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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散文集-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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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是我们社会角落里一个平凡的人,他在临沂街一带卖了三十年馄饨,已经成为那一带夜生活里人尽皆知的人,他固然对自己亲手烹调后小心翼翼装在铁盒的馄饨很有信心,他用木鱼声传递的馄饨也成为那一带的金字招牌。木鱼在他,在吃馄饨的人来说,都是生活里的一部分。

  那一天遇到老人,他还是一袭布衣、还是敲着那个敲了三十年的木鱼,可是老人已经完全忘记我了,我想,岁月在他只是云淡风清的一串声音吧。我站在巷口,看他缓缓推走小小的摊返消失在巷子的转角,一直到很远了,我还可以听见木鱼声从黑夜的空中穿过,温暖着迟睡者的心灵。

  木鱼在馄饨摊子里真是美,充满了生活的美,我离开的时候这样想着,有时读不读经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九八二年十月二十七日

 

 

 

 

放生鸟 

  在泰国清迈有名的古迹〃普哪大庙〃前,有许多供游客放生的〃放生鸟〃。

  〃放生鸟〃通常是一对,放在一具用细竹子编成的粽形笼里,摆得满地都是,由当地的妇人或小孩看管,到庙里朝拜的游客,只要花很少的钱,就可以买一对放生鸟,打开鸟笼,两只小鸟咻咻飞向空中,小鸟的飞翔让人感到一种无比的快慰。庙前有高僧,专门为那些放生小鸟的游客祈福。

  可是任有多少游客,为多少小鸟放生,庙前的小鸟永远不会减少,原因是卖〃放生鸟〃的人,每天清晨都到树林去捕那些出来觅食的小鸟;可惜那些小鸟身上都没有记号,我时常想,有没有小鸟被放生,又被捕回笼子里呢?笼子和天空的不断来去,对小鸟而言是不是一种轮回呢?

  这个景象,使我想起几年前在乡下看到的一幕。一位捕龟的人,捕到许多海龟,放在乡下的庙前,供应善心人士买海龟放生来〃做功德〃,善良的人总是觉得,他们将有灵气的龟放进大海,可以添寿。有一次,我看到那位卖龟人所拥有的两只海龟,它们龟甲的底部已经刻了许多放生者的名字;很显然,龟甲上的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次放生,它们幸运的回到大海,一再不幸地落入卖龟者的网中,成为敛财的工具。

  但是仍然有人放生,刻下自己的名字,飘到大海去。

  一再落入轮回的海龟是否有知呢?

  这两件在不同时地发生的类似的事,时常使我想到〃放生〃,鼓励别人放生的小贩,为什么自己不肯做功德,一定要由别人来做?我们看到放生的场面是很美的,小鸟在空中自由的飞翔,海龟缓缓的在水里邀游,任何人都可以感受那种快乐,唯一不能感受到的恐怕是那些小贩吧?小鸟、海龟不幸,竟成为顽者的生计。

  不论小鸟,或是海龟的放生,都只是生的轮回,我却记得有两种生与死放生的轮回。

  马来西亚有一种旧俗,就是清明节的时候,在溪边超度亡魂,要放莲花,称为〃放生莲〃。那时溪边围满了人群,看莲花往溪的远方飘去,人人都相信,溪中的亡魂只要攀住一朵莲花,就可以往生西方,投胎为人,莲花年年要放,因此在清明时节,就有专卖莲花的人。

  是不是有鬼魂因攀到莲花而往生西方,就不得而知了。

  中国各地,都有放河灯的习俗,在七月鬼节,家家都糊好一个河灯,趁着夜黑〃放生〃到河里去,传说这些河灯可以引路,使那些彷徨的河魂,借着灯的照引,能得路重生。我童年时看人放河灯,总是到夜半还在河边,看那些灯在孤寂的夜空中,一盏盏熄灭,感到又凄凉又美丽。

  女作家萧红在《呼兰河传》里,有一段描述放河灯的景况,我觉得是文学作品里描写放河灯最典丽的一段:

  这灯一下来的时候,金急急的,亮通通的,又加上有千万人的观众,这举动实在是不的。河灯之多,有数不过来的数目,大概是几千百只。两岸上的孩子们,拍手叫绝,跳脚欢迎。大人则都看出了神了,一声不响,陶醉在灯光河色之中。灯光照得河水幽幽的发亮。水上跳跃着天空的月亮。真是人生何世,会有这样好的景况。

  河灯从凡里路长的上流,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来了。再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去了,在这过程中,有的流到半路就死了。有的被冲到了岸边,在岸边生了野草的地方就被挂住了。还有每当河灯一流到下流,就有些孩子拿着竿子去抓它,有些渔船也顺手取了一两只。到后来河灯越来越稀疏了。

  到甍下流去,就显出荒凉孤寂的样子来了,因为越流越少了。

  流到极远处去的,似乎那里的河水也发了黑,而且是流着流着就少了一个。

  河灯从上流过来的时候,虽然路上也有许多落伍的,也有许多淹死了的,但始终没有觉得河灯是被鬼们托着走了的感觉。

  可是当这河灯,从上流的远处流来,人们是满心欢喜的,等流过了自己,也还没有什么,唯独到了最后,那河灯流到了极远的下流去的时候,使看河灯的人们,内心里无由的来了空虚:〃那河灯,到底是要漂到哪里去呢?〃

  被放生的小鸟、海龟、莲花、河灯,到底最后去了什么地方?这恐怕是千古的大疑问,许多古老的习俗,都一再显示着人们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对着天空和大海的辽阔,对着溪河的绵长,对着一切物的有灵,人是显得多么渺小!

  可是我们总是希望借着放生的小鸟和海龟,来和天空与海有所联系;借着漂在河上的莲花与灯,能和未知的世界有所沟通。到最后,我们却一再的自问着:它们到底去向何方?因于这些事物,使我们的生命历程响着希望或者忧伤的调子。

  我小的时候喜欢折纸船,把它放到河流里,虽然不知它流往的所在,但是心情上却寄望着,它能漂向一个开朗快乐的地方,童年的小纸船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有时候,却代表了一种远方的、宽大的、自由的希望。河里有了这种向往,也就有了生命。

  正如我希望那些被放生的小鸟,能飞人林间,轻快的跳跃;希望那些被放生的海龟,能回到大海的故乡,自在的悠游。可惜这希望是渺小的,因为里面有人的功利,有功利的地方就不能有真正的自由。

  我也希望,那些漂流在河溪里的亡魂,真能攀住莲花,托着河灯,去找到西方的光明之路,那条路也许是远的,由于人在河里放下无私的爱,就有可能到达。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三日 

 

 

 

 

松子茶 

  朋友从韩国来,送我一大包生松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生的松子,晶莹细白,颇能想起〃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那样的情怀。 

  松子给人的联想自然有一种高远的境界,但是经过人工采撷、制造过的松子是用来吃的,怎么样来吃这些松子呢?我想起饭馆里面有一道炒松子,便征询朋友的意见,要把那包松子下油锅了。

  朋友一听,大惊失色:〃松子怎么能用油炒呢?〃

  〃在台湾,我们都是这样吃松子的。〃我说。

  〃罪过,罪过,这包松子看起来虽然不多,你想它是多少棵松树经过冬雪的锻炼才能长出来的呢?用油一炒,不但松子味尽失,而且也损伤了我们吃这种天地精华的原意了。何况,松子虽然淡雅,仍然是油性的,必须用淡雅的吃法才能品出它的真味。〃〃那么,松子应该怎么吃呢?〃我疑惑的问。〃即使在生产松子的韩国,松于仍然被看做珍贵的食品,松子最好的吃法是泡茶。〃

  〃泡茶?〃〃你烹茶的时候,加几粒松子在里面,松子会浮出淡淡的油脂,并生松香,使一壶茶顿时津香润滑,有高山流水之气。〃

  当夜,我们便就着月光,在屋内喝松于茶,果如朋友所说的,极平凡的茶加了一些松子就不凡起来了;那种感觉就像是在遍地的绿草中突然开起优雅的小花,并且闻到那花的香气,我觉得,以松子烹茶,是最不辜负这些生长在高山上历经冰雪的松子了。

  〃松子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东西,但是有时候,极微小的东西也可以做情绪的大主宰,诗人在月夜的空山听到微不可辨的松子落声,会想起远方未眠的朋友,我们对月喝松子茶也可以说是独尝异味,尘俗为之解脱,我们一向在快乐的时候觉得日子太短,在忧烦的时候又觉得日子过得太长,完全是因为我们不能把握像松子一样存在我们生活四周的小东西。〃朋友说。

  朋友的话十分有理,使我想起人自命是世界的主宰,但是人并非这个世界唯一的主人。就以经常遗照的日月来说,太阳给了万物的生机和力量,并不单给人们照耀;而在月光温柔的怀抱里,虫鸟鸣唱,不让人在月下独享,即使是一粒小小松子,也是吸取了日月精华而生,我们虽然能将它烹茶,下锅,但不表示我们比松子高贵。

  佛眼和尚在禅宗的公案里,留下两句名言:

  水自竹边流出冷,

  风从花里过来香。

  水和竹原是不相干的,可是因为水从竹子边流出来就显得格外清冷;花是香的,但花的香如果没有风从中穿过,就永远不能为人体知。可见,纵是简单的万物也要通过配合才生出不同的意义,何况是人和松子?

  我觉得,人一切的心灵活动都是抽象的,这种抽象宜于联想;得到人世一切物质的富人如果不能联想,他还是觉得不足;倘若是一个贫苦的人有了抽象联想,也可以过得幸福。这完全是境界的差别,禅宗五祖曾经问过:〃风吹幡动,是风动?还是幡动?〃六祖慧能的答案可以做为一个例证:〃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

  仁者,人也。在人心所动的一刻,看见的万物都是动的,人若呆滞,风动幡动都会视而不能见。怪不得有人在荒原里行走时会想起生活的悲境大叹:〃只道那情爱之深无边无际,未料这离别之苦苦比天高。〃而心中有山河大地的人却能说出〃长亭凉夜月,多为客铺舒〃,感怀出〃睡时用明霞作被,醒来以月儿点灯〃等引入逻思的境界。

  一些小小泡在茶里的松子,一粒停泊在温柔海边的细沙,一声在夏夜里传来的微弱虫声,一点斜在遥远天际的星光……它全是无言的,但随着灵思的流转,就有了眩目的光彩。记得沈从文这样说过:〃凡是美的都没有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灵魂是一面随风招展的旗子,人永远不要忽视身边事物,因为它也许正可以飘动你心中的那面旗,即使是小如松子。

——一九八二年八月四日 

 

 

 

 

雪梨的滋味 

  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水果里,我最喜欢的是梨;梨不管在什么时间,总是给我一种凄清的感觉。我住处附近的通化街,有一条卖水果的街,走过去,在水银灯下,梨总是洁白的从摊位中跳脱出来,好像不是属于摊子里的水果。

  总是记得我第一次吃水梨的情况。

  在乡下长大的孩子,水果四季不缺,可是像水梨和苹果却无缘会面,只在梦里出现。我第一次吃水梨是在一位亲戚家里,亲戚刚从外国回来,带回一箱名贵的水梨,一再强调它是多么不易的横越千山万水来到。我抱着水梨就坐在客厅的角落吃了起来,因为觉得是那么珍贵的水果,就一口口细细地咀嚼着,设想到吃不到一半,水梨就变黄了,我站起来,告诉亲戚:〃这水梨坏了。〃

  〃怎么会呢?〃亲戚的孩子惊奇着。

  〃你看,它全变黄了。〃我说。

  亲戚虽一再强调,梨削了一定要一口气吃完,否则就会变黄的,但是不管他说什么,我总不肯再吃,虽然水梨的滋味是那么鲜美,我的倔强把大人都弄得很尴尬,最后亲戚笑着说:〃这孩子还是第一次吃梨呢!〃

  后来我才知道,梨的变黄是因为氧化作用,私心里对大人们感到歉意,却也来不及补救了。从此我一看到梨,就想起童年吃梨时令人脸红的往事,也从此特别的喜欢吃梨,好像在为着补偿什么。

  在我的家乡,有一个旧俗,就是梨不能分切来吃,因为把梨切开,在乡人的观念里认为这样是要〃分离〃的象征。我们家有五个孩子,常常望着一两个梨兴叹,兄弟们让来让去,那梨最后总是到了我的手里,妈妈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身体弱,又特别爱吃水梨。

  直到家里的经济好转,台湾也自己出产水梨,那时我在外地求学,每到秋天,我开学要到学校去,妈妈一定会在我的行囊里悄悄塞几个水梨,让我在客运车上吃。我虽能体会到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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