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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数”在十五日,故不肯推后。事先,他们已聚众数百人,准备全力以赴,灭此朝食。临入宫,太监们认为宫内地狭,难容多人,且恃林清辈皆有蹿房越脊、刀枪不入的本领,便主张减少入宫人数;林清也认为太监们路径谙熟,由其引导定可事半功倍,所以也同意削减“敢死队”的人数。最后确定,东西两路共二百余人。⑤
九月十四日(10月7日),东队以祝现、屈五为首领,从董屯出发,约由东华门闯宫,至,则由太监刘得才引入。西队以李五、宋进财为首领,从黄村出发,至菜市口集合,约由西华门闯宫,届时由太监杨进忠、高广福引入。进城,歇息一夜,十五日上午两队都悄悄抵达指定地点。下午,内应太监出宫迎接;两队人马遂分头行动。
西路极顺利,全部闯进西华门。先入尚衣监,将监中太监、宫女不分青红皂白,一律杀掉。这是领路太监杨进忠的主意。因为杨进忠是茶房太监,曾去尚衣监乞求补衣被拒;今日有了官报私仇的机会,何不先杀一个痛快!尚衣监只有一老妇因匍匐荆棘中幸免于难。
东路则颇不顺。因入东华门时教众与送煤者争道,露出兵器,为官兵发觉;官兵急掩大门,仅陈爽等十几人得以闯入。入宫后,这十几人各亮兵器,夺路向西杀去。⑥
待东、西两路人马合兵一处时,紫禁城警声四起,清宫轮值侍卫早已各就各位,内廷、外廷各大门也均紧紧关闭。这就迫使闯入者在高墙夹道间左冲右突,浪费了精力,却难以进击皇宫的核心机构。
但战斗并不稍缓:
——协和门外,教众与官军厮杀,互有伤亡,不分胜负。
——文颖馆内,供事文官起而争斗,被教众一一砍杀。
——慈宁宫伙房,教众纵火,被卫兵擒拿。
——熙和门外,教众杀侍卫那仑。在太监高广福带领下由马道登城墙,并在城上招展白旗。白旗上或写“大明天顺”,或写“顺天保民”。摇旗间,高广福中弹坠城。
——武英殿复道中,双方遭遇,官军以鸟枪击杀教众数十人。
——养心门外,教众以人梯登墙,皇次子绵宁开枪,击杀二人。贝勒绵志击杀一人。⑦
月上东天,紫禁城因为没了往日的灯火,显得格外清冷。拼杀了半天的教众,死伤之外,所剩者已不知几许。他们在黑暗中,三三两两,打着游击。有几个人闯入五凤楼,拿出火石、火绳,准备纵一把火,以便乘乱突围。岂知,火还没引着,一声惊雷,大雨瓢泼……
晴转阴,阴转晴,此乃天候之变。谁能料到,一场大雨,阻止了紫禁城的火灾呢!星星之火,未能燎原,大清皇朝的气运还有一百年的喘息呢!
战斗持续到十六日午后。除牺牲者外,林清党众被俘者二十四人。
林清被捉。嘉庆帝亲加审讯。帝问:“汝何故为逆谋?”清答:“我辈《经》上有之。我欲使同辈突入禁门,杀害官兵,以应劫数。”
审毕,造反者皆凌迟处死。
从纯军事的角度看,林清辈的突袭是用“有准备”的“无组织”冲锋,向清皇朝“无准备”的“有组织”系统挑战。“有组织”胜,“无组织”败,胜败异势,归根结底还是实力的悬殊。因为即便是仓促之间,十五日黄昏清皇朝在紫禁城聚集的兵力也在四五千人以上!
十多年前,当本书的作者刚接触那次紫禁城突袭战的资料时,曾误将该事件视为大清皇朝衰败的信号。其实,那是皮相之论。突袭是下层百姓自外的挑战,有其统治机器失调性的原因(下详);但皇朝内部,还没有解体性或崩溃性趋势,所以事虽突发,而当政者尚能应之从容。
警讯传来,在没有皇命的情势下,清室的王公大臣基本上还能闻风而动:
——宫内,皇次子绵宁紧张而不慌张,是他自觉担负起指挥宫内侍卫的抵抗与搜捕。
——宫外,诸王大臣闻变,皆率众由紫禁城北大门入宫增援,第一时间赶到者计有:庄亲王绵课、礼亲王昭梿、成哲亲王永瑆、仪慎亲王永璇、镇国公奕灏、贝子奕绍、礼部侍郎英和等数十辈。
只要人心不散,队伍不散,有时局部性的危机反而激发起全局性的振作。仪慎亲王永璇,是嘉庆帝的哥哥。嘉庆十七年(1812)因刊刻乾隆圣训误书庙号,被罢王俸三年。虽然背着处分,他也毫无芥蒂之念地奋身捕敌。事后,嘉庆帝奖其忠诚,免除一切处分。成哲亲王永瑆,也是嘉庆帝的哥哥。闻宫中有变时,他正在饮酒。半醉半醒,飞身上马赶往神武门。入门,即奋身高呼:“何等草寇敢如此猖獗,看老夫手击之!”这真是一派英雄气度。⑧
四、 绵宁崭露头角
绵宁,后改旻宁,嘉庆帝次子,即后来的道光皇帝。这一年,他三十一岁。虽然皇长子二岁是便已夭亡,绵宁成为嘉庆帝诸子中的老大哥,但能否被立为“皇太子”,能否顺利登上皇位谁也说不清。
嘉庆十八年(1813)秋天的木兰狩猎,绵宁随驾扈从。因为奉旨先还京师,所以让他碰上了教众闯宫。那天下午,绵宁在养心殿与从弟贝勒绵志(仪慎亲王永璇子)说事,忽闻太监奏报有乱民闯宫。这还了得!快取撒袋(箭袋)、腰刀!吩咐一声,他即急步走向殿外,而远处正传来阵阵杀声。内侍送上武器,绵宁先系好腰刀,再背上撒袋,而手中早早握住了一把鸟铳。养心门已经紧紧关闭,他顺着木梯,联步而上,想看看外面的动静。哪知刚登一半,墙上就露出一个攀墙者的脑袋。绵宁手起枪响,那人即应声倒毙。刚下梯装好药,墙头又爬上一人。绵宁举枪,那人亦中弹毙命。⑨
第三枪是绵志打的。见院内防卫严密,围攻者在搭上三条命之后撤去。绵宁估计乱民不会太多,遂命内监出门传令,让内宫各门(如景运门、隆宗门)关闭,严防乱民闯入内廷;接着又派人去神武门迎接健锐营、火器营援军。事实证明这一部署十分合理。待宫内守军与宫外援军可以联手作战时,天理教的敢死队已被分割包围于狭小的空间。
乱平,嘉庆帝封皇次子绵宁为智亲王,封贝勒绵志为郡王衔。“智亲王”的“智”,是经历了变乱考验的。对他那支连毙二敌的鸟铳,嘉庆帝也特予命名,曰:“威烈”。在给内阁的谕旨中,嘉庆帝赞扬绵宁“忠孝兼备,岂容少靳恩施”。意谓封赠再多也不会吝啬。⑩
面对嘉奖与封赠,绵宁还算清醒。他在谢恩时言道:“事在仓猝,又无御贼之人,势不由己,事后愈思愈恐。”其不矜功、不伐善如此,更让嘉庆帝对这个儿子增加了好感。
绵宁在平乱中经受考验,崭露头角,颇有几分时势造英雄的幸运。若与他儿时的另一件小事对照,则又可知绵宁的智勇其来也久。乾隆五十六年(1791)八月,乾隆帝行猎威格逊尔,年仅十岁的绵宁随猎。马上开弓,一箭中的,野鹿倒地。乾隆帝大喜过望,特赐黄马褂与花翎。并赋诗志贺,有句云:“老我策总尚武服,幼孙中鹿赐花翎。是宜志事成七律,所喜争先早二龄。”“早二龄”是与自己相比的,盖乾隆帝十二岁时木兰从狩,初射获熊。诗中又云:“家法永遵绵奕叶,承天恩贶慎仪刑。”考其义,甚至连绵宁将来继承皇位都估计到了。绵宁随猎的故事,还有另一种说法。即连中两箭后,乾隆帝说,若第三箭也中,则赐黄马褂。第三箭果中,乾隆大喜,赐黄马褂。因为个头小,黄马褂拖在地上很长……
《清朝野史大观》中《阿哥杀贼》一节记绵宁毙敌事又加虚张,谓:“嘉庆十八年,林清之党闯入宫中。宣宗时在上书房读书,闻变,与内监登垣瞭敌……举枪射击之,未命中,怪而察之,知为空弹。因急取衣服间银扣作丸,再射之,应声毙。教徒不敢逾垣进,积此二因,遂缄名金匮。”银扣能否作枪弹,待考。
绵宁少年射鹿,青年射敌,都属武事。长于武事,证明到他这一代,清皇族尚未丢掉弓马打天下的优良传统。而他两枪击毙两敌的经历也创造了一个纪录:即入关以后,满族皇帝唯一亲手杀敌者。雄武如康熙、乾隆,何曾在两军对垒中亲手杀过敌人?
历史,似乎期待这位皇子在未来的岁月中显现武德武功。
五、 嘉庆指责“因循怠玩”
九月十九日(10月12日)辰时,嘉庆帝乘马入都,兵民夹道迎拜。缓辔入宫后,随即下《罪己诏》。太监宣读,诸王大臣集乾清门跪听之。其《诏》曰:
朕绍承大统,不敢暇逸,不敢为虐民之事,自川楚教匪平后,方期与吾民共享承平之福,乃昨九月十五日,大内突有非常之事,汉唐宋明之所未有,朕实恧焉。然变起一朝,祸积有素,当今大患,惟在因循怠玩。虽经再三诰诫,舌敝笔秃,终不足以动诸臣之听。朕惟返躬修省耳。诸臣愿为忠良,即尽心力匡朕之咎,正民之志,切勿依前尸位,益增朕失。?輥?輯?訛
诏中“因循怠玩”四字,找到了病症。
仅以天理教闯宫为例,即足证清朝官吏“因循怠玩”已成流行病。
河南巡抚高杞、卫辉知府郎锦麒,可合为一例。将基层报告,置若罔闻,一再请命,均不理睬,这是造成权力体系半身不遂、乃至全身瘫痪的人为因由。高、郎二人倘稍有责任感,强克捷一家可以不死,滑县可以不失,嘉庆十八年深秋持续九十天的平叛大围剿可以不举,直隶、河南、山东数省则可以太平矣。
步军统领吉伦,负责禁御之外的京师护卫。营员屡次申报逆情,他皆以“非吾所辖”为借口,不加追究。乘着秋高气爽,吉伦邀客携酒游西山香界寺,吟咏忘归。直到九月十五日,他仍然游兴未足,对部下说,某将迎驾白涧,又率一干扈从飞马出都。左营参将某攀舆相告:“都中情形,大有叵测,尚书请留。”吉伦厉声喝道:“近日太平如此,何有叵测?尔乃作疯语乎!”挥舆驱骑竟去。吉伦逸游离职,造成京中部队群龙无首。
豫亲王裕丰,为清太祖努尔哈赤第十五子多铎后代。说起多铎,那可是大清皇朝定都北京后的特级功臣。而传到裕丰一代,已经无复祖上豪情。林清党众中那个领队闯宫的祝现,就是豫王府包衣人,居京郊桑岱屯,充豫府庄头,家资富饶,遂生非分之想,成为林清天理教骨干分子。其弟祝富庆,对他的所作所为十分不满,知其反期已决,遂奔告豫亲王裕丰。裕丰闻言大惊;谋逆为乱,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呀!身为皇族亲王,理应检举揭发之。但转念一想,他又怕了。去年皇上阅兵南海子,自己随行,食宿不便,就曾寓居宋家庄林清大院。与乱党教匪有染,这又是辨不明的关系!越想越乱,越乱越怕,裕丰索性做起了缩头乌龟。倘若裕丰以亲王的身份入朝相报,防患于未然,平乱岂不易如反掌!?輥?輰?訛
顺天府尹某公,于九月十四日接到卢沟桥巡检司报告,说祝现奉林清之命,已集合天理教教众,暗携兵器入京,定于次日闯宫举事。林清乱党,已经过卢沟桥进城。该府尹闻报,摇头不信。朗朗乾坤,皓皓日月,京师金城汤池之固,谁人敢为蚍蜉撼树之举?荒唐!荒唐!莫信!莫信!敢冒昧声张者,滚!由于这位京城地方官的玩忽职守,第二天果然发生了禁宫惊变。
上几例,皆发生于事变前夕。而此前一年、即嘉庆十七年(1812)春,台湾淡水同知兵备赵崇华一上任,即访获妖言惑众的高妈达。捕而讯之,具供其党刘林(即林清)、祝现等,将于明年秋在京师举事。赵崇华笔录供词后,亟通详请奏,并建议直隶顺天府协查乱党。?輥?輱?訛奏上,大吏们认为此消息荒诞不经,耸人听闻,故匿压不报;仅依寻常传布邪教律判决了高妈达。设若“大吏”们有一丝警觉、一丝责任,早早谋之,岂有日后之乱?
问题很明显:个体的怠玩,造成整体的垮塌;个体的脱钩,造成整体的短路;大清皇朝的国家机器因为“人”的锈蚀而出现全局性失调、失控、失效。物质性的变异,起于精神性的病灶;家国危难,源于情性迷误;政治家(如果有的话,多数顶着“政治家”冠冕的人实为“权力者”)戳了纰漏,需要哲学家把脉问疾。这真是忙人忙于事、闲人闲于话的风景。
嘉庆皇帝指出了“因循怠玩”的政治病症,还算他清醒。诊病重要,开方更重要,可惜嘉庆皇帝只是说嘴郎中。
大清皇朝的病,日重一日。当那位颇有些尚武精神及武略风采的皇子绵宁,在他继承大统,乾纲独断的时候,还能阻滞颓败,实现中兴吗?
男性权力一“代”又一“代”(专制权力是用“代”计数运命的,而民主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