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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汽车去爷爷家。
爷爷住在中关村中国科学院宿舍26楼101号（后来改为13楼101号）。那时中国科学院才由城里搬出来没多久，还没有多少人。楼也是才建的，我们是第一家住户。
到了家，开门的是姑姑，我一下子就认出她来了，并按云南的习惯称呼她：“娘娘！”姑姑也惊喜地喊：“有德来了。”接着从里面出来了许多人。最后从里面出来的是一位和蔼的似曾相识的老人，他的右手和右脚有一点毛病，走起路来有一点跛，还戴着一副眼镜。“有点像爷爷。但是我的爷爷是戴眼镜的吗？”我问自己。“应该是戴眼镜的，数学家哪能不戴眼镜？”正在想着，奶奶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让我喊爷爷。“爷……”我还没有喊出来，爷爷就用地道的云南话说：“还是喊老爹，我们云南话是喊老爹。”“老爹。”这回我痛痛快快地喊出来了。
爷爷和奶奶送别了两个北京地质学院的叔叔，带我进饭厅吃饭。他们刚刚吃过早餐，只有阿姨没有吃完。见我们走进来，她连忙站起来要给我另做饭。爷爷制止了：“就让她和你吃。”阿姨说：“馒头没有了，我喜欢吃窝头，今天做了几个，不知道她喜欢吃吗？”爷爷说：“让她尝尝。”我一看桌子上黄黄的像馒头一样的东西，心想这一定是好吃的东西，不然阿姨怎么会一个人躲着吃？就连忙说：“我喜欢吃……”拿了一个就往嘴巴里塞。谁知这东西好看不好吃，无法下咽，但是又不敢吐出来……
提起窝头，这都是后话了。多少年后，我竟喜欢上吃窝头。如果有馒头和窝头，我一定选择窝头。馒头没有味道，窝头有一种特别的香味。后来在四川我怀孕时，就特别想吃窝头，害得我的老婆婆用白面去换人家喂鸡的老玉米，磨成粉做成窝头给我吃。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爷爷回来了（5）
可是此时此刻，我实在无法咽下去，就找了一杯水送下肚去。阿姨教我抹上蜂蜜吃，但是我还是怎么也吃不下去，好不容易吃了小半个。
爷爷在旁边看着，想了想就给我讲了当年他去西北的一段经历。他从东南大学辞职后，西北大学寄来了邀请信，请他去西北大学讲学，并由西北大学的一位老师作陪，一同乘火车前往西安。车过河南，有人卖玉米面窝头。这位老师不肯吃，心想下一个火车站会有其他东西卖。爷爷认为有什么吃什么，不应择食。于是买了一个窝头吃起来。后来一路上再也买不到任何东西，连窝头也没有卖的。那是一个灾荒年，老百姓自己都没有吃的，哪里有东西卖？这位老师只得饿到西安，下火车时几乎走不动了。
爷爷用这个小小的故事来教育我：不要择食。
吃过早饭，我向爷爷要了纸和笔，开始给爸爸和妈妈写信。
爸爸、妈妈：
我平安到达北京，见到爷爷和奶奶，爷爷真的回来了。他告诉我要学会吃那黄黄的玉米面窝头，不要择食。我今天还没有学会吃，只吃了小半个，我想我一定要学会吃。
……
女儿有德
就这样我开始了我在北京的生活。我在爷爷身边生活了整整十二年，度过了我一生中最难忘的岁月，度过了我的青少年时代，直到1968年年底大学毕业。在我分配后几个月，爷爷就与我们永别了。
◎1948年，个旧的矿坑
◎1952年，爸爸、妈妈、姐姐和我
◎1957年，我又添了一个妹妹
◎1956年，我进了个旧中学
◎爷爷在北京医院检查身体
◎1957年在中关村家门口（前面是爷爷奶奶，后面左起姑姑、我、大叔秉慈、小叔叔和大表姐周瑞征）
云南方言学堂
在祖国西南角有一个只有五十户人家左右的小村子，这个小村子离县城有两天的路程，距滇越铁路的开远火车站也有一天的山路，实在可以说是偏僻闭塞。这就是我的家乡云南省弥勒县息宰村。1893年10月20日（农历九月十一），我的爷爷就出生在这里，他是属龙的。可惜我从来没有去过我的家乡，只知道那里的土是红颜色的。从堂弟熊有昂…保罗在家乡照的相片看来，那土的确很红，好像是染过红颜色一样。
我的二叔秉明是学文的，他很喜欢研究古文。他告诉我：“‘熊’姓是楚国的姓，我们的祖先是楚国人。”为了证明他的观点，他给我看了张正明和张胜琳写的《楚君姓氏辨》一文。文章中讲，所有的楚君，除去少数特例，一律在本名上冠以“熊”字，楚人“熊”姓是以龙的变种鳖为图腾的。还说“熊”姓是楚君专用的姓氏，连楚君的兄弟姐妹也不得以“熊”姓。而且“熊”姓是一个带有荣誉称号意味的特殊的姓氏，有其职即有其姓，无其职就无其姓。爷爷也对我讲过我们的祖先原来在朝廷做官，因得罪了皇上才被发配到当时偏僻的江西。
爷爷告诉我：“我们的祖上是江西柳州府金溪县熊家寨的人，后来随清军来到云南镇守边疆地区，就在这里安家落户。到了你的高祖父熊凤翔那一辈，也就是我的祖父那一辈，家里仍旧是一贫如洗。你高祖父娶你高祖母时，因家里没钱请人抬轿子，只好和一个朋友用一把旧竹椅子将你高祖母抬回来，你高祖母发誓要使这个家振兴起来。”
我的高祖母是一个极贤惠又有远见卓识的乡间女子，她省吃俭用也要把自己的几个儿子送去读书。我的曾祖父熊国栋念书后，就在赵州府（现在的弥渡县）任学官。爷爷从十二岁起就随他在赵州府的一间私塾念“之乎者也”。 。 想看书来
爷爷回来了（6）
爷爷很喜欢我的这位高祖母，在众多的家人中，我听到最多的是关于对这位高祖母的回忆。爷爷常常说，正是由于这位高祖母的贤德，熊家才开始振兴。她非常勤俭，养了许多鸡鸭，下了蛋就去卖了，供子孙上学。有一次，她带了一个咸鸭蛋进城赶集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小半被风吹走了，她拐着小脚追了半里才追上。
后来爷爷能到省城念洋学堂，也多亏了这位高祖母。
一天，曾祖父熊国栋把爷爷叫到跟前：
“你现在不小了，要学一门手艺，以求养家糊口，将来也能光宗耀祖。”
“……”
曾祖父见爷爷没有回答，又说：“我看如今科举有名无实，你通过乡试，也不见得能当秀才，而且当了秀才，也不见得当得了官，还是学商好，学点算盘，懂得清理账目。将来发了大财，也可将我和你奶奶、你母亲接去享几天福，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爷爷回答说：“我才不学商，那些商人只不过是把别人的钱装到自己的腰包里。我要做一个正直的人、本分的人。”
“那你还要去做种地人？”
“我要去省城进洋学堂，学洋学。如今洋人进入我们的国土，肆意抢夺我们的矿产。他们的文化没有我们古老，为什么他们迅速富强？我要学他们的富强之道，振兴中华。”爷爷反驳道。自从西方帝国主义列强进入中国，清政府步步退让，割地赔款。他已经认识到清政府的*，有志的人不仅仅要富我一家，而且要富我中华，要科学救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曾祖父从来没见爷爷反驳过他一句，气得几巴掌打到爷爷的脸上：“你反了，不忠不孝，你还要去听洋课，你忘了你的老祖宗了。”
后来爷爷坚持去省城进洋学堂，曾祖父断了他的学费。爷爷就以不回家反抗。高祖母疼爱孙子，就以自己的私房钱供爷爷念书。
高祖母是念佛的，只要自己有吃的，总是要救济比我们家更困难的乡亲们。她常常和爷爷讲起农家的种种苦处，种粮之不易，使爷爷明白“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由于高祖母的贤惠和有远见，乡亲们有事都喜欢来找她，听她的意见，她颇受乡亲们的爱戴。爷爷告诉我，在高祖母去世时，乡亲们从很远的地方赶来送葬，约有上百人。棺材抬到墓地，才一放下，乌云密布的天空忽然晴朗，一道霞光直射天空，顿时天地相连。众乡亲都认为这是她老人家积德行善，得以升天。爷爷谈起此事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地有知，这常常是我们不能估量的。”
多少年后，在每年春节祭祖时，爷爷总要把高祖母的像放在祖宗牌位上，而且不放其他任何人的像，包括我的曾祖父的像。这对封建的旧家庭也是一个挑战。照理来说，一个女子在家里的地位是次于男子的，那时要求，女子“在家从父，出门从夫，夫死从子”。而爷爷不祭别人，只祭这位高祖母，这也是对封建制度的反抗。
的确，爷爷热爱祖国、刻苦学习、乐于助人、谦虚谨慎、以才量人、不图钱财……都深受这位高祖母的影响。
爷爷在高祖母的支持下，十五岁就到省城方言学堂念书。那时省城昆明著名的学堂有方言学堂和讲武学堂，朱德总司令当年就在讲武学堂念书。就在爷爷考进方言学堂的同年，学校易名为云南高等学堂。
家里见爷爷坚持学洋学，害怕爷爷学了洋学更管不住，就想让爷爷成亲，用家庭来捆住爷爷的脚。为此，曾祖父几次托人捎信，让爷爷回家。爷爷不理睬，继续攻读法文。后来家里捎信说高祖母病重，要爷爷立刻回家看望。爷爷对高祖母素来有深厚感情，害怕高祖母病重会一下归天，自己却不能在她身边尽孝，于是匆匆忙忙赶回家。谁知一到家，到处张灯结彩，高祖母坐在堂上满面红光，爷爷一时说不出话来。
爷爷回来了（7）
曾祖父在一旁说：“你也不小了，该是成亲的时候了，我和你妈妈商量选择了邻村姜家的姑娘。她的家也算得上是读书人家，祖父中过举人，家里有钱，不愁吃穿。姑娘长得很清秀，人很聪明能干，你们的八字也对得上。既然你回来了，我们就抓紧时间，这几天就把喜事办了。”爷爷立刻反对，他以自己还要读书不能养家为理由，不愿意立刻结婚。高祖母插话说：“结婚以后，媳妇可以留在家里尽孝。”高祖母年纪大了，她希望早日抱上曾孙子。
以后的几天，家里看得很严，爷爷无法脱身，又不知道新婚的妻子将是什么样，但也只得听天由命了。结婚那天，家里热热闹闹的。等众人走了以后，只剩下爷爷和奶奶两个人时，爷爷掀起蒙头巾，只见一对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爷爷后来回忆起这时刻，深情地说：“你奶奶有一双漂亮的、会说话的眼睛。”就是这双会说话的眼睛，让爷爷爱了一辈子。
这是1909年的冬天，结婚后不到一个月，爷爷就离开了家，回到学堂。他认为男子汉不能在家里贪图安逸。有志者志在四方，任重道远，要救中国。救中国，就要学习洋人的富国之道。他认为中国之所以受欺负，是因为我们科学不发达。如果我们能自己开矿，自己修铁路，自己造汽车，而且比洋人做得更好，我们中华民族就会有救了，这就是“科学救国”。
一年后，我的大姑妈出生了，但是马上夭折了。关于她，奶奶只提起过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奶奶不愿意提起，爷爷更是没有讲过。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爷爷和同学们早已不满清政府的*，当时帝国主义纷纷入侵中国，大好河山被任意分割。特别是看见洋鬼子进入云南，到处开矿，抢夺我们的矿产资源，更是气愤。辛亥革命给他们带来了新的希望，年轻人支持辛亥革命，立刻剪了辫子，响应辛亥革命。爷爷剪了辫子以后，和同学们拥到大街上，以表示革命。街人大恐，纷纷回避。学生们不知道还该做点什么事，于是跑到饭店大吃一顿，以庆贺辛亥革命爆发。爷爷形容当时的情形时说：“我们以为剪了辫子就是革命，其实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这时学校没课可上，学生们不愿意继续上八股文，而新的教材又没有，于是学校放了假，学生们纷纷离校回了家。
那时，省城昆明到家乡弥勒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只能步行。爷爷和一个同窗好友相约同行。走在路上，见到有人迎面慌张跑过来，上前一问，来人告诉说，前面在杀革命党人。爷爷和好友连忙找了一顶破草帽戴上，然后胆战心惊地向前走。走到跟前，才知道是强盗抢东西，并且强盗已离去。爷爷和好友这才放心了，继续向前赶路。
回到家里，爷爷被他的父亲大骂了一顿。要知道在当时，读书人是宁可断头，不可断发。爷爷在家里待不下去，只好愤怒出走，回到学校。不少同学也被家里撵出，回到学校。大家等了几天，没有动静，学校又上课了。但内容有所改变，除了八股文，也有一点新的东西。又过了一些时候，到处开始抓革命党人，同学们又开始留起头发，人心惶惶，不时从外地传来杀革命党人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