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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逃脱不了的命运。
另外我想,要论困苦,礼言不见得比玉纹的轻浅。若玉纹是独白的锁定,礼言则几乎是无言的湮灭。“他也不应该死呀”(大意),这样的台词太过直白。尤其是,这样的人也许就死了,死得无声无息,死成永久的沉默;唯其如此,“他也不应该死呀”才喟叹得深重。我胡想:设若礼言真就死了,会怎样?志忱和玉纹就可解脱?就可身魂俱爽去投小城之外的光明了?——这些想法,于此片或属多余。我只是想,当初的影片可能还是拘泥于人性解放,但人性的解放,曾经(或仍然)附带着多少人性的湮灭和对人性处境的逃避呀。
可否用无言、用枯坐、用背影,也为礼言划出一个沉默的世界?费片中,有一场礼言发现志忱和玉纹告别的戏,我想,也许倒是志忱和玉纹不止一次地发现礼言悄然离去的背影要更好些。那个沉默的世界几乎连痛苦的力气都没了,唯沉默和不断地沉没下去,沉没到似乎那躯壳中从不存在一个人的心魂。在我想,礼言是绝不要哭的,哭是最轻浅的悲伤,礼言早应该哭完了;如今礼言觉察了志忱与玉纹的关系,对于这个无望又善良的人来说,只不过是久悬未决的一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我确凿是多余了。他应该是静静地走。哪有哭,然后自杀的?
设若礼言果真死了,后面想来更有戏做;那时志忱和玉纹的纠葛或可至一个新的境界。结尾可以开放:如此局面下,志忱当然还是要走的,但逃离的是其形,永远不能解脱的是其心,他多半会给玉纹留下个话儿,留下个模棱的期冀。玉纹呢?心知未来仍是悬疑,因而独白再现;此时的独白,有多种意味——可能重归封闭,可能又是一个湮灭,也可能有另外的前途。从而“小城”才不白白“之春”一场,但也可能就这么白白。
无言的湮灭,独白的囚禁,以及未来的悬疑——悲观如我者,看这几乎是人生根本的处境;而这才构成戏剧的张力,生活的立体吧。你说拉开距离,似仅指今日与往昔的时间距离,观众与剧情的位置距离,但重要的是(剧中与剧外)心与心的距离,或心对心的封闭。人性的一时压制,似不难解放(譬如礼言果真一命乌呼),唯娜拉走后如何,还是永远的疑虑。在我想,小城的寓意,绝不止于一启恋人关系的布设与周旋,几年前从电视上看到此片,竟留下与《去年在马里昂巴》相近的印象,如今细看才知错记。但何以错记呢?绝不无缘无故;此片中若有若无地也飘荡着一缕气息,像《去年在马里昂巴》那样的一个消息:要我们从现实醒回到梦中去!中国人轻梦想,重实际(有梦也多落在实处,比如发财,比如分房和得奖),这戏于是令我惊讶中国早有大师,只是又被埋没。
20 给田壮壮(2)
其他都好,不多说。词不达意,见面再聊。信,唯一的好处是可以斟酌,此外一无足取。
祝好,并问候令堂大人!有一年知青晚会,她特意从主席台上下来跟我说话。前些天在电视上见到她,老人家的真诚、坦荡、毫无修饰的言辞让我感动。
铁生
2002/8/15
21 给陈村
陈村:
听说你儿子想不通你弯弯拧拧的为什么是户主,想得有理。看来接班之事处理不当势必形成抢班。我劝你不如看清形势早早让位,也做上几天“太上皇”。若恐幼主无知,致江山不稳,亦可由吴斐“垂帘”些日。想来我比你少些忧虑,人死国亡反倒省事。
给“皇上”、“太上皇”、“皇太后”拜年,祝陈氏江山永固!
铁生希米 〖〗2003/1/30
。。
22 给南海一中
南海一中高一(6)班
尹军成老师并全体同学:
来信收到,迟复为歉。体弱,眼花,用惯了电脑,恕我就不手写作答。
第一个问题:称呼。我想,同学们讨论的结果十分准确:先生。我先于你们出生,此事千真万确、铁案如山。但抢先出生并不意味着优势(何况这事也由不得我),后生可畏才是一定。
第二个问题:《我与地坛》一文的标题,可不可以改?其实,取怎样一个标题,完全是出于作者的习惯、喜好,甚至有时是出于偶然,但是木已成舟,改就多余。就比如我的名字,没几个人说好,但改来改去我担心别人就不知道这是谁了。不过各位完全可以据己所好,给它改个天花乱坠;甚至内容也可以改,只不过要注明改编,或其实沧海桑田那已经是你们自己的作品了。取题的原则,在我,一是明确,二是简单,三是平和。我不喜欢太刚猛,太豪华。内容也是这样,要像跟哥们儿说话,不要像站在台上念诗、念贺词或者悼词。诗意,要从意境或氛围中渗透出来,不是某些词句的标榜。——这不是结论,只是我自己的看法,仍可探讨。
不过,当然了,要看你写的是什么,如果是轰轰烈烈的事,或许就要有另外一种标题。我刚刚又发了一篇《想念地坛》,开篇第一句话是:“想念地坛,主要是想念它的安静。”最后一句话是:“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是呀,地坛的安静使人安静,离开它多年,一经想起,便油然地安静下来。所以,我——与——地坛,轻轻地念,就够了。
说句题外话:命运无常,安静,或者说镇静,可能是人最要学会的东西。你们离高考也就几百天了,要镇静地准备好镇静。高考真是一件无奈的折磨。今年,我的朋友中(当然是他们的儿女)又有“惨遭不测”者,本来上清华、北大绰绰有余,不知怎么一下就考砸了。那样的打击,我信不比我当年(残了双腿时)的少。怎么办?镇静!一百年的事怎么可以让十几年来决定呢?当你们走到四十岁、五十岁……九十岁,回头看它,不过区区小事。但若失去镇静,就怕会酿成千古恨。我完全没想到,有一天,我对我的病竟有些感恩之情——我怕否则,浮躁、愚蛮如我者大概就会白活。
祝你们快乐,又镇静。
史铁生
2003/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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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给S兄(1)
S兄:好!
譬如生死、灵魂,譬如有与无,有些事要么不说,一说就哲。其实我未必够得上哲,只是忍不住想——有人说是思辨,有人说是诡辩。是什么无所谓,但问题明摆着在那儿。
“绝对的无是有的”,这话自相矛盾。所以矛盾,就因为不管什么,要么不知(不能说也不能想),一知(一说一想)就有了。所以,这句话,躲闪不开地暗示了一个前提:有!或有对无(以及“绝对的无” )的感知与确认。——可是这样来看,绝对的无,其实就不可能有。
“到达了无限”,这话还是矛盾。不可到达的,才是无限。无限,只能趋向,或眺望。但这就又暗示了一个趋向者或眺望者的位置。所谓“无极即太极”,我想就是说的这个意思。所以我总不相信“人皆可以成佛”,除非把这个“成”字注明为进行态,而非完成时。
那就不说“到达”,说“就是” ——我,就是无限!行不行?还是不行。我,意味着他和你,当然是有限,有限不能就是无限。
那就连“我”也去掉,也不说,一切主语都不要——你们这些咬文嚼字的人!只说无限本身,行吗?无限本身是存在的,这总没问题了吧?是,没问题了(暂不追究“无限”谈不谈得上“本身” )。不仅没问题了,什么也就都没了,绝对地无了——但发现这一点的,肯定不是无限本身。“天地无言”,无限本身是从来不说话的。岂止不说话,它根本就是无知无觉,既不表达,也无感受,更不对种种感受之后的意见有所赞成与反对。唯有限可以谈论它、感受它、表达它,唯有限看出它是无限本身。无限是如何与如何的,怎样并怎样的——这不是别的,这正是有限(譬如人)对它的猜想,或描画。
那就再换句话,这样说:既然无限是存在的,这无限,不可以自称为“我”吗?是的,不可以,也不可能。无外无他才可谓无限,无外无他谈何“我”哉?无限只能是外在,或他在,一俟称“我”即为有限了。
你说这是纠缠词句,是限于人的位置,在折磨逻辑。而你是亲历其境,实际地体验了无限,进入了它,成为了它。虽然我不怀疑你说的是实话,但你注意到没有:实际上你还是在一个有限的位置上(此岸),描述着与无限相遇的感受,猜想着那种状态之无限延续的可能。实际上是,有那么一阵子,你进入了一种非常状态,即与素常束缚于人体(心智)的感受迥然不同的感受。但问题是:实际上,你不能证明那样的状态已是无外无他,你不能用短暂的状态证明终点,证明永恒;相反,倒是那状态的短暂,表明了它实际并不无限,而仍然是有限之此岸向无限之彼岸的眺望。其实,有很多途径可以体验无限,进入无限,但你还是不能说:我就是它,我已经成为了无限。
当然,你那“短暂状态”是如此的不同寻常,完全不同于寻常的想像、眺望和猜想,以至于谁也没法说它不是真的,不是实际——如果这还不是真的,不是实际,那就不知道“真的”和“实际”到底是要指什么了。
没问题,我绝不怀疑那是真的,因为刨去感受(感知),“真”就丧失根据。但我倾向于把“真”与“实”区分开;比如梦,便是真而不实,因为它终于要醒来,醒入“实”。这么说吧:无论多么玄虚短暂的感受,都可堂堂正正地称真,但一入实,则必有后续——接下来是什么呢?然后又将怎样?看不到随后的无限困阻,就会真、实混淆,那是梦游状态、艺术或精神病状态——我不是说这统统不好,我只是说:真,可以不实;实,也可以不真,比如说实际中有多少误认。
“不实之真”不仅可能,而且是“实际”的引导,譬如梦想是现实的方向。但我要说的还是:不能没有“实”,不能停留在梦里。但这不仅仅是说,人不得不干些务实性工作,更是说,生活(世界、存在)是从不停留的,尤其不停留在人的美好心愿中(或可心的境况里),因而无论人还是别的什么,注定都在困阻重重的过程中,永无终点——而这就是实,实在,或实际。这么说吧:感受是真,信念是真,而那困阻重重的恒途是实,加起来叫做“真实”。某些信仰之所以有问题,就在于,他们说也总是说着“迁流不住”、“变易不居”、“不可执着”,但盼望的还是一处终点性的天堂,并不真信一切都在无限的行走、寻觅与眺望中。
23 给S兄(2)
我有时想:一缕狗魂,设若一天忽离狗体而入人身,怎样呢?它一定会在刹那间扩展了的自由中惊喜欲狂,一时不知(或来不及知)人身也有限制,而误以为这就是无限,就是神了。(恕此话有点像骂人,实在我是选了一种最可爱的动物来作比喻的。)那么,人与超人——借用尼采一个说法——的关系,是否也就这样?(所以尼采的“超人”,使惯于作等级理解的人们倍受刺激,其实呢,他是强调着超越的永无止境。)
当然,你可以设想那短暂状态的无限延长。而我当然就不应该强词夺理,说那毕竟只是设想。因为设想也是真,也是存在之一种,正如梦和梦想是存在之一种,甚至是更为重要、更为辽阔的存在。(那正是“超人”的方向吧?)但超人之“超”,意味了距离,意味了两端。所以,我如果说“那毕竟是设想”,也只是指:无论“超”到什么程度,仍也不能到达无限,仍也离不开有限一端的牵制。
在我理解,你的意思之最简明的表达是:因那短暂的亲历,已足够证明那非凡状态的确有,足够证明无限的存在!既如此,无限可以在彼,为什么不可以在此?它(彼)可以就是无限,为什么我(此)不可以就是无限?我曾经不是它,为什么我不可能终于是它?(插一句:佛徒所谓的“往生”,大致就是这样的期求。)
而我的意思之最简明的表达是:我当然相信那短暂状态的确有,相信无限的存在。我的不同意见(或补充意见)是:无限的确在,不仅不能证明有限的消灭,而恰恰证明了有限的永恒。彼岸的确有,缘于此岸的眺望;无限的存在,系于有限的与之对立。反过来也一样。其实我对你那亲历毫不怀疑,我想说的只是一点:此岸与彼岸,是互相永恒地不可以脱离的!缺一,则必致有限与无限一同毁灭。
我记得那天的话题是从身魂分离开始的。在我想,你那非凡状态,正是身魂殊为明显的一次(一种)分离。曾有哲人说:超越生死,唯身魂分离之一径。——此事不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