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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到!”
笼罩着一片静默;大家都望着公爵,仿佛不明白他的话,也不愿意明白;加尼亚吓得目瞪口呆。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到来,特别是在这种时刻,对于所有的人都是最奇怪、最费解的意外。就一种情况就够让人吃惊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是第一次光临;直至现在她的态度十分傲慢,在与加尼亚的交谈中甚至都没有表示过要认识他的家人的愿望,而在最近这段时间里根本连提都不提他们,仿佛他们不存在在世上似的。加尼亚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感到高兴,因为可以避开这种对他来说颇为烦神的谈话,但是心里毕竟还是对她这种傲慢存有芥蒂。不论怎样,从她那里他等着得到的多半是对自己家庭的嘲讽和挖苦,而不是来访;他总算知道,她已经明白对于他的婚姻,他家里发生着什么情况以及他的家人会以怎样的目光来看着她。此刻她的来访,在送了照片以后并在她生日这一天,在她许诺要决定他命运的这一天,这一来访几乎就意味着她的决定本身。
大家困惑不解地望着公爵,这种状况持续并不很久: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本人在门口出现了,在她走进房间的时候,又轻轻地推开了一下公爵。
“总算进来了……你们干吗把门铃系起来了?”她把手递给慌忙奔向她的加尼亚,快活地说,“你这是干吗一副沮丧相?请介绍我……”
完全不知所措的加尼亚首先把她介绍给瓦里娅,两个女人在彼此伸出手来以前,交换了奇怪的目光,不过,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笑着,装得兴冲冲的样子;但瓦里娅不想装假阴沉而专注地看着她;在她脸上甚至没有用露出一般礼貌所要求的起码的笑容。加尼亚愣住了;已经没有什么也没有则问来请求了,于是他向瓦里娅投去威胁性的一瞥,就凭这种目光的威力,足以使她明启,此时此刻对她兄长来说意味着什么。于是,她好像决走对他让步,就朝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徽微笑了一下(在家里他们大家彼此还是十分相爱的)。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稍稍挽回了局面、加尼亚完全昏了头,在介绍了妹妹以后才方绍母亲,甚至把她带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眼前。但是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刚开始表示自己“特别高兴”,纳斯塔西娅·费利伯夫娜不等听完她的话,很快就转向加尼亚,而且还没有受到邀请就坐到窗口角落里的一张小沙发上,大声嚷着:
“您的书房在哪里?还有……房客在哪里?你们不是招房客的吗?”
加尼亚脸红耳赤,结结巴巴地正要回答什么,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立即又说:
“这里哪儿还能招房客住呀?您连书房也没有。那么这有利可图吗?”她突然转向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问。
“是添了些忙碌,”后者刚开始口答,“当然,应该会有收益的。不过,我们刚刚……”
但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又一次没有听下去:她望着加尼亚,笑着朝他喊了起来:
“您这张脸怎么啦?喔,我的上帝,瞧您这个时候这张脸!”
这一笑声持续了好一会几,加尼亚的脸色果然大为变样:他那呆僵木讷、他那滑稽可笑、胆小畏怯的不知所措的神情突然消失了,但是脸色却十分苍白;双唇自为痉挛而歪斜着;他用一种粗野的目光默默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继续在笑的女客的脸。
此时在场的还有一个旁观者,他也还没有摆脱见到纳斯塔西娅·费利怕夫娜面惊讶得目瞪口呆的状态;但是虽然他像根“木柱子”似的原封不动地站在会客室门口,他还是注意到了加尼亚苍白的脸色和变化不祥的神情。他几乎处于惊吓之中,突然机械地迈步向前。
“去喝点水,”他对加尼亚低语说,“别这样看人……”
显然,他说这话未经任何思虑,没有任何特别的意图,而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但是他的话却产生了不同寻常的作用。看来,加尼亚的全部怨气突然倾注到公爵身上:他抓住公爵的肩膀,充满仇恨,复仇的心默默望着他,仿佛难以说出话来。这引起了大家的惊慌不安: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甚至轻轻喊出了声,普季岑焦急地朝前跨了一步,来到门口的科利亚和费尔迪先科惊愕得停住了,只有瓦里娅一个人依然皱眉蟹额地看着一切,但很注意观察。她没有坐下来,而是双手交叉在胸前站在母亲旁边一侧。
但是加尼亚马上醒悟过来,几乎就在自己作出这一举动的最初那一刻,他就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他完全冷静下来了。
“您怎么啦,公爵,难道是医生不成?”他尽可能快活和浑朴地大声说,“甚至都吓了我一跳;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可以向您介绍,这是位极为难能可贵的人物,虽然我自己也只是早晨才认识他的。”
纳斯塔西砸·费利帕夫娜疑惑不解地望着公爵。
“公爵?他是公爵?您倒想想,我刚才在前厅把他当作仆人,还打发他来报告!哈一哈一哈!”
“不要紧,不要紧!”费尔迪先科应声说,一边急忙走近来,看到大家笑了起来而兴致勃勃,“不要紧: se non e vero*……”
“还差点骂了您,公爵。请原谅。费尔迪先科,在这样的时刻,您怎么在这里?我以为,起码不会遇见您。他是什么人?哪个公爵?梅什金?”她重问着加尼亚,而此时他虽已介绍了公爵,却仍然抓着他的肩膀。
“我们的房客,”加尼亚重复说。
显然,公爵被当作某种稀罕的(也是适于使大家摆脱虚伪局面的)东西来介绍的,并差不多是把他硬塞给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公爵甚至清楚地听到“白痴”这个字眼,好像是费尔迪先科在他背后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解释时低声说的。
“请告诉我,我刚才这么该死……把您弄锗了,您为什么不纠正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一边用毫不客气的方式从头到脚打量着公爵,一边继续问道。她迫不及待地等着回答,似乎完全确信,回答一定是愚不可及,不会不引人发笑。
“这么突然地看见您,我十分惊讶……”公爵刚开始喃喃着说。
“您怎么知道这是我?您过去在什么地方见过我吗?这是怎么回事,真的,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请问,为什么您刚才呆呆地站在那里?我身上有什么能让人发呆的?”
“说呀,说呀!”费尔迪先科继续做着鬼脸说,“倒是说呀!噢,上帝啊,对这样的问题,假如是我,可以说出多少名堂来啊!倒是说呀……要不说呀,公爵,您可真是傻瓜了!”
*意大利语:即使是不对。
“换了是您,我也能说出许多活来,”公爵朝费尔迪先科笑了起来,“刚才您的照片使我大为惊叹,”他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继续说着,“后来我跟叶潘钦家的人也谈起过您……而清晨,还是抵达彼得堡前,在铁路上,帕尔芬·罗戈任对我讲了许多关宁您的事……就在我为您开门的那一刻,我也还在想到您,可突然您就在这里。”
“您怎么知道,这就是我?”
“根据照片……”
“还有呢?”
“还因为,我想象中的您正是这样的……我也仿佛在那儿见过您。”
“在哪儿?在哪儿?”
“我真的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您的眼睛……但这是不可能的!我这是这么觉得……我从来也没有来过这里。也许,是在梦中……”
“真有您的,公爵!”费尔迪先科叫了起来,“我收回自己的话,senoo;ver0。不过……不过,他说这些可全是因为天真单纯!”他惋惜地补了这么一句。
公爵说这几句话声音很不平静,时断时续,还频频换一口气。一切都显露出他内心异常激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好奇地望着他,但已经不再笑了。就在此时,从紧紧围住公爵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人群后面传来了一个新的大大咧咧的声音,可以说,这声音在人群中开出一条道来,将他们分成两半。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面前站着一家之长伊沃尔金将军。他穿着燕尾服和干净的胸衣,小胡子还抹上染须剂……
这可是加尼亚已经不能容忍的了。
他自尊、爱虚荣到疑神疑鬼的地步,到抑郁寡欢的状态;在这两个月中他一直寻求着可以使他体面地立足和使他显得高贵的一个支点;他感觉到在所选择的道路上他尚是个新手,大概难以坚持下去;绝望的心境中他终于发现在称王称霸的自己家里恣肆骄横,但却不敢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面前来这一套,因为直到目前这一刻她仍使他莫名其妙并毫不留情地对他占着上风;照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说法,他是个“迫不及待的穷光蛋”,这一点已经有人传话给他了;他千赌咒万发誓往后要她抵偿这一切,与此同时,有时他又天真地暗自幻想着能把各方拢到一起,使对立者和解,……而现在,他还得喝下这杯浓烈的苦酒,主要是在这种时刻!对于一个爱虚荣的人来说,有一种未曾料到,但却是最可怕的折磨……在自己家里为自己的亲人感到脸红的痛苦落到了他的身上,在这瞬间加尼亚的头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补偿本身到底是否抵得了这一切!”
就在此刻发生了这两个月中只是夜里做恶梦所梦见的事,吓得他浑身透凉,羞得他满身灼热:终于他父亲跟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进行了家庭的会面。有时他招惹和刺激自己,试着去想象婚礼仪式上将军的模样,但是总是不能把这幅令人难受的景象想到底,便赶快抛开它。也许,他过分夸大了这种不快,但是爱虚荣的人却总是这样的。在这两个月中他来得及反复多想和作出决定,他向自己许下诺言,无论如何怎么也得约束住自己父亲,哪怕是一段时间让他别出头露面,如果不可能的话,甚至离开彼得堡,不管母亲同意还是不同意那样做。10分钟前,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走进来的时候,他是那么震惊、那么愕然,竟完全忘掉了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有可能在吵嘴时出现,也就没做任何安排。这下将军就出现在这里,在众人面前,而且还郑重其事地做了准备,穿了燕尾服,并且正是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只想寻找机会对他和他的家人大加奚落嘲笑”的时候。(他对此确信无疑。)再说,实际上她此刻来访若不是这个目的,那又是什么意思呢?她来是跟他母亲和妹妹亲近友好还是要在他家中对他们羞辱一番?但是根据双方形成时局面来看,已经不必怀疑:他的母亲和妹妹如遭人唾弃一般坐在一旁,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甚至好像忘记了,她们跟她是在一个房间里……既然她是这样举止,那么;她当然是有自己的目的!
费尔迪先科扶住将军,把他带到眼前。
“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伊沃尔金,”微笑躬身的将军庄重地说,“一个不幸的老兵和一家之长,这个家不胜荣幸的是有望纳入这么一位美妙的。……”
他没有说完,费尔迪先科很快地从后面给他端上一把椅子,将军在午餐后这一刻站着有点腿脚发软,因此扑通一声或者最好是说倒到椅子上;不过这不会使他感到不好意思,他就对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坐好了,用一种可爱的姿态从容而动人地把她的纤指贴近自己嘴边。一般来说要使将军感到困窘是相当困难的。他的外表,除了有点不修边幅,还是相当体面的,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得很清楚,过去他也常有机会出入高贵的上流社会,他完全被排除在外总共不过是两三年前的事。从那时起他就不加约束地过分沉溺于自己的某些爱好,但是挥洒自如,令人好感的风度在他身上保留至今,纳斯塔西娜·赞利帕夫娜似乎很高兴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出现,对于他,当然她过去就有所闻。
“我听说,我的儿子……”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本已开始说。
“是啊,您的儿子!您也挺好呀,可尊敬的爸爸!为什么在我那儿从来也见不到您呀?怎么啦,是您自己躲起来的,还是儿子把您藏起来了?您倒是可以到我这儿来的,不会损害谁的名誉的。”
“十九世纪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将军又开始说。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请放开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一会儿,有人找他,”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大声说。
“放开他!哪能呢,我听说过许多许多关于他的事,早就想见到他了!再说他又会有什么事?他不是退伍了吗?您别留下我,将军,您不定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