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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种越捉摸越没辙的宿命感。
一起在一担石沟劳动地的副班长的妻子与芳同样任教,她名郑兆南,曾在北京日报工作,是一个极其积极热情的人。前不久,一零九中学的支部通过了她的入党申请,但是区里没有批准,显然是因为她的先生的帽子的原因。她为了给我们饯行,忙了一个通宵,在狭窄的房子里堆满各种菜肴。她和她的先生都发表了热情的讲话,鼓励我们到新疆做出什么了不起的成绩。我感谢他们,却也感到他们的天真和——对不起,我说一句“忘恩负义”的话——几近张扬。我觉得他们仍然保持着习惯性的高调。他们用的语言大致仍然与我们在五十年代初期用的差不多。果然,后来我得知,北京日报一批帽子人士包括丛维熙的进入大墙,与副班长有关,也许他只是天真烂漫?而天真烂漫也会害人害己。而郑兆南在文革中的命运,更是惨绝人寰。
为出席郑老师的饯别晚宴,我来到了北京日报社的家属院,我顺便看望了一下漫画家李滨声先生的家。他住的地方一间门房,大约七平方米,东西叠着东西,家具压着家具,人也几乎摞上了人。那是一个沙丁鱼罐头式的家居。那样的日子不应该忘记。
对于去新疆,我与芳也是极其兴奋。出发前我在王府井一个牙科诊所修补了牙齿,买了一件中式丝棉绵袄。芳则一件大衣和一条呢料裤子,与她的母亲、姐姐合影留念。
1963年12月下旬,新年前夕,我们破釜沉舟,卖掉了无法携带的家具,带着一个三岁一个五岁的孩子,出发赴乌鲁木齐。无直通车,先到西安,住了一夜车站附近的解放旅社,游了大雁塔,吃了耷拉火烧,(由于含油太多而肚腹不适,但含油如此之多又显示了农业形势正在迅速好转)再坐四天三夜火车,缓慢地行走在路基尚未完全轧实的兰新路上。张掖武威,乌鞘岭红柳河,嘉峪关玉门,这些地名就让我激动不已。我吟诗道:
嘉峪关前风噭狼,云天瀚海两茫茫,边山漫漫京华远,笑问何时入我疆。
乌鞘岿峰走铁龙,黄河浪阔架长虹,多情应笑天公老,自有男儿胜天公。
日月推移时差多,寒温易貌越千河,似曾相识天山雪,几度寻它梦巍峨。
……
我到达后,把一些诗寄给了原师范学院的同仁,他们回应说我还是有一番雄心壮志呢。
三十二、红旗如火
我受到了新疆自治区文联的同志们的很好的欢迎和照顾。我分到《新疆文学》杂志作编辑。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进入了文艺单位,我们最初住在南门,离人民剧场、人民电影院、八一剧场、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黄河剧院都很近。到新疆后不久我就有机会在这些剧院里看演出,觉得非常快乐。
我们虽然是北方人,仍然觉得新疆的冬天不可思议,去厕所或者公用自来水龙头挑水,就像去一座冰山。走在大街上无时不在打滑,因为道路好像千层玉面峰糕,一层雪(然后部分化成水然后成冰)压着一层冰雪,每层冰雪上再有一层黑渍,这黑色主要来自煤炭,乌鲁木齐冬季包括家用都是烧质量良好的工业用烟煤,到处是黑烟袅袅。人们开玩笑说,在冬季,乌鲁木齐的麻雀也是黑褐色的。尤其是自行车,在冰雪上骑,冰雪上刻出了一道道细沟——车轮轨迹,后轮入沟,晃悠一下可以挣扎出来,前轮入沟入轨,就只能摔倒。对于儿子山、石来说倒也不错,他们走在街上就可以打冰出溜了。
三十一、到新疆去(3)
而室内温暖胜春。生土胚做的火墙,砖砌的炉灶,洋铁烤箱,陶瓷温水罐,炉火熊熊,炉风呼呼,窗玻璃上冻着厚可二十毫米的霜花,我甚至从中悟出了爱斯基摩人住的房子是用冰建成的的道理,小学课堂上想不通的事,一到新疆就解过来了,在绝冷的室外气温下,冰房子不会融化,而且冰房子的保温性能超过了其他。
那时的乌鲁木齐也特殊情调,橙红色调的大楼,比荷兰流行的建筑的橙色还艳,市民的土泥顶子房屋,洋铁皮顶房屋。尤其是到处播放着的维吾尔歌曲,十分地不一般。购物用公制,买一斤肉不说买一斤,而说买五百公分。民族特需物品:乐器,花帽,负,铜壶,地毯与毡子,还有莫合烟,这时我才知道,苏联小说中所写的马合烟,就是新疆的莫合烟。我想起了特瓦尔陀夫斯基的长诗《华西里·焦尔金》,其中一段极其精彩:“战士的马合烟/就像战士的妻子/又苦、又辣,又凶恶/让你满是眼泪/但是你须臾不能离开她……”
我说什么呢?我这一辈子算是富有挑战意识的,敢于挑战自我也敢于回应挑战。我敢于做出决定,我也有文字感,语言感,思想感,我还有游水的爱好……同时,我也是旅游迷,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一辈子几十年,我想看一看,知道知道,尝尝各地各时各种各个的滋味。与旅游二字相比,我更喜欢的词是“漫游”。漫游更放松也更自在甚至更诗意。我时时梦想着成为一个漫游者。即使在激情如火的解放初期,我看到一幅国画,比如什么听松图,观瀑图,卧石图或者钓雪图——孤舟簑笠翁,独钓寒江雪嘛,我就会产生一种漫游的冲动……我为此感到过苦恼,觉得自身的情调太酸腐。人生也罢,时代也罢,历史也罢,祖国也罢,世界也罢,成功也罢,挫折也罢,对于我来说不仅是一个价值范畴,而且是漫游范畴,审美范畴,认识范畴,享用或消费范畴。这最后的说法可能有些令人不习惯,乃至觉得刺耳。在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经历一些过去从未经历过的事件与地域的时候,我常常沉醉于体验、欣赏、惊喜、新奇与好奇。这可能是我的毛病,使我与一个好的工作者、实践者、办事者相差一道门槛:我在入乎其内的时候又常常神游物外。恰恰是在发现了周围事物的陌生以后,我欢呼的是世界与人生的丰富与快乐:一切都有意义,一切都不会白白糟蹋,永远要观察与谛听,品味与汲取,铭记与回味,编织与延伸,赞美并且叹息。呵,这种八面来风,受用不尽,故国如画,踏遍青山的感觉真好。
价值判断会因人因时因地因背景而异:拿我来说,少年辍学闹革命当干部,青年戴帽,中年赴疆,还断断续续地担任和不担任点什么什么职位,从价值意义上,福祸短长,优缺强弱,成败利钝,清浊高低……可能看法说法论法不一,各种说法看法论###因时因地因人因潮流而异。但是这一切选择与命运的旅游漫游意义,绝无疑问。人就是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识万种人,做百样事,懂百样道理千样行当万种风物。老王就是游了太多太多,看了太多太多,开眼开了太多太多,探险探了太多太多,获救获了太多太多,遇难遇了太多太多,呈祥又呈了太多太多,才成了今天的老王的。我观了景,我审了美,我碰了壁,我有见又有了点识。我陶醉,我歌唱,我少年得志,我低头认罪,我落入泥沼,我凌风抱月,我入地狱(我不入谁入?),我上天堂,我狼狈憔悴,我富贵荣华,而富贵于我如浮云!
到新疆给了我多少漫游的趣味、快乐和启迪!我带着小金鱼从北京到乌鲁木齐。我登大雁塔而思唐玄装与极其务实的猪八戒。我观冬日长安而念汉唐盛世。古人吟道:长安不见使人愁。王蒙曰:长安不过是过路的一站,长安过客,还要远走天山。我咀嚼漫长的河西走廊,金张掖,银武威,嘉峪关,红柳河。我欣赏秦岭与八百里关中平川。我喜欢火车钻山洞的威严与一下子走出了山洞的豁然开朗。我喜欢车轮打在铁桥上的铿锵,与大江大河的汹涌澎湃。都1958年了,我在运动里出了事儿了,我还想过我最理想的出路就是做火车上的侍应生,每分钟都经过一个新地方,每次列车都见到一些新乘客,每一站都是一个故事,每个人都是一个角色……永远行进,永不停止。
到达乌鲁木齐之后,首先给我冲击的是火车站上播放的各族歌曲,然后是建筑,是盛世才时期的南门大银行。是模仿塔什干风格的苏联援建的人民剧场。是南门外的大清真寺。是铺面的从右到左的横写维吾尔语招牌。是各个会议上的翻译过来再翻译过去的开法。是文联的俄罗斯族清洁女工娜塔莎。是上厕所如登冰山。是各家堆着自己的煤山。然后是零下二十度、三十度、有时候达四十度的严寒,是冰雪之神,是炉火之花,冬季的室内炉火轰轰地响,一间屋就像一个火车头。维吾尔谚语:火是冬天的花朵!有这样的智慧和表达的民族有福了,我怀着怎样的热烈与维吾尔人相会拥抱!世界真奇妙,大地真奇妙,我从来如此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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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到新疆去(4)
我到新疆几天后就去看望自治区党委副秘书长牛其义同志。这话要从团北京市委书记张进霖同志的关心说起。我决定了去疆,张进霖知道了,提出一定要到家里看我,不但看望,而且当场给与他一同出过国的原新疆团委书记牛其义写了一封信,说是“我们的年轻的老干部王蒙同志到新疆工作去了,他的情况他会向你汇报,请多加关心鞭策帮助……”内中含义,无需演绎。
张进霖的送行,还谈了另一个主题,就是我应该争取重新入党。
他的送行,他的关心,他的话题,都超出了我的预料。这也可以说是人心难测,但不是从负面意义上而是从极正面意义上,从最好的意义上理解这个难测,叫做好心难知。正像生活中有难测的陷阱与地雷一样,生活中同样有平时无意显山露水的的好意与援手,它准备着,必要时或适合时,它会毫不犹豫地及时雪里送炭。这就叫人心自有一杆秤。这就叫好人必有好报。在一个严酷的时期,在恶斗成风之时,人们会掩盖自己的善良而仍然行其善良,正像有的人会掩盖自己的丑恶,而终于会暴露出自己的丑恶一样。
不用说,牛秘书长对我极友善,事后,牛秘书长甚至向文联打招呼,说是张进霖同志告诉他,应该在适当时候解决我的重新入党之事。不久,牛其义又建议我去吐鲁番看看。于是编辑部安排我去吐鲁番,用现在的话来说,是去采风。
去吐鲁番的中间站是达坂城。达坂是维吾尔语山意思,但是达坂城是一个回族自治村。我想起了歌曲“达坂城的石头,硬又平啊……”到了新疆,就到了歌曲里,漫游之旅也是歌曲之旅。
吐鲁番的每一处每一人每一景都让我感到新奇和雀跃。我看到了冬暖流夏凉的纯土(泥)质拱形圆顶大屋子。我看到了晾晒葡萄干的通风土房。我看到了长达几百米的大葡萄架。我看到了坎儿井。我拜访了地质队。我拜访了种植葡萄的专家、我像欣赏新编交响乐一样地欣赏人们讲说的维吾尔语。我吃高梁馕和包谷馕。我长途跋涉到了正在施工的塔尔郎大渠工地,与农工一起用餐一起跳舞。我独自一人从工地沿铁路走了6个多小时,从晚饭后开拔,一直走到将后半夜。需要我警惕的只有狼只。我奇怪我已经这样有胆!自视越低,胆子就越大,越像个男子汉。毛主席说过高贵者愚蠢,卑贱者聪明的断语,至少是语出有因。而我要说,高贵者怯懦,卑贱者大胆,绝对如此。并愿一切高贵者、走向高贵者、梦想高贵者们引为警惕。我到达了三个月内只有两个乘客的夏甫吐拉(意为桃子)小站。由于这里难得有旅客,我的到达获得了车站工作人员的热烈欢迎,不但给我绿叶牌香烟吸(此时我已略能吸烟了),而且给我煮了卧鸡蛋的挂面。而且,他是北京老乡。在新疆一切漫游都是那样地神奇,如同进入了童话故事。
不久,我在《新疆文学》上发表了散文《春满吐鲁番》。王谷林同志对我很好,据说他还曾推荐我担任编辑部主任。同时他的领导意识也是当仁不让,一篇小文,他一会儿让你这样改,一会儿让你那样改,高屋建瓴,好为人师。但是我仍然高兴得无边无际,我来新疆是来对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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