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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是富贵吧!
所谓有贵人相助,我想是因缘于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施行了对人的诚恳与尊重,才替自己种下了将有贵人相助的可能。好比种树,曾经下苗,将来绿树成荫。
贵人,指自己。
情绳
像一条柔韧的绳子,情这个字,不知勒痛多少人的心肉。
又像深山崖壁的一处泉眼,在某一场丰沛雷雨之后,山内的树、湖床、石渠与崖壁仿佛受了感动,竟互相对应起来;雷雨在几天前停了,雨水却沿着这条对应的小路,淙淙地从泉眼流出。一切生动起来,有了滋润的活力,耐冷的翠苔与露宿的花草,纷纷在渠道的两岸落脚,装扮了深山一隅,也义无反顾地往平原的人世行去。
我们有了情,意谓着参与人世的开始。情,需要相互共鸣、呼应,才能更雄壮。一个幽禁在孤独花园里的人,他固然有情却无法实践情,他的歌吟缺乏回声,哀歌听不到响应,情,恰好掘成一口井,渐渐自埋了。
有情虽然可喜,但必须会用。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绳能救起溺水者,也能绕颈取人性命!当我们用情,常预期别人应给予同等重量的回报。给爱,得爱;布义,得义。如果收受的双方能共同实践情字所蕴涵的精神,那是世上殊缘。但更多时候,世事无法圆满。给予太重却无法回收,或意不在此,他人又源源用情,造成两难。若是前者,用情的人体会他人无法回应的艰难,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或可免除怨怼;后者,亦是如此。用情而不知进退、节制,反而带给自己及对方苦恼,则属滥情了。
世间儿女私情,常在不知善用的情况下不断粉碎,衍生怨恨;一条情绳打了死结,有时毁了别人,有时勒死自己。就算侥幸活下来,胸中的死结却解不了,转而恨这人世,为何独独给他苦头吃!其实,每人手中的情绳都代表着试炼的开始,我未曾听闻滚滚红尘里有人不为情苦、情困的,我们若执念于“苦”字,则不能渐行体会情绳要带我们往人格淬炼的旅程去,通过一道道结、一次次解,绳更坚韧、绵长。则此时的绳是前绳又非前绳,若灯下检视其来龙去脉,会发现过往那一道道痛不欲生的伤心事都已编入绳的肌理,坚强了它、延长了它。那么,我们应该合掌感恩昔日情厄,它们成就了这条大绳。
常听人议论,宗教里的修行者“无情”,其实,浩瀚人世哪只有儿女私情一桩呢?修行者不仅有情,而且多情;不仅多情,更懂得用情。一般带发彩衣的人,也不能走避这条修行路。毕竟,情必须埋入现实的泥土里萌发、结果,那丰美多汁的果子合该与众人分享。
若我们在静夜里,闭目冥思,欢喜自己手上拥有难能可贵的情绳,那么天明之后,不妨带它到荒凉山崖,一手一结编起来,把自己编成一座绳桥!
原乡
每个人心中总有一块土地,是他终生溯洄以求的。称它是故乡也好,是梦土也罢,这条归乡路不是长夜漫漫、更行更远,就是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名字,只是脑海里一处花卉争艳的安静小镇。人的尊贵与悲哀,都在寻求的过程里一再叠唱。
战争与*逼得大批人民逐水草而居,这是生不逢时,不可抗逆。然而,即使是太平盛世,生命一旦进入萌芽阶段,年轻孩子动不动就要挥别乡土。社会是一个有机复合体,自然会出现富裕与贫穷、文明与原始等差异;人向往富裕与文明,也是这复合体运作之下的结果。它需要不断地有新血带给它活力,也不断地改变了这些人的面目。年轻人只要十多年时间,不难在荣华之都建立一个家,挣得一席社会地位。然而,这也注定了他永远回不了父母的家。哪怕台北到花莲随时有列车来回,台东到兰屿也有小飞机,可是,除了一年几次探亲,回得去吗?
另一种乡,却是无亲可探的,甚至不曾见过。它只是一处魂牵梦系之地,连地名都还没有取。到底哪里像“祗树给孤独园”呢,还是迦南美地?像夹岸桃花数百里的桃花源呢,还是充满笙歌与醇酒的奥林匹斯山?连自己也不知道。宗教与文学不断营造梦土吸引人的灵魂,可是现实社会又不断以柴米油盐拉扯人的肉身。现世乡梓已经很难回得去了,心中的梦土又风雨飘摇。无怪乎人愈老,叹息的时候愈多,也只有愈老,才知道不能解的情结比唾手可得的快乐还长。
回不去的原乡当然不是美事,美的是把人生当成半途。
夜鸣
入了夜,莫名的声音在耳边回旋。
不止一种,有的近在咫尺,有的仿佛从远处溪畔发出,拿我的耳朵当回音谷。近的是风吹动树叶,枝叶反拍窗户,还夹带一只巡逻中的蚊子;远的大约是数种不知名虫子齐声合鸣,一阵蛙、一阵蝉,再来就超乎我的理解了。
格列弗漂流到陌生国度,醒时发现数不清的小人儿爬到身上牵绳打结,此时的我闭眼养神,也觉得夜声像无数身手矫捷的小人儿,拖出最好的绳子绑我;仿佛怕我入睡后耽溺于绚丽梦境,不愿再回到世间来。眼闭着,心却清澈见底,竟有着不染尘埃的平静,随着忽远忽近、时而喧哗时而低吟的声音起伏着,渐渐忘却所隶属的时间、空间,慢慢模糊了自己是一个平凡人的意识——很多细微滋味是在忘记自己是个人的时候才感受得到。夜鸣,乃季节的喉咙,抚慰着被世事折腾过度的灵魂。
在白昼,我们也常用声音安慰他人——当然,有时反而助长对方的骚动。比起夜声,人的声音太喧嚣了,七嘴八舌争着发言,愈说愈激烈,分不清谁是倾诉者、谁在聆听,甚至言说之后,惹得心情更低迷、情绪坠落谷底;这是因为人的交谈惯性常为了围堵出明确的人事情节,而逐步缩小范围,甚至钻入牛角尖的缘故。不像自然界声音,一阵微风、一粒果子坠地、雨滴弹奏溪流或一只不眠晚蝉朗诵星夜,都令听者得到舒放的自由,不知不觉往辽阔的远方冥游——仿佛墙壁消失了,屋宇不存在,喧嚣的世事从未发生,人只是自然界的一块回音石,在夜声中闪闪发光。
天亮时,众声沉默。虫子们噤声了,大概它们知道,再宽广的音域也比不上人的一张嘴吧!
解语
据说,常对身旁的植物说点好话,或以欢愉的心情投以微笑,它便长得茂盛;若天*气款待,家里又三天两头掼碟子、哭闹不宁,再好养的植物也会痛不欲生,无缘无故死了。
这种说法灵不灵,有待查证,却也不无几分道理。人与自然、四季,本就有“亲密的联系”,在季节默默地推移中,人与万物也默默地互动着。遇壮丽山川,则胸襟辽阔;邂逅一条溪流,难免哼一曲古谣,陪它散步;看到山野里开了红茶花,好像一棵“喜”树,也会逢人就讲,多年后,在记忆的转角想起来,禁不住再称赞一回,仿佛那树一直如此,茶花开了也不会谢。
人既然多情,植物焉会不知?捧一株盆树或藤蔓回家养着,光线、空气、水分、泥土的改变使它知道换了新家,它在努力适应新环境之时,也慢慢学会辨识新主人的脾气。“三天浇一次水,不必太多;搁在窗口附近,亮一点的地方!”花市卖树的人交待,这番话意谓着树以这种情境认识主人,如果买主想要继续保有它的茂盛(买主一定买茂盛的树),最好提供这样的情境。但,每个人都有自个儿的法子,卖树人的叮咛不一定做得到;也许自家窗口很暗,干脆摆阳台让它亮个够;也许新树得人缘,家中老小猛给它水喝;更糟的,也有花了钱忘了树的,从此不管它死活。凡是这些脾气的,都是恶主,可怜的树,要不就晒死、淹死,要不就渴死。如果主人设身处地想想,被强迫一天灌一加仑水或个把月没水喝的滋味,大约不敢再草菅“树”命了。
有时,虽然极力模仿旧主的习惯,树也会发脾气;也许它与旧主情深,对老环境有了爱恋,不愿舍离吧!
多年前,妹妹买了吊盆的斑叶椒草,挂在租来的套房窗口,才个把月,茎叶纷纷抽长、挺立,像一群稚童趴在窗台窃窃私语。我去找她,一进门即被那朵绿云吸住心神,当场掏出一千元,打算带走它(原价不过一百五)。她不给,说:“你可以去买六盆嘛,我带你去!”两人进了那家小店,没看到椒草。我想,做大姐的与妹妹夺爱,实在有失体统,也就忍痛回家。
不久,学校放暑假,她回台北。我提醒她:“两个月不浇水,它必死!”她答:“我把它放在盥洗室,用大脸盆装水泡着!”“那不暗死也泡烂了!”“不会,它若要跟我,就不会死!”一副宿命论模样。凑巧,一个月后,我必须到台中办事,妹妹像条哈巴狗涎着舌头哀求:“帮我去浇水好不好?”我能说不吗?从台中市摸去东海别墅,替一盆椒草喂水,大热天地当然麻烦。但我揣着钥匙还是去了,不全是看妹妹面上,想想椒草干死的样子也狠不下这颗心。
倒是去对了,脸盆干成一团水垢,椒草恹恹地垂下,有些根茎干黑了。如果以前像快乐的小儿,现在就是灾变后的饥童。我摘去叶尸,重新整出样子,痛痛快快地叉开手指扬水让它解渴,末了亦如法炮制,存一脸盆水备着。
开学后,她挂电话来报告椒草健康状况:“当然还活着,而且像疯了,长得满满地……”“大概看到你,乐歪了吧!”我酸酸地说。
后来,妹妹毕业返家与我同住。我吩咐她,棉被、书册、桌椅务必托货运,空出两手捧那盆宝贝椒草回来。
一年不见,它像一队负剑少年,叶叶精神,枝枝俊秀。我择个相仿的地方,挂在客厅,每天擒着喷水瓶为它沐浴,有时用棉花棒辗一辗叶片上的灰尘。它也的确擎住整座客厅,远远望去,如一团流动的翡翠光。
然而,从妹妹回台中办理琐事次日起,七天工夫,好端端一盆椒草全死了。
我至今不明白那种死法。再难受的断水暑假它都熬了,我待它亦不薄,水分、阳光也拿捏了,连土都不敢乍然换掉,有什么理由全部断根自尽。
妹妹回来,看到空盆知道出事儿了,“跟你八字不合?”也许,它认她的声音、气味与身上发出的温度吧!什么人呵护的植物,它就认谁当主人,植物也重情重义的。
我手植的一盆荷兰种长春藤,用小竹篓框着。半年多,即从篓内垂下三五条长藤,像马拉松接力赛选手,几天不当心,又跑出几条人影来,藤蔓几乎垂到地板,修了几次,仍然精力充沛。
妹妹拿到三楼卧房挂着。我既然坏了她的宝贝,割爱一下也是应该的。半月不到,被养死了。追究起来,三楼温度高固然是原因之一,但以前也移过几回,何以当时可以现在不行?这就不是人能懂的事儿了。
“乌鸦手哦!”我骂她。
“你才凶手咧!”她骂回来。
自从摸得几分植物脾气之后,对天地间种种多情有了肃敬之心;对于那些光会搜购绿树、灿花,却不肯用心去宠的人,也惋惜起来。
前人讲“花能解语还多事”,其实话骨头里满是疼惜的情意,好比在朋友面前说自个儿小孩:“小聪明罢了,大未必佳!大未必佳!”愈贬愈露了得意。
漫长的书斋生涯,成天钻入字堆里披沙拣金,筛得几块晶亮的道理,拿到外头世界一摊,又不值几文尊重了。陪伴我的是一盆黄金葛,原本钉在墙壁中间,看它的卷茎快卷走桌上的笔了,干脆钉到最高点。偶有隔夜冷茶,人得站在桌上才能请它喝几口。低头伏案,我也不问它的长短。忽然有一天,发现它已来到我的肩头,仿佛几片手掌往我肩上齐拍,掌内有一股情义。
而它什么话也没说。
心动就是美
我想,美大概是指某种运动状态之中激迸出来的特殊心情吧。客观实体的存在诚属必然,但有时它以隐微、暗示的方式出现。最重要的是我们的主体运作,将自己的生命全然投入运动场内,遂能因目睹画卷而神游山河,因歌声而遥想昔日缱绻。客体仍是客体,不会消长盈缺,美的是运动之后的自己。
同样地,箪食瓢饮不美,美的是居陋巷不改其乐的人;竹篁短篱不美,美的是采菊东篱下的人。在我们夜眠不过数尺、日食不过三顿的现实生活中,日渐繁复精致的物质有时可以引起一声惊呼,但总是瞬间即灭。对设计者而言,可能透过创造的过程掌握到美;对销售者而言,可能经由贩卖过程因拥有再运用的资金而油然心喜;可是,对拥有它的消费者而言,透过交易行为而得到的物品能在我们的生活中引发多长的惊呼、激出多重的美丽,就很值得玩味了。
因此,一方面我们必须体认置身于现代消费社会,有些游戏规则非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