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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乡愁-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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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群哑了,没人吭声。他立刻心慌,又问:“二妈妈跟爹去了武昌城?”
  枣花说:“她在荷塘边。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你回家了。”
  他说:“那我去找她。”他撇下众人,穿过庄园后门去荷塘。晚风吹着盛夏时节的枣林、桑林、庄稼地,飒飒地响。他走了一段,回头看见母亲跟在身后,就停下来等她。母子走到荷塘边,满塘荷叶碧绿,荷花盛开,却不见人影。他问母亲:“在哪儿呢?”母亲指着塘边一堆土丘,说:“喏,她就在里边。”
  孤坟上的青草已经多遍黄过又发青,矮小碑石浸着潮气,半截布着苔藓。
  包博望离家后半个月,满月就在荷塘边失足淹死了。包博望不信她死了,喃喃说:“怎么会?”枣花说:“我也觉得不会的,可她是淹死了。”包博望跪下来,把头抵着冰冷的石碑。他两眼干干的,没有哭出来,只觉得身上的气力,都被这湿地一丝丝抽走了。
  十五年后的冬天,袁世凯在北京称帝,年号洪宪。此前,他已把自己的头像镌刻在银元上,世称“袁大头”。至今,“袁大头”还在古玩市场上流动……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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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革命(1)
二二
  金满堂推着独轮车,载一只大立柜从包家镇往武昌城而去时,天还没亮,田野黑黏黏的,四乡八镇还在沉沉熟睡。有一阵下了雨,雨又细又密,打在金满堂的脸上、眼上,他什么都看不清,心里骂着日怪,下雨就像在下土。公鸡不管阴晴、寒暑,照例远一声、近一声,长声吆吆地叫起来,在冷嗖嗖的秋风里,真有说不出来的悲怆。
  这是西元1911年,岁在辛亥,即大清宣统三年,10月10日的凌晨。
  昨晚,金满堂亲着五岁儿子有种说:“种儿,卖了立柜,爹就有钱了。想爹给你买个啥?”
  有种拍手说:“洋马儿。”
  包家镇两全庄的庄主包善人,水田不止千亩,城里的钱庄、商号堆着金山、银山,他给十一岁的孙儿包忠良、十岁孙女包英良各买了一匹东洋马,时常由几个背汉阳造的家丁陪护着,在长江大堤上遛达。这在乡民们眼里,是何等的风光!有种不懂事,跟着洋马屁股跑,洋马扬起鞭子般的尾巴,一扫就把有种扫到了烂泥塘里去。看见儿子哭,金满堂咬得牙齿响,肚子里发誓,要让儿子出了这口气。洋马?那就洋马吧。过了寅时,金满堂老婆就摸索点燃豆油灯,起床给金满堂热了一碗菜稀饭,蒸了两个馍。金满堂吃着,她就替他编辫子,踌躇说:“都说武昌城乱得很,瑞总督在新军中大抓革命党,大刀片砍得脑袋瓜乱飞,你一去只怕……困住脱不了身。要不,就不去?”金满堂埋头大吃,不出声,吃罢顺手提了斧子,把指甲削干净,这才吐了一句话:“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金满堂的话向来不多,但再是乱如麻,也能一句话切住要害,仿佛一斧头劈开树疙瘩。
  金家是外来户,但至少从金满堂的曾祖起,就在包家镇开了“金字号木匠铺”。那曾祖原名黄金木,本是陕南旬阳人,因族间械斗,被仇家砍得家破人亡,只身一人,沿汉水向东而逃,到了江汉交汇处的包家镇,才把步子稳下来。黄金木倾乞讨之所有,请了个瞎子算命。瞎子说:“看世间万物,无非阴阳五行,相生相克。你既然要避仇家,就去黄姓金,金子是黄色,也算不忘本。而金克木,你就丢了锄头当木匠;木又克土,木匠当好了,少不了还是有田种。土又能生金,正兆着你金家儿孙累累,兴旺发达。”黄金木又问:“那金能生什么?”瞎子说:“金生水。”黄金木问,“水又克什么?”瞎子说:“水自然是克火。”黄金木打破砂锅:“这又怎么讲?”瞎子拈一拈鼠须,呵呵笑道:“鄙人道行有限,远事不可测。”黄金木叹口气,依了瞎子的话,改名金斫木。他去武昌城拜师学徒,三年后回到包家镇,开了这爿“金字号”。
  金斫木手艺好,吃得苦,又童叟无欺,两代之后,家道已俨然小康。但湖广总督偏不让他吃安生饭,为师夷长技以制夷,造炮造枪,七年前,汉阳兵工厂下乡试射大炮,一炮打偏,正中金字号木匠铺。侥幸当时金家人和全镇人一道,都跑去看热闹,无人伤亡,但房子、家什都成了几把灰。金满堂的祖父活活气死,金家人看着焦黑的屋骸就要发抖。这地方住不得了,兵工厂赔了些银子,包善人也捐了些善款,金家就在镇尾的小河边,重起了两间茅草房,买了一亩三分水稻田。随后,金满堂的爹娘就在伤心中过了世,他成了一个孤儿。但金家的人名声好,靠得住,过了一年,他就成了一个女人的丈夫,再过一年,就成了金有种的亲爹。

第四章 革命(2)
金满堂大有乃曾祖之风,有的是气力,而且不吝惜气力,他继承了锯子、斧头,也扛着锄头下田。吃饭是不用愁的,还间隔有些荤腥。他不是不知足的人,但还存着一点念想,就是要让金有种多一点出息。要有出息就得读书,譬如包善人的儿子包博望,从东洋读书回来,娶了东洋老婆,就成了白面书生,也不下田犁地,也不做生意、跑买卖,也不与人交往,成天提着文明棍,游手好闲,东游西逛,活得像个鬼影子。可他的儿女,还不是个个跨洋马!自然,金满堂也晓得,念书、出息都得花大钱。他缺的就是钱,但钱从辛苦来,他跟老婆早就合计了,田里出的,把来吃饭。锯子、斧头打的,拿来供金有种成才。
  眼下,他架在独轮车上的大立柜,做工原不复杂,但他也当细活做,前后打了一个月才完工。柜高七尺八寸,宽五尺,厚三尺,虽是普通柏木,但摸上去水滑,如过了上好的漆水。他是个好庄稼汉、好木匠,他的老婆、包家镇认识他的人,没人不是这么看他的。他就这样怀里揣了一个馍,一个念想,沿江踏踏实实地赶路。路上有碎石子,颠得大立柜跟鼓似的蓬蓬响,响声敲到金满堂心里,让他浮想联翩,这柜子能换得了一条马腿还是马尾巴?随后他吃吃地笑,是自嘲,也很熨贴。
  可是,他刚笑了两声,就赶紧收了。前边几步外,一个长衫、瘦削的人,手执文明棍,正在晨光熹微的江堤上徘徊。
  金满堂陪个小心,恭敬地叫:“包先生,早!”
  包博望点头应了声:“早。”他看金满堂恍惚眼熟,却叫不出名字,就举起文明棍在柜子上敲敲,说:“卖柜子?”
  金满堂说:“嗯,卖柜子。”
  包博望说:“好,卖了有肉吃。”
  金满堂说:“嗯呢,就盼着吃顿肉。”他心里笑了声,吃肉算什么?我儿还想骑洋马。他说:“包先生总起这么早?”
  包博望默然一小会儿,说:“睡不着。”
  “包先生是有心事吧?”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你听说过这两句诗?”
  “嘿嘿,我哪听说过。”
  “我想,你是不会有什么心事的。没有心事好。”
  “我不是读书人,有心事也不往心头搁。算是没心没肺吧。”
  包博望轻声笑了起来,把文明棍虚指一下,说:“你走吧。”他侧了脸,怅怅望向灰蒙蒙的江水。
  金满堂推车走出几步,听见包先生在喃喃地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心里笑声“日怪”,想这公子爷莫非是快疯了?
  二三
  金满堂一口气走了十几里。接近武昌城时,不停有人影从后边超过他,刷刷地疾行,金满堂看不清人数,擦肩去时,只觉得气紧。走到天色大亮,刚好到了城门洞口。两个兵一身乌鸦黑,正抱着汉阳造打瞌睡,见了金满堂,跳起来拿枪指着他,枪栓拉得哗哗响,大叫:“干什么的?”金满堂说,卖柜子。一个兵踢了他一脚,另一个兵给了柜子一枪托,金满堂身上利器、钝器俱无,柜子空空如也,兵就骂:“妈的×,晦气,大清早遇见活棺材!滚!”
  金满堂进城,把立柜推到平日他卖货的三闾大街公输班家具行。家具行还没开门,他就坐在街沿上歇息。后来行人多了,对门的七香居酱园铺、江汉大茶馆都卸了门板,家具行还是没响动。他有些饿了,就到茶馆讨了碗水,摸出馍来啃。太阳已升到天上,满街的瓦屋和石板路都映得黄亮亮,吃了馍,他打个大饱嗝,真是山响。老板笑道:“吓我一跳,还以为又放号炮呢。”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四章 革命(3)
正说着,十字街头那边一声号炮响,接着是当当的鸣锣声,许多人发一声吼,一齐跑过去。金满堂问:“做什么?”老板把花白辫子从前胸搭到左肩,说:“瑞总督杀革命党。你我是大清的子民,乱臣逆党,人人得而诛之,你说是不是?”金满堂正要说什么,肚子里一股气冲上来,又打了个山响的大饱嗝。老板摇摇头,踱出来站在街沿上,踮了脚往十字街口望。
  街口的人越涌越密,杂沓的脚步就跟大鼓般不停地擂,灰尘高高地扬起来,把阳光都搅混浊了,金满堂骂了声“日怪”,心里开始不踏实。他起初听说革命党跟粱山好汉差不多,是要替天行道的;但后来又听说,他们其实是要把天捅破,自家坐江山。金满堂觉得这就很混帐,但又觉得十分了不起,譬如包善人,怕有一百岁了,米烂陈仓,金银可以铺地,还在大斗、小斗往家里端,谁敢在他跟前放个屁?要是遇见革命党,怕早就一枪穿心了。不过,革命党也是稀松平常的强盗罢,没三头六臂,没黑旋风开道,还是被瑞总督捉了来,一个个地杀。金满堂觉得瑞澄瑞总督还是十分可怕的,他有兵舰、大炮,十万新军,个个都配汉阳造。上个月,瑞总督还亲自下乡,平息了一场猪饲料引发的骚乱,并沿途炫示军威。金满堂远远地望见过瑞总督,在一片刀枪簇拥下,步出八人大轿,登上戏台子,把手一点,就见得旌旗飘扬,枪炮轰隆隆打得山摇地动。包善人带了孙儿包忠良,跟狗似地趴地上,奉上万民伞。瑞总督只把下巴一昂,看着天上。天是什么?是天朝,是皇帝,天意自古高难问啊!瑞总督就是天降在这土地上的神,掌粮草,也掌生杀。革命党,人人谈而色变,不都被瑞总督揪了来砍头!
  金满堂正怔怔地出神,街口又是一声号炮响,人群大乱,纷纷嚷着乱跑,本已混浊的空气又暗了暗,继而亮得炫目,逼得金满堂差点睁不开眼睛。他听到有人在嘭嘭拍他的立柜,竟然是公输班家具行的小伙计,下巴、脖子全是汗。金满堂赶紧让他把货收了,伙计说:“今天不收货。”金满堂又问老板呢?伙计说:“老板昨晚就被征去收棺材了,”他伸起两根手指头:“两百口。两百口棺材啦!”金满堂说,替谁收,瑞总督还是革命党?伙计脸上的大汗再次冒出来,他挥掌做了个切脖的动作,说:“革命党,不得了,鬼头刀连砍三个,一个喉咙口还堵着菜团子,一个血喷了七尺高,一个脑袋飞下来咬住刽子手的裤裆,活生生咬掉了他的卵!”
  金满堂后颈窝起了一层鸡皮子,想起老婆的话,心下发急,就叫伙计快开铺门,先把柜子存进去,自己今天先回乡下,避开这一趟浑水。伙计说好,就在身上摸钥匙,上下里外摸完了,大叫一声苦,直喊:“钥匙!钥匙!钥匙!我的钥匙呢?!”他跳下街沿,低头盯着石板寻,从街口退回来的人跟潮水似地,一下子就把他卷走了。金满堂也叫声苦,抱住柜子,不晓得咋办。
  捱到中午,人潮渐渐稀了,太阳也渐渐发烫,金满堂肚子饿了,身上冒了一层虚汗,就踌躇着是即刻掉头回家,还是找馆子刨一碗干饭,突然几个人飞也似地从街上跑过,跟着就有兵提着汉阳造追来,一边叫站住,一边射击,枪子儿擦着空气哧溜溜响,金满堂躲到柜子后面,偷偷瞄了瞄,有一个人倒了,鲜血曲曲折折流在发烫的石板上,腥味刺鼻。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四章 革命(4)
他不敢动,眼睁睁看见有军官跨着洋马,指挥士兵把杩杈一排排堵在街巷口子上。他就晓得坏了事,他哪儿也走不了。
  二四
  在午后的慵懒中,金满堂趴在立柜上打了个长盹,醒来见街上清静得连鬼影都没有,就连酱园铺和茶馆都关了门。他无计可施,心下反倒安宁了,又拍开茶馆,讨水喝。
  老板索性提给他一只铜壶,要他就坐在门口慢用。金满堂谢老板心好,老板其实是长个心眼,怕有人乘乱打劫,金满堂有气力,好多个抵挡。傍晚时分,起了风,风挟着秋寒,有力地刮着,把枯枝败叶和脏东西都吹上半空,无依无助地漂浮。金满堂已经喝了七、八碗白开水,肚子胀得痛,却恨不得把碗嚼碎了当饭吃。老板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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