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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与道家,构成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双重心灵。林同济是儒家,还是道家?从他对儒家的唯德世界观的激烈抨击来看,似乎他不应该是一个儒家。然而,中国知识分子的特点在于,他的观念意识与其行为模式之间常常是矛盾的。就像鲁迅一样,在他激烈批评儒家的姿态背后,又有着明显的儒家的精神痕迹:深刻的忧患意识、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等。在这个意义上说,林同济也是一个儒家徒。民族主义的张扬需要儒家的入世精神,问题在于,他与真正的儒家区别在于:儒家的安身立命所在是通过内圣而外王,最后所希冀的是人心与宇宙相通的道德境界。但林同济从骨子来说,追求的却是天马行空式的自由精神,他的终极理想之境是那种自由的心灵与宁静的自然合二为一的道家式审美境界。然而,在一个国破家亡的乱世之中,他果真能够安下心来做一个超脱的道家?又如何调和奋斗的儒家与逃逸的道家之间的紧张?
为了解决这一冲突,将民族主义所必须的儒家入世传统、尼采的生命强力意志和道家的精神自由整合在同一个人格之中,林同济将道家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种类型是道家的原初形态——“叛逆加隐士”。中国人的潜意识中都有道家的反叛和退隐意识,不管他是否真的叛逆还是退隐。“道家信徒之所以隐,是因为他藐视一切;但这种藐视不带痛苦成分,他是兴高采烈的退隐的”。隐士所追求的是中国山水画的境界,那种“人与自然合二为一的境地,这种艺术给人的最大满足在于它的泛神式的宁静”,中国的道家徒正是通过山水画而使自由王国永存。显然,沉湎于自然超越境界的林同济最希冀的,是当这样一个自由自在的叛逆式隐士。但他知道,在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国年代,那是过分的奢望,也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说一般中国人是道家徒,实际上他们通常是以第二种类型表现出来的,那就是“流氓”。在道家看来,一个人内心体验可以与他的外部行为区别开来,因此广大的“流氓”虽然内心有自己的价值观,但依然高高兴兴地从众,随波逐流。或者倒过来说,“尽管每一个中国人都继承了儒家的无数繁文缛节,他的心灵仍像空中的飞鸟一样自由”。但这样的“流氓”是为林同济所不屑的。于是,林同济提出了道家人格的第三种类型——“回归主义者”:这样的道家徒在断然出世后又决定重返社会。他曾经批判自我和所有形式,带着火燃尽后的余灰退隐山间;现在又像虔诚的斗士一样高举形式的火把冲进山谷。经过大胆的否定之否定,这位道家信徒用意志力使自己成为最积极的人。回归主义道家信徒是中国文化所能产生的最高层次的人格。在中国人眼中,他身为道家却为儒家思想奋斗,是最伟大的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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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同济:紧张而丰富的心灵(8)
就这样,林同济通过将儒家与道家、尼采与庄子的结合,展现了一种道家回归主义者的悲壮人格。这种入世的、战斗的道家,表面看起来与儒家无异,但他的内心充满悲凉,知道一切终究是空,一场空。但他以一种西西弗斯式的存在主义精神,唱着《福者之歌》中的著名词句:“让我来做这一切,我心系永恒,无所企盼。我说:‘这不是我的’,无所悲哀,准备战斗”,坚定地前行,不在意成功或失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口气。
国思想的某种深度和广度。
……
周作人:现代隐士的一幕悲剧(1)
游世的境界高则高矣,美则美矣,然而一旦在现实中遭际那种非此即彼的境遇,就会依照其自身的逻辑毫不容情地跌落,径直跌进地面上那最肮脏、最丑陋的泥坑中去。
这,就是周作人的人格悲剧。
在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中,周作人算得上一个最为复杂的人物。他的一生是一幕悲剧,常令后人看得感叹不已。周作人的悲剧,作为现代知识群中一种典型的精神现象,时下已引起众多研究者的瞩目。专题论文姑且不论,仅就专著而言,近年间即有三种面世:张菊香、张铁荣的《周作人年谱》、李景彬的《周作人评析》和舒芜的《周作人概观》。当我细读着这些颇具功力的著作时,困扰着我的是一个难以驱散的疑惑:周作人的悲剧究竟意味着什么?
人格新生的两重屏障:纲常伦理与和谐意境
令当今的研究者庆幸的是,周作人在世时常常喜欢谈自己,谈自己的心境、情致、意绪乃至灵性。我觉得其中有一段话十分值得注意。他坦露说:在自己的心头住着两个鬼:“绅士鬼”和“流氓鬼”,它们“在那里指挥我的一切的言行”。“有时候流氓占了优势我便跟了他去徬徨,什么大街小巷的一切隐密无不知悉,酗酒、斗殴、辱骂,都不是做不来的,我简直可以成为一个精神上的‘破脚骨’。但是在我将真正撒野,如流氓之‘开天堂’等的时候,绅士大抵就出来高叫‘带住,著即带住!’说也奇怪,流氓平时不怕绅士,到得他将要撒野,一听绅士的吆喝,不知怎的立刻一溜烟地走了”。
大致说来,在1927年之前,尽管这两个鬼在周作人头脑中冲突争斗,相互夺抢着“执政权”,但毕竟是“流氓鬼”稍占上风,呵斥礼教,嘲骂军阀,颇有放荡不羁的凛然之气。1928年以后,迫于环境之险恶,那“绅士鬼”逐渐将“撒野”的“流氓鬼”“带住”,一改“五四”之“浮躁凌厉”,日益显得“敦厚温和”、“平和冲淡”,将自己装扮成古色古香的现代隐士。然而,最后却在日本人刺刀的威逼下,从隐逸的角落里爬上舞台,穿上了汉奸的戏袍。
周作人:现代隐士的一幕悲剧大时代中的知识人对于周作人这样一段从“流氓”到“绅士”的历史演变,舒芜指出:
如果不仅从周作人的后期历史来看,而是从他的整个历史来看,应该说这是中国文化传统的悲剧,是知识分子命运的悲剧。中国知识分子肩负着中国文化传统,在国家命运突然面临着几千年未有的大变局之时,每个人都有一个命运的问题:或是不能克服文化传统中的消极核心而失败,一切文章学问,功绩成就同归于尽,这就是周作人的悲剧;或是毕生同这个消极核心战斗,鲁迅就是这样谱出了胜利的乐章。
这一分析很有见地,点到了周作人悲剧的关键所在。
在那样一个“不是死,便是生”(鲁迅语)的大时代里,中国知识分子们面临着艰难苦痛的自我嬗变。他们之所以如此艰难,如此苦痛,乃在于他们的身上承受着双份现实重负,不仅有社会环境的外在险恶,也有文化传统的内在黑暗。对于前者有时候或许能仗着一时的血性战而胜之,而对于后者,即令在勇士看来也是防不胜防,因为传统之于自己往往难以分离,传统属于我们,我们也属于传统。正如鲁迅所感叹的:“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这种窒息着中国知识分子自我新生的“毒气和鬼气”究竟是什么呢?我以为传统的中国文化心理之于现代人格的形成有两层路障。一层是“纲常伦理”,它以儒家学说为代表,“教导封建的君怎样做好君,臣怎样做好臣,父怎样做好父,子怎样做好子,总之就是每一个人怎样做好一个封建的人,这就是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所谓‘人伦日用’之学”。另一层是“和谐意境”。它体现于知、情、意诸子结构中,其认知方法为实用理性,情感态度为乐感文化,行为模式为中庸主义,而最高的理想境界则为天人合一。概而言之,乃是一种“和谐的文化”,“就是每一个人都使其内心与环境,使其自我与其现实地位达到最好的和谐,如果人人都做得到,现实世界结构就会正常运转,井井有条,这就是天下大治”。如果说“纲常伦理”仅是外在的人际规范的话,那么“和谐意境”已内化为自觉的价值规范,它几乎为儒、道、玄、佛诸家所共有,代表着中国文化的普遍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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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现代隐士的一幕悲剧(2)
自清末梁启超发表《新民说》开始,中国知识分子就为冲破传统的文化心理屏障,争取人格新生进行不懈的奋争,到“五四”形成了一个要求个性解放的启蒙高潮。然而中西启蒙运动毕竟迥然有别:在西方近代的历史主题是反专制争人权,而中国近代之当务所急在于民族救亡,因而个性解放必须服从于民族解放,而争国权的呼声也始终压制了争人权的呐喊。“五四”启蒙运动也不免染上了那样的时代印迹。其个性自由的要求从出发点到最后归宿都取决于民族的整体需求,因为共和政体的失败,因此需要个人的“伦理觉悟”,而新人格的培养最终又是为了实现共和的重建。这样,尽管鲁迅等个别人已经觉察到中国文化的深层核心“和谐意境”对国民心灵的戕害,但大多数杰出的“五四”知识分子仍然将他们的矛头集中于纲常名教上,陈独秀所称的“吾人最后之觉悟”还只是“伦理的觉悟”。“五四”新文化运动从反传统的角度而言不过是反对“纲常伦理”的思想统一战线,更深层的东西很少有人能够超越时代的局限加以洞察反省。
对传统文化心理的反思深度直接影响了杰出的“五四”知识分子们自身与传统人格心态的分离程度。显然,对于知识分子个体来说,这种分离彼此之间是差距悬殊的。倘若以此作为度量,“五四”之后的知识分子至少可分为三种类型:狂人、儒生和隐士。一部分知识分子既超越了“纲常伦理”的表层阻挠,也突破了“和谐意境”的深层屏障,显现出与传统人格断然决裂具有新时代意义的狂人姿态,鲁迅可以说是其中的卓越典范。另一部分知识分子不仅未曾冲决传统心态的深层屏障,而且连“纲常伦理”的壕堑恐怕也没有真正地跨越,其实际生活中的所作所为仍然只是古代儒生的现代翻版。像胡适便是此类中绝妙一例。还有一部分知识分子尽管逃脱了传统表层的外在束缚,却无法抵御“和谐意境”的内在诱惑,结果成为蛰居闹市的现代隐士。而周作人则是这一群人的最突出的代表。
周作人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儒生。在对“纲常伦理”的态度取向上,他与胡适迥然异趣。胡适尽管在理念上是一个“全盘西化”论者,抨击名教亦不遗余力,但他的一生却证明其骨子里依然是一个“忠孝爱国”的传统儒生。在私生活上,他是一个顺从旧式婚姻的大孝子、伟丈夫;在公共生活上,则更是一个自觉地“以无偏无党之身”替政府“说公平话”,“做面子”的好公民、诤臣。为着所谓的“国家整体利益”,他甘愿牺牲个人的一切,包括人格、良心和气节。相形之下,周作人则要大彻大悟得多。在“五四”时期,周作人与鲁迅一样,都是思想界出名的反礼教斗士。鲁迅挣脱了儒家群体至上的观念框限,毕生都在呼唤着中国国民的人的自觉和个性解放,周作人在这方面比鲁迅走得更远,他从人道主义的立场鼓吹自我中心和个体至上,认为“人爱人类,就只为人类中有了我,与我相关的缘故”,甚至因此而卸去了对国家和民族的责任重担,成为无所羁绊的个人主义者。
然而,恰恰是在中国文化的深层核心这一层次上,周氏兄弟明显地分道扬镳了。鲁迅勇敢地突破了传统士大夫的和谐心态,他的内心燃烧着生命的炽热,充溢着感性的冲动,表现了彻底的特立独行精神。而周作人则同胡适一样,陷入了“和谐意境”而终生不能自拔。不过,两人在表现这一中国文化共同的方式上是颇为迥异的。如果说胡适是以一种入世的儒者形象出现的话,那么周作人则更多地显露出某种出世的老庄风度。他曾说过:“我从小读《论语》,现在得到的结果除中庸思想外,乃是一点对隐者的同情。”他崇拜陶渊明,“在30年代,有人称他是现代的陶渊明,他便高兴地引为知己”。甚至他之所以钟爱释家,多半也是因为道释在隐逸上一脉相承的缘故。
周作人与庄子的精神联系是如此的密切,可以说,正是从这里开始,酿成了他的人格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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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现代隐士的一幕悲剧(3)
现代隐士的正、反、合:傲世、顺世与游世
从某种意义上说,庄子精神的所有精义可以浓缩为一个“游”字。庄子的人生哲学是一种游世哲学。这是理解庄子,也是理解周作人全部复杂性的要害所在。
游世,对于周作人来说具有双重的意蕴,它既是一种处世之道,又是一种人生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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