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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姥爷有生头一回吃炒燕面,根本不知道嘴里是啥滋味,打着饱嗝连声说好吃。
小彝人说,吃炒面长劲,背炒面耗力。
两个彝人也各吃了一碗。接着取出带来的荞麦馍、坨坨肉和酒。喝酒时,只有两个彝人不时说上几句话,樱子一直不说话。要不是因为樱子,我姥爷有酒下肚一定话多。饱餐一顿后,两个彝人把脑袋缩进毡衣里,蜗成一团,随地一倒便睡去。在山顶露宿,我姥爷直为樱子担心,但她照看了一下拴好的马,从马袋里取出一件彝人披毡,在马旁同样倒地而卧。我姥爷看不见一直远远跟在后面的那三个兵,只能照三个人的样子和衣睡在石头一旁。高山上的夜晚气温冷过严冬,火堆已没有火苗,只剩红红的一小堆,散发着一种火的感觉。樱子依旧寂静无声,让他颇感神秘。一会,他发现樱子起身来到自己身边看了一下,又回去把马牵过来拴在一旁。“守着马睡不冷。”她小声说。
我姥爷看着她,没说话,伸出手示意她到身边来。樱子照办了,紧挨着躺下,把厚厚的羊毛披风盖在两人身上。两人面朝天躺着,我姥爷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会侧过身轻轻搂住樱子,要她讲讲二弟。樱子东一句西一句说起来,我姥爷听出二弟在西昌人缘不错,混得还行;弟媳对人好也能干,是个大美人。说着美人,我姥爷把樱子的内衣下摆从皮带里扯出来,手伸进怀里去。樱子身体一侧,把背对着我姥爷,不知是表示反对还是别的意思,光溜溜的乳房握在了我姥爷手里。两个彝人就在不远处,微弱的火光只照出模糊的暗影。又过了一会,我姥爷抽出手来,解开樱子的皮带要脱她裤子,樱子说了话:
那边两个彝族人还没睡着。
深更半夜的,早该睡着了吧?
彝族人睡觉时半睡半醒,从不睡着,什么动静都能发觉。
因为太冷睡不着?
不是怕冷,彝族人风霜雪雨从不在意,倒地就可以睡。
第一次见到你时,老彝人骂你,说耍美别日呢,啥意思?
你会说彝话?
几天来,我一想起你就要想起这句话,印像深,忘不了。
他说耍美别日呢,骂我是女妖精。
老彝人明明会说汉话,为啥当时要用彝话骂人呢?
可能当着你的面不好骂出口,要不用彝语骂我,更出气。
为啥骂你女妖精?
樱子没回答。
寨子里的那个头人说你是批婆娘,说过两三次,是什么意思?
又没回答。
第43章 高山雪夜
第二天一早,几人走上了蜀身毒道。
老彝人的举止神态好像几次想跟我姥爷单独说点什么,但碍于旁边的樱子,没说成。有一阵,樱子独自往一个小山坡那边走去,老彝人这才来到我姥爷身边,说大凉山有规矩,姑娘换过童裙①后,到别人家去不能上楼,不能进里屋,不准从火塘上方跨过,不能动男人的武器,不准从丈夫头上过,不许摸男人的天菩萨,不能动毕摩做毕的东西。
老彝人的话并不使我姥爷惊讶,北方老家乡下的女人也一样被人看不起。但老彝人的话好像还有话外音,我姥爷有点怀疑昨夜自己跟樱子睡在一起被发现了,但老彝人接着又把女人跟鬼扯到了一起。“你不晓得,我们彝族的大鬼母紫孜妮楂②,是一个白獐变成的美女。她太美了,好多家支为她打冤家,死了无数人,都成了鬼。紫孜妮楂变成了万鬼母,鬼魂最喜欢缠美女,美女被鬼缠住就成了活鬼,身上附着妖灵,她们给外人带去病症和灾祸,不能随便走家串户,更不要挨近。”我姥爷问,“你说的那个美女在什么地方?”老彝人答道,“晓不得,没人见过紫孜妮楂,毕摩念的《驱鬼经》里面有《咒鬼经》,就是《鬼的起源》,这个经里面就有《紫孜妮楂》经。”一个很可能连书都没念过的老彝人,能脱口而出好几个毕摩念的经书名,让我姥爷不由一怔。他又问道:“你说这话,是不是在说樱子?”
老彝人正要开口,后面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樱子追了上来。老彝人没来得及说完想说的话,随即离开,跟前面的小彝人走到了一起。我姥爷看着前面的一老一小,不远处出现一条大河,两岸奇花绿树一直延绵到一望无际的山野上。那些树中除了果木林和蚕桑林外,面积最大又最惹眼的是一种七八米高的树,一些干农活的人聚在那种枝繁叶茂的大树下抽烟歇凉,有人还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大路上走来的不速之客。太阳当顶之时,一行人早已饥饿难耐。
小彝人说,青稞下鸡汤,米饭下猪肉,荞粑下羊杂碎,不是一般巴适。
老彝人说,两个烧辣椒一个苦荞粑也是一顿饭。
远远望见一个路边食棚,两个彝人加快了脚步。近了一看,那是一个由几根树杆支撑起来的大草棚,两大片草从尖顶一直铺到地面,成一个三角形,可遮挡南北风雨,而另两边无墙,能通风透雨,也正好供路人进出。几人进了草棚,在几块当凳子的石头上坐下。老彝人掏出碎银子,走到汉人棚主跟前买了几大碗食物和酒。对方找出几张纸票,老彝人说他们彝族人不用汉人的纸币,将就找的零钱又买了酒,把两个装酒的大皮筒灌得满满的。老彝人用舌头舔了一下皮筒嘴,咽了下喉咙,见我姥爷盯着他看,就乐了。他告诉我姥爷,他们平日卖了东西马上要把钱花掉,只带回买的东西,不要汉人的钱。
第44章 高山雪夜
路边食棚可能很少有人光顾,汉人棚主神情严肃忙个不停,一会在灶台下添柴烧水,一会又在灶台上搅拌食物。樱子先把一大碗刚做成的东西端到我姥爷手上,接着坐在一旁,等下一碗。粗糙的糊状食物冷热不均,难以下咽。在北方吃面食长大,我姥爷想起了在勒俄地头人家吃到的荞面条、荞馍馍、荞凉粉和荞饺子,还有香甜得醉人的荞蜜糖。几人草草吃完后,继续赶路。走了很远回头一望,跟在后面的那三个兵才刚进食棚。天气晴好,在一条不宽的河边,樱子的马要喝水吃草,两个彝人往地上一坐,喝起寡酒来。我姥爷走近樱子,问那三个兵怎么老是掉那么远?樱子看了两个彝人一眼,朝河边喝水的马走去,我姥爷跟了过去。樱子面对河水低声说:
不能一起走,遇上危险才能增援。
我姥爷心里有个东西悬了起来。
樱子又说,以后我再告诉你彝族人的战术。你要注意山上,一窝蕨草能藏七只鸟。
我姥爷看看周边的高山,回到两个彝人旁边坐下,一起喝酒。樱子牵着马往远处山弯走去,转眼没了人影,只剩下马在山弯处低头吃草。当她一手牵马一手拿着军帽返回来时,我姥爷发现她容光焕发,一头黑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老彝人看着她叫道:
阿啵啵,你一个女娃娃下河洗澡,水冷不冷哦?
樱子回了句彝话,老彝人用汉话重复说,好,习惯了就好。
一身尘土一身汗,加上酒的热力,我姥爷也早想洗个澡了。他叫大家等他一会,朝山弯那边走去。静静的山谷响着河水声,一片清澈见底的深潭出现在眼前。我姥爷脱个精光,一下水就倒抽了一口冷气,山里的阳光一点也晒不热山里的流水。在水里,他想着樱子在水中的样子,看见自己下面的东西大了起来,一晃一晃的像一根木棒。水太冷,那东西很快又小了下去。当他爬上岸穿衣服时,望见远处的山岗上,出现了那三个兵。
再次上路,两个彝人一直在前头带路。樱子上了马,骑一段又下来,换我姥爷上马。山外晴朗,山谷间雾气沉沉,林间树上挂着彝人风葬的羊羔,路边不时现出几个草鬼倒在岩石下,不知出自何方毕摩之手,使我姥爷一阵阵心惊肉跳。山风轻轻拂起,一片黑云横过当空,黄昏来临。前面的两个彝人停下来,等我姥爷和樱子一走近又迈开脚步。不多时,两个彝人又站住,望着远处。老彝人告诉我姥爷,很远的地方有一座鬼山③。听说鬼山由会飞的吃人鬼王阿石索巴镇守,各种妖魔鬼怪都在那里,各地彝人送鬼都往此山。鬼山在甘洛昌普镇南部斯足乡境内,靠近神秘的黑竹沟,从斯竹乡往南到拖莫村有小路,再往前无路可行。
鬼山在最后一线天光中,混淆在高低起伏的群山远处,渺然不可分辨。
又开始上路。当路边再次遇见草鬼和鬼板,我姥爷一跑就是老远。昨天他还口口声声不怕鬼,现在见了鬼板就开溜,两个彝人更是吓坏了。樱子说老彝人在夜行途中抓一把泥土也能从湿度上断南北方向,白天进山要是无太阳,看一眼树叶的正反两面就能知道东西方向,但他后来也找不到东西南北了。
第45章 高山雪夜
天色黑尽。前面忽然有人跑来,到了老彝人跟前停住,用彝语急促地说着什么。我姥爷听出跑来的是小彝人,两人说话很紧张。老彝人等我姥爷跟上来后说,不能再走了,要等一会再走。我姥爷问出了什么事,老彝人说前面不远就是他们要投宿的一个寨子,但寨子已经被另一个家支包围,前去连络的小彝人还没进去就发觉了埋伏的冤家。小彝人本来要跑到别的本家支寨子去叫援兵,但老彝人说来不及了,叫他还是赶快摸进前面那个寨子,告诉寨里的人作好准备。
小彝人已跑不见,老彝人在原地转来转去,用彝话不停说着什么。我姥爷猜想,他可能因为护送任务脱不开身,只好气得要命,干着急。就在此时,前面不远处忽然枪声大作,道道火光不停喷射,划破夜色。老彝人叫唤了几声,可能在说小彝人还没来得及进寨子。枪声持续了半个来钟头,渐渐平息下来。黑暗中,老彝人突然把我姥爷拉起来就跑,躲进路边的树林里。过了好一会,听见有人从前面跑来,不是一个而是一大群。几声叫喊之后,老彝人才又钻出树林,迎着那群人跑去。
人群在远处叽叽咕咕说个不停,有人大声说出了曲木打铁。我姥爷以为听错了,很快又听见有人说到那个似乎无出不在的人名。片刻后,老少彝人走过来,找到我姥爷。
莫得事了。老彝人说。
你们在说曲木打铁?我姥爷说。
老彝人没解释。
是怎么回事?你们打赢了吗?我姥爷问。
我们的人没打,是另外两支的人在打,跟我们的人米地关系嘛。老彝人说。
抬头看,黑夜中的彝寨大火熊熊,跑出来的那些人又跑了回去。我姥爷一行人不得不继续连夜赶路。走不多久,有人从寨子里弄来一些食物和酒追来,交给老彝人,然后又返回寨子。我姥爷他们上了盘山道,樱子手里牵的马可能刚才受了惊,几次狂挣想要脱缰而去,直到上了山才静下来。越往高处气温越低,路两旁的树林渐渐出现白色的雪,路上也有,越走雪越多,也越厚,踩上去吱吱作响。老彝人说这座山跟大凉山的许多山一样,一年当中有大半年都铺着雪。我姥爷喘起粗气来,吐出的一口口白色气体,好像跟他自己毫不相干。山上的夜色与山下大不一样,月明星稀,微风习习,一片白茫茫,寂静如死去。
后来解放军军官问我姥爷,你不是说他们打起来了,怎么又说没打呢?
我姥爷答道,老彝人在路上告诉他,寨子本来是被包围了,包围的人是河对面的一个冤家。当时还没打起来,另一个冤家的人马也来了,他们正在包围寨子的时候,被早已埋伏好的那些人发觉,双方发生误会,就打了起来。等双方打完撤走后,寨子里的人抓住几个伤兵,一问才搞明白。
解放军军官说,真是怪事。
另一个解放军军官问,听说彝族人不是天不亮不打仗吗?
我姥爷回答说,那个老彝人在路上对他也是这样说的。但又说从前是这样,后来有所变化。谁要怎么打,好像也没个准。再说本来双方只是搞埋伏,即然遭遇又都有准备,就只好开打,这对双方都公平。
又一个解放军军官说,你们为何没留在彝寨过夜?
我姥爷说,老彝人告诉他,那个寨子里的彝人叫他们不要进寨子过夜,说等那两个闹误会的家支明白过来后,肯定会重新来打,冤家总归是冤家。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46章 高山雪夜
他接着告诉解放军军官们,一场惊慌过去了好半天,两个彝人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回头望山下远处,寨子里仍有小股烟火未被扑灭。等上了半山腰,那个彝寨果然又响起激烈的枪声,只是隔得远,听起来不是很可怕。
又是在高山上的大石头下面,两个彝人在地上摆好食物和酒,四人围成一圈。出于某种担心,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