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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若鱼愁眉苦脸道,一个人学好不容易,学坏也不容易。
简方宁说,听我的话,回家减肥去。
减到面带菜色,日月元光,就差不多了。
利用这段时间,我为你伪造一份病史,你要像背中药汤头歌诀一样,滚瓜滥熟,因为入院的时候,是门诊上的医生接诊。
若是出了破绽,就只有向后转了,我也救不得你。
戒毒是多么严肃的事,我作院长的,更要以身作则,不能乱开玩笑。
现在正经的病人都收不过来,哪能收一个赝品?沈若鱼立时心里沉甸甸,说,我有一种荆轲刺秦王的感觉。
简方宁说,为了保护你的安全,入院后你的所有治疗,都由护士长亲自来做。
沈若鱼说,不好意思。
我还是当个普通病人好了,不必劳护士长的大驾。
简方宁说,这事必得如此,你不能客气。
我让护士长专管你的治疗,就是说要把底交给她……实际上不给你作任何治疗。
沈若鱼一时没明白其中的奥秘,说为什么呢?筒方宁说,挺明白的一个人,怎么这个弯就绕不过来?医生下的医嘱、都是驱出体内毒物的,你没有吸毒,给你用了排毒的药,一则浪费,二也痛苦,我们只有虚晃一枪,我虽是院长,在院里说话算话,但我不能作你的专职医生,所以必须由护士长帮你。
沈若鱼说,好。
我接受护士长的单线联系。
简方宁说,这最后一条,是最重要的。
沈若鱼说,什么事?简方宁说,住院需交住院费。
沈若鱼说,交。
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我没打算你慷国家之慨。
说吧,多少钱?简方宁报出一个数。
沈若鱼一听差点没从椅子上跌下去,大叫道,天呀!这么多!太黑了!这不是巧取豪夺吗,简直是发国难财!简方宁沉静地说,你小声一点好不好,要不人家以为我们有血海深仇。
价驯钱也不是我一手遮天定的,医药局物价局都核准了。
戒毒要用很多先进的药品,还要进行一系列的追踪检查,所有的钱都有出处,绝非漫天要价。
沈若鱼作出可怜兮兮的样子说,您就不能高抬贵手,把我当成一个处理的病人?简方宁说,爱莫能助。
住院手续是由专门的财会人员办理,院长鞭长莫及啊。
沈若鱼愁眉苦脸地说,你的意思是一分钱也不能少的啊?简方宁说,正是。
沈若鱼眼珠一转说,你刚才还说,我入院不过是走过场,高昂的药品其实都不用,并没有太大的损耗,就不能打个折?简方宁大嚼着生菜叶说,若鱼,别跟我讨价还价,我说了不算的。
要不我们就拉倒,权当一次科学幻想。
沈若鱼咬着银牙说,好,款子我自筹就是了,保证到时如数给你交上。
还有什么吩咐的,也请一并交待。
简方宁叮咛道,如果你真的想了解我现在干的这一行,你得看些书。
这是冷门,一般的医学书里涉及甚少。
最重要的一点是,请你抓紧去办,恐夜长梦多。
沈若鱼说,听你这意思,你这个院长似乎宝座不稳,所以要我加快行动步伐?简方宁说,我是怕我自己改变主意,这真不是一个院长应该干的事。
不过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会帮你到底。
你要是拖的时间太长了,也许我会变卦,出尔反尔。
漫长日子里反复推敲,商议细节。
入院时你打算叫什么名字?简方宁很严肃地问。
怎么,住院也像写作,需要个艺名?我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就用真名好了。
沈若鱼满不在乎地说。
简方宁莞尔一笑说,我佩服你的勇敢。
沈若鱼不解,这与勇敢何干?简方宁说,我们那里虽不是公安局,留有你的案底,但病历记录可是终生保留的。
你若始终只是现在这般的普通人,也没什么关系。
只怕若干年后,你有心竞选个总统什么的,有好事的小报把你查了出来,说这个人若干年前还吸过毒,你岂不名誉扫地?沈若鱼说,原来是这样!这倒是不足虑的,其它不敢保证,总统是一定当不上。
只是你这样一提醒,我想还是稳妥为好。
别的不说,要是我妈哪天听人传了这事,她可是个老布尔什维克,一查,病历上白纸黑字记得分明,铁证如山,我就洗不清了。
咱们起个患名吧。
简方宁说,什么患名?不懂。
沈若鱼说,就是患者的名字啊。
我原本想叫玻蝴的,怕和疾病的玻蝴弄混,特作此称呼。
简方宁笑说,你为自家想得还很周到。
只是你这患名不是想叫什么就能信口胡叫的,它早就规定在那儿了。
沈若鱼说,什么意思?简方宁说,入院的时候,要有你的身份证。
沈若鱼说,想不到你们那儿戒备森严。
这该如何是好?简方宁说,我已替你筹划好了。
我家中雇的阿姨,长相同你有些近似,年纪也相仿,你若不嫌她的名字乡气,可把她的身份证借来一用。
沈若鱼有些紧张道,她叫什么名字?该不会叫个大妹子二妞之类的吧?简方宁说,名字不过是个代号,想不到你还这样在意。
你的名字也不见得寓意深长。
沈若鱼说,那你快告诉我。
我对新名字充满了兴趣。
简方宁说,叫范青稞。
沈若鱼嘟嚷着,真够土得掉渣,范青稞范青稞范青稞。。。。。。我得抓紧时间把它念叼熟了,建立起新的条件反射。
范青稞范青稞范青稞……这人不是青海就是塞外来的。
简方宁说,我们还得编出和她的籍贯经历相配套的病史,你务必背得液瓜烂熟。
沈若鱼说,那是自然,我会演习多遍,直到维妙维肖。
不过还有一事放心不下。。。。。。简方宁说,什么事?范青稞。
沈若鱼说,我这个假范青稞,会不会给那个真范青稞带来麻烦?简方宁说,这个不必担心。
我把这事的缘由同阿姨说了,她说乡下人,不在乎,除了上小学时老师叫过这个名字,别人都只叫她校蝴。。。。。。沈若鱼,这个将要叫范青稞的女人,终于安下心来。
面面俱到,好像在部署一个战役。
终于万事俱备。
但范青稞,也就是沈若鱼的心中,还是惴惴不安。
这种不安像什么呢?难以形容。
像晋升或是考试?再不就是家人得了癌症……这大概是一个普通人在和平的年代里,有可能经历的最险恶的处境了。
都不像。
那种时刻,在所有的努力,包括光明的和不光明的手段都付诸实施以后,就有了一种听天由命的无奈。
但沈若鱼对自己今天的遭遇,充满了跃跃欲试的亢奋。
也许像某种义举,为了公众的利益而深入虎穴?沈若鱼自认为还没那样高尚。
精神的领域很复杂,物质的领域却简单。
钱的问题,几乎使她们出师未捷身先死。
刚开始她极力不去想这个问题,因为根本没办法。
要是从这个问题入手,就是死路一条。
她偷懒,从最简单最容易的事开始,把最硬的骨头留在最后。
好像是爱因斯坦说过,他看不起那些从木板最薄的地方钻眼的人,但沈若鱼悲哀地认为自己必须从最薄的地方开始,否则她就永远劈不开那块木板。
钱不是一个小数字。
她万分悔恨在漫长的岁月里,没有像那些有心计的女人,瞒着丈夫储存下一笔私房钱,滴水成河粒米成箩啊。
要不然,她像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一样,早早攒些首饰留在身边也好。
到了现在的关键时刻,用一个小小的手绢包了,拐到当铺,哗啦啦倾倒在高高的柜台上,立马也就换出可观的银钱。。。。。。不管怎么说,李代桃僵也好,围魏救赵也好,进戒毒医院的费用就可凑出来了。
悔之晚矣!可惜她平日同仇敌忾地和先生过日子,现在是空手套白狼。
只得说了原委,同先生商量,要一笔活动经费。
沈若鱼陪着笑脸说,你就权当我旅游去了一趟黑龙江外带西藏,半路上又摔断了腿。
先生冷笑道,您干脆带着拐杖,再到新、马、泰溜达一圈。
沈若鱼很诚恳地说,只要你答应了我的这个请求,从今后我再不买时装了还不行啊?先生说,那不成!你穿得如叫花婆子,丢我的人。
你疯啦,硬要去,我没辙,不能把你捆在家里。
想从我手里抠出一分钱,门也没有!但愿我的经济封锁,会使你清醒起来,悬崖勒马!沈若鱼便把脸冻起来。
先生使出浑身解数,整了一桌好菜,企图逗得沈若鱼欢心。
他知道只要沈若鱼高兴起来,她的住院计划就宣布破产。
沈若鱼明白丈夫的苦心,理智上,她知道丈夫是好意。
但她不能让步,不能示弱,不能行百里半九十,让计划付诸东流。
沈若鱼顽强地绷着脸,直到脸皮紧张得发痛,桌上的辣椒炒子鸡凝出一圈圈黄油。
你可以在丈夫面前坚贞不屈,但没有足够的钱,你就无法从沈若鱼变成范青稞。
沈若鱼冥恩苦想,一切都在未卜之数。
其实办法就在手边,只是不到万不得已,她不忍心动用。
干休所。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老母一个人孤单单地住在那里,和小保姆相依为命。
子女们不止一次地要接她同住,都被老母谢绝。
你们各家鸽笼似的,属我这儿最宽敞,只有小地方到大地方的道理,没有反过来的规矩。
你们若是孝敬我,就到我这里来,要是忙,就算了。
老母说。
孩子们知道母亲是不愿让各家更添拥挤,宁可自己守着寂寞凄凉。
但又寻思自己没能力,让母亲过上更好的生活,心中惭愧,也不好意思强求。
大家每次回去的时候,都是妻儿老少一大帮。
说是回家看母亲,其实一到了家,小辈人就不由自主地懈怠下来,伸直了胳膊腿干等着吃喝,好像回到以前幼小的时候,需要母亲的呵护。
闹得母亲比平日更辛劳,孩子们倒是得了休养生息的好机会。
临走的时候,母亲又总是从不多的积蓄里,掏出一叠钱塞给孩子。
大家刚开始是真心实意不要的。
但母亲真的生气了,大家就只好收下。
一来二去的,习惯成自然,每次不拿些钱走,倒是母亲对不起孩子们了。
常常是孩子前脚走,老母就因操劳过度生病。
待被小保姆服侍得好得差不多了,下一轮的回归又迫在眉睫。
大姐啊,小保姆对沈若鱼说,我看你们最大的孝心,莫不如别回家来。
因为居心叵测,沈若鱼事先没打电话。
怕被老母听出破绽。
这世上你谁都骗得了,可骗不了生身的母亲。
妈,我回来了。
沈若鱼过分亲热地叫道。
回答她的是母亲的咳嗽。
妈,您病了?怪不得我一大早起来就觉得有什么不好,可又想不出这是为什么?原来就应在您这儿了,我给您找药。
沈若鱼说着,把家里藏药的抽屉翻了个底朝天。
若鱼,我这是老毛病了,没有什么了不起。
你回来有什么事吧,我看出你有心思。
啊、没。。。。。。事。
看您就是最大的事。
沈若鱼支吾,没想到老人家眼不揉沙,一下就把她的心思击穿。
有什么事就直说,妈给你出主意。
我可是有半个世纪以上的革命经验,打土豪,分田地,游击战麻雀战。。。。。。面容皱缩得核桃一般的老人,依然充满指点江山的豪迈。
妈妈呀,您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我是小革命遇到了老问题。
您就好好一边歇着吧。
然后就聊家常。
再然后就包饺子。
分手的时间终于到来。
妈又从一个手绢里掏出钱来,布施她的儿女。
她能给他们的钱越来越少了,只凭微薄积蓄的存款利息,要维护旧有的体面已很艰难。
但她一定要给子女们一点钱,母亲用它维持着最后的关怀与尊严。
给钱的场合一般是在走廊里。
光线昏暗,音波传导不畅。
母亲把带着体温的钱塞给孩子,孩子假意推让着。
这个过程不会持续很长的时间,彼此已经演化成一种仪式。
两三个回合以后,孩子就默默地收下钱,留下母亲在漫长的孤独里想象,这些钱,将给她的儿孙带来多少便利。
一切如常。
老母用干枯的手,把一沓薄薄的纸币,捅进了沈若鱼看起来气派,其实不过是人造革制成,一到冬天就硬邦邦地可以当鼓面敲的坤包。
接下来的节目应该是分手。
沈若鱼突然把手伸进拉链,把那叠钱掏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