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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农历八月十六的这一天早上,天狗镇上的居民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就听到了一个让他们感到晴天霹雳的消息:
四十多年以来,天狗镇上家传户晓的人物冯有根老人竟然在昨天死了!
说到这里,有很多不明就里的人肯定会问:冯有根是谁?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关于这个问题,我就得从头说起。
冯有根是天狗镇上家传户晓的人物。凡是在天狗镇上的人,都认识冯有根。认识冯有根的人都知道他曾经是一个有五个孝顺儿子和一个贤惠妻子的有福之人。
冯有根一生最引以为豪壮的是妻子一口气给他生了五个孩子,而且他们的两腿之间全是带把的。他笑嘻嘻地看着他们出生,又笑嘻嘻地一口气给他们起了五个响亮的名字:添福,添寿,添禄,添旺,添丁。四十年前,每当人向冯老根提起他那五个宝贝儿子的时候,他那双眼都快笑成一条缝来。
现在你所看到的是那个四十多年前的冯有根。
那时的他才二十来岁,嘴巴边缘还没有长毛,却已经获得好多农村人羡慕不已的好运气,成为五个生龙活虎的孩子的爹。为什么说那是让好多人羡慕不已的好运气呢?
这事说起来一点也不奇怪。那时候中国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多子多福这观念依然像扎脚,留鞭子,抽大烟、找妓女这些陋习一样在人们的脑海中根深蒂固。那时候的冯有根走路时已经把头扬得高高的,遇到熟人时老远就向人家打哈哈:
“瞧,他们就是我的儿子们!”
“添福,添寿,添禄,添旺,添丁,你们叫人呀!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平时怎样教你们的?见到熟人口要乖!”
“叔叔好!”
“阿姨好!”
“三叔公好!”
“二叔婆好!”
每当这时候,那五张嘴巴响成一片,成为我们天狗镇上独有的风景。
渐渐地就连他走到城里,城里认识他的人见到他和他的五个儿子们都会客气地称呼他:
“那个有五个儿子的有福气的男人来了!”
可是就在昨天,天狗镇上这个家传户晓的人物就这样走了,在那个万家欢聚的中秋夜晚一个人一声不响地走了!这究竟为什么呢?关于这件事,天狗镇上很多人怎么也想不明白。最后还是负责帮他料理后事的傻子王三悄悄地告诉人们一个秘密:他在冯有根的枕头底下竟然还发现了一封信。
这消息一传开来,马上引起人们对它的极度的兴趣。
那到底是一封怎样的信呢?几经周折,他们终于有幸看到了那封信的庐山真面目。这封信大约有一本中篇小说那么厚,外面摸上去挺厚,信封上面的也没有收信人的名字,与其说是一封信,毋宁说是一份遗书。人们不由自主地再一次去摸摸信封,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现金存折没取出来,可是人们很快发现除了信纸以外别无它物,无论信封里面还是信纸都没有发现什么存折,甚至连一毛钱现金也没有。人们心想:
“真怪,这冯老头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他们又把信打开来看。
“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可能你根本不认识我。可是当你这个好心人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这世上。”信的一开头就是这样的一句话映入眼帘。人们不胜惊讶地停了下来:这是指他自己呢,还是指的一个想象中的人呢?天狗镇上村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调动起来。他们又重新开始往下念:
农历八月十五,月圆。通胜说,今日最适宜访友,会亲,团聚。
刚好是是这一天,却是我最小的儿添丁睡着的第八个年头。现在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人可以爱,很多年以前我以为在世界上我只剩下他一个亲人,曾经有一度我以为我可以把他抓住了。我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从他的眉宇之间他的哥哥们的影子,可一夜之间老天又残忍地从我手中夺走他,一去永不复回。八年前的这一天,为了这条冯家唯一的血脉,我在他的床边足足坐了四十个小时。此刻我那可怜的孩子他那张窄小的床上还像八年前一样放在那里。此刻他的眼睛应该刚刚给合上了,他那双由于太早劳动而变形的手应该还搁在他的黝黑的工作服上面。
添丁是一个很安静的孩子。他离开的那一个夜晚,他正安静地躺在他那张窄小的病床上。
那小床前面的长明灯此刻应该还一直亮着吧?好心的人们,请你们替我给它添上一把油。要知道,这是一个快要死的人对你提出的一点要求。这些年来我一直都不敢怠慢,我是如此小心地看护着它们,我害怕烛光一灭,死神就会从他上面掠过。我就会以为,我剩下的唯一的儿子已经死,他再也不会醒过来了。这八年以来我一直都不敢哭,我害怕自己会用那颤抖的嗓子在他面前孩子气的哭起来。我知道我自己不能哭,我不哭就证明我的儿子并没有死了。我一哭就等于向世界宣布他已经死了。
我儿你不能死!我儿,爹在跟你说话,你怎么光在那里傻笑而不做声?你不用怕,爹不怪你。这么些年,你一直都在那里笑。有人在的时候你在笑,没有人在的时候你也在笑,甚至睡到后半夜你的笑声也会常常把我吵醒。虽然我知道外面早已有人风言风语说你肯定是那年发高烧烧坏了脑袋,傻了。但是爹知道你一直在笑,那是害怕我会想起你的哥哥们而流泪。
爹不会相信他们的话。爹不怪你,能笑你就尽管笑出来!为人父母的谁都想自己的孩子活得快快乐乐,都想看到他们多笑一会。爹还巴不得你多笑一会!能笑得出来就好,毕竟你是那么的年轻,毕竟在这个家里又确实发生这么多的不幸。现在我在这个世界上也就只有你,只有你一个儿子,在你前面的四个哥哥都前后离我而去了, 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叫我怎么活下去?
爹在跟你说话,你怎么不做声?爹知道你一定是睡熟了,此时此刻死神一定正在引诱着你,你一定什么都不知? 。 想看书来
第二章
我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好呢,还是让我从四十多年前的那个我说起吧。
四十多年前,我已经是天狗镇上家传户晓的人物。那时我们冯家还没有衰落,而且祖传四代都是这里一带出了名的戏子。他们常常说最风光的时候,我的爹,也就是你的爷爷年轻的时候还给请去给老佛爷贺寿呢。
什么是戏子?让爹这么告诉你,就是那些脸上画着大花脸,穿着大红大绿的衣服在台上又唱又跳的人。那时候,我不仅爱看戏,自己还非常热衷于演京剧,而且很快成了这一带的名角。生、末、净、丑、旦,没有一样我演不来的。我走到城里,城里的人见到我都会恭敬地叫我冯先生。说起来也怪,那时我最擅长演的却是花旦,凡是见过我演杨贵妃的人,没有一个不为之而喝彩的。每当我上台翘起兰花指娘声娘气一本正经地扮演贵妃醉酒的时候,是我最自豪的时刻。
那时我经常听到一些上了年纪的戏迷在台下指着我说:
“我听戏听了五十多年,听过的戏曲快有几千场了,可是有男的演杨贵妃演的这么传神的,我还是第一次遇上……”
他们都说:“是呀,这种事我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过男扮女装这么惟妙惟肖的!当年义和团和长毛杀进北京城的时候我们这一族人到现在也就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看来你我今年都要走运了……”
当然也有人听了他们的话不以为然地说:“这事确实是很难遇上。不过也难说,男人演杨贵妃,阴阳颠倒,说不定今年是灾年了,他们都说遇上怪事就是灾年要来了,你们听说过没有?青蛙排着队从大街上走过去,下雨时掉下来虫子,这有母鸡报晓什么的,雌雄颠倒,这些事里面只要遇上一件,这一年肯定是灾年了……”
当时最令我气愤的是曾经有年过七十的老人指着我背后,对我爹说:
“你快点阻止有根吧。阴阳颠倒,没准再唱下去,国家就快要灭在他们这代人的手里……”
可是当初我并不这么想。那时我以为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为什么非要把国家民族这种累人的事呀在我身上?再说我爷爷的爷爷和我爹这么大的家业还不是从这里得来的吗,我也可以靠它光耀门楣。现在想来,我那时真是太混帐了。国家都快没有了,还只顾着梨园玩乐,真的是罪该千刀万剐。
但是那时像我这种想法的人大有人在。我还记得小日本入侵东北的前两个月,我还被邀请到南京去给蒋主席演杨贵妃。连蒋主席都来听我的戏,那时我的心情特别兴奋。那天可真是热闹,离开场还有两个小时剧院里都已经坐满了社会名流和国民党的达官贵人。在轻快的音乐之下,大家都显得分外轻松,谁也想不到小日本已经在我们的东北炸掉了沈阳铁路,发动了卢沟桥事变。
我年轻的时候真的是混账,什么浪荡的事都干过了,吃喝嫖赌没有一样我不精通的。除了唱戏以外,我最喜欢的是到一家叫徐福记的茶楼斗鸡;斗蟋蟀。我养过的一只叫“黑将军”的蟋蟀很招我喜欢,它们浑身乌黑发亮,个头足有成年人的小拇指那么粗,全京城也没有一只蟋蟀是它的对手。我最得意的是看着它把其它蟋蟀斗下去是向我邀功时的样子,那时我觉得它就是所向披靡的大元帅,而我当然就是它的太上皇。我对这个宝贝爱若珍宝;经常嘴巴里叼着纸烟手里拿着蝈蝈笼子在各个茶楼,酒馆那儿招摇过市,甚至连睡觉也当它是宝贝儿子一样寸步不离。
那时酒楼里的掌柜一看到我拿着蟋蟀笼子,就会笑嘻嘻地向我点头哈腰地打招呼:
“冯先生今天不唱戏,又带大元帅出来驰骋沙场了?”
他们口中的大元帅就是我的“黑将军”。认识我的人都说我对它比对自己亲爹还要亲。每当这时候;我总会笑嘻嘻地点头答应着。我明白他们是知道我爱蟋蟀如命,所以才这样奉承我。 我经常对人说:
“这蟋蟀就像人一样,不能老让它在笼里锦衣玉食惯了。古语有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要不然,就是常山赵子龙托世,到最后也会变成扶不起的阿斗……”
每当我说到这里的时候,总会引起他们的一阵哄堂大笑。
我原以为他们一定在笑我又在说戏了。人都是一样,嘴巴说别人的时候心明如水,轮到自己的时候就难得糊涂了。那时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是在笑我自己只会说蟋蟀,自己其实和蟋蟀差不多,都是一个给鸦片、声色犬马腐化的扶不起的阿斗。 现在想起来,我真惭愧!我是嘴巴里只会说别人,自己却是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呀。
那时候和我最要好的是一个叫王麻子的地皮流氓 ,我们俩相遇就好像黄鼠狼遇到狐狸一样很快一拍即合。我们很快成为了这里一带有名的浪荡公子; 整天像一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闲逛。
人要是整天闲着,就会想着法子学坏。王麻子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早就瞄上了我祖上留下来的几十顷水田,于是教唆我吃什么忘忧膏。他说什么吃了它就会忘记一切烦恼。我刚开始还好新鲜,可是一旦上瘾后我整个人变得浑浑噩噩的,什么事也不想做,一天到晚只想着抽大烟。
解放后我才知道那忘忧膏其实就是鸦片,王麻子是故意挖一个坑让我跳下去的。可是我那时却不这么想,那时我想反正我家有的是钱,我家几代人积下的家产够我几辈子也花不完。有那么两三个月我还真借着鸦片把什么烦恼都忘得一干二净。那时我想忘忧膏的名字真起得好,吃了以后整个人腾云驾雾起来,想什么就有什么,看谁不顺眼就灭了谁。现在回想起来,我真他妈的够混蛋!
我烟瘾越抽越大,慢慢地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悄悄往当铺里送。当铺里的先生见到我,就像是见到财神爷一样的,因为我烟瘾发作的时候,翡翠做的玉镯也当成是烂铜烂铁一样卖掉。
毒瘾越来越大,后来我连家里的现金都往烟档那里送,能够调动的现金都花光了。这时我爹娘早死了,家里再也没有人管我,我就开始打起百十顷水田的主意。我想反正它们放在那里我一辈子也花不完,为什么不借点来用呢。
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真是猪狗不如!
人一旦沾上毒瘾,什么荒唐的事情都会干得出来。王麻子每次都是趁我抽大烟抽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带我去卖田卖地的。卖得最荒唐的那一次,我们是没有用皮尺来量,而是放一条一丈长的毛竹在河里顺流而下,一直等毛竹停下来才算一丈。你想想河水都是流动的,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