甚至有种熟悉的感觉。他能看出这法师不俗似凡人,逻辑调理通顺,还具有悲天悯人的情怀——这值得让人赞扬。但不知何解,他只从内心觉得好笑,觉得这些话语有些妄妄空谈的感觉。
他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一页的字迹狂乱无章,开头仿佛还压抑着,而到后来,笔尖划破纸张,勾勒出一道又一道破开的裂纹,以至于很多字句间是不连贯的。他能想象出一把游走在纸面上的刀,每到动情之处,它就将这纸张视作歹徒,一刀一刀地抹下去,力透纸背。
这页,没有经文,没有佛法——他停住了,有一种力量让他开启自己的齿与舌,逐字读下去:“若叫我渡他,谁又来渡我呢?三万六千刀,我造的孽比他更重,是我负了他,我终不能成佛。”
王笙合上日记,这句话所写何人,他的心在这一刻清明:他终于明白自己那多年不散的梦魇,为何他身在佛国却不见佛,又为何他坐观台上那人被剐至最后一刀,自己却痛如刀绞……
他为何为梦见并熟知这一切,皆因他前世根本不是什么被凌迟的罪人,而就是这法师无妄本尊。
九
今夜无梦,王笙拔掉了祖母那录音机的插头,没有夜半歌声,他能安然入睡。但他辗转反侧,合不上眼。
一合眼,那癫透了的字迹就会映入他的眼里——“我负了他”。他是谁?能让前世的自己一刀一刀数下去的,只有梦里刑台上的那人,他又是谁?
王笙不信鬼神,可此时他不得不信。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人翻来覆去总是被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