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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奖的作家。〃
那位年轻充满善意的美国少女的话仿佛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了我心里的灯火,我像她那样年轻时(也许只有十九岁)曾经那么狂热的喜爱过斯坦贝克,可是我竟然忘记了他的家乡,忘记了他的小说全是以他的家乡为背景,直到在这陌生的异地才被点醒;我年少时读斯坦贝克,在孤灯下的景况全涌了上来——哎,我竟然毫无准备的就闯到斯坦贝克的故乡来了。
大概是看我突然陷进沉默的思绪里,少女着急他说:〃你听过斯坦贝克吗?〃
〃当然,我像你这般年纪时就读过他的《愤怒的葡萄》、《小红马》、《人鼠之间》、《伊甸园东》,这些伟大的作品,还曾经深深的感动过哩!〃
然后我们不知不觉的谈起斯坦贝克,借着这位已经逝世十四年的美国作家,我们谈起了文学,文学在这个时候是奇妙的,它跨越了时空、跨越了国籍,在任何地方的某一个人里,我们读过相同的作品,并且体验了同一个作家的心灵世界。
少女不厌其烦的把英语说得很慢,用以解释斯坦贝克这个人对她的影响,以及给她家乡带来的荣誉。她说,斯坦贝克在城外不远的地方做过农场牧场的工人,还在筑路队里当过筑路工人,还做过很多不同的零工,所以对低层的人有很深的了解。最妙的是,斯坦贝克曾在史丹福大学读了五年还拿不到学位,结果现在有很多专门研究他小说的史丹福大学生……
少女利用了几分钟的时间就为我讲述了斯坦贝克简要的生平,我想在撒玲娜镇,也许随便找一个镇民都可以为我做一次斯坦贝克的演讲,文学在这个地方发挥了伟大的力量,像撒玲娜人,他们可能忘记前一任警长或议员的名字,可能忘记前一任总统的名字,然而他们不会忘记斯坦贝克,他使他家乡的名字永远存在这个世界。
〃你是一个中国人,你怎么会喜欢斯坦贝克?〃少女问我。
我想起少年时代在书摊上买书,看到《愤怒的葡萄》,深感纳闷,而斯坦贝克的中文译名不知道为什么给我一种坦克车的感觉,我买了那本书,就那样一路读了下来。少女听了我的话,高声的大笑起来。
在撒玲娜,因为斯坦贝克过去的描述,完全祛除了我在异地陌生的感觉。这个曾经居住过许多爱尔兰移民的城镇,经过一世纪还没有完全美国化,几乎在空气里就可以感觉到它过去的那种安静和平的气息。午后的阳光缓缓的移动着,和风淡淡的吹送,即使是路上的行人也是优雅有礼的。我想,斯坦贝克最后一篇以他家乡为背景的小说《伊甸园东》,把撒玲娜称为〃伊甸园〃是有它的道理。
后来,我在街转角的地方找到一家小而闲适的咖啡屋,是用红砖砌成的,可以从落地窗里望见整个蓝天,也许斯坦贝克曾在这个咖啡屋里坐过,因为它看起来是有一些历史了。喝着咖啡,我慢慢想起《伊甸园东》的情节,在这本史诗一样的书里,斯坦贝克曾经塑造了一位充满深思的可敬的中国人〃阿李〃,阿李的形象,以及他对人世的观察和他的语言都像一个哲学家,穿过时空竟是不朽了起来。〃阿李〃这个人是我读过的美国小说里最可敬可爱的中国人,光是这一点,斯坦贝克就令我敬重。我在咖啡屋里坐到黄昏,傍晚美丽的霞光照耀了整个撒玲娜,在斯坦贝克的年代,撒玲娜是什么面貌呢?我想再读一段他的描写:
山谷宽广平坦的耕地上铺着一层肥沃的泥土,只要冬天里一次充沛的雨水,就能使草木花卉生长起来。在多雨的年头,春天的花朵是不可置信的美。整个山谷平地,包括山麓在内,铺满了羽扇豆花和罂粟花。有一次一个女人告诉我,假如在有颜色的花中间衬上几朵白花,那花会显得更鲜艳光彩。每一瓣蓝色的羽扇豆花都镶上白边,于是整个原野的羽扇豆花比你所能想像到的更蓝。掺杂在其间的是斑斓的加里福尼亚罂粟花。这些花也是色泽耀目的——不是橙黄,也不是金黄,假如纯金溶解了能凝成膏状,那金黄色的凝脂可能就是这些罂粟花的颜色……
今天的撒玲娜不再有那么多蓝的、白的、金黄色的花了,但是这无关紧要,斯坦贝克的小说比这些花的本身更多彩,如同黄昏的晚霞照着撒玲娜,我从来没有像那一次,在作家的出生地体会文学那么深刻。
——一九八二年五月二十日
边城之夜
到圣地亚哥时已经夜深了,正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的时候,打开地图,发现圣地亚哥正好在墨西哥的边境上。夜的圣地亚哥很美,可是和美国西部的城市一样,一人夜就没地方可去了。随便问了旅馆的服务生,他说:在墨西哥的边城蒂娃娜夜里营业到凌晨,有许多又便宜又好的墨西哥皮货。
妻子一听雀跃起来:〃我们就去蒂娃娜吧!〃
我们赶上最后一班开往边境的巴士,乘客寥寥落落,显得十分清冷;有几位合法到美国工作的墨西哥人,正用急速而有点亢奋的西班牙话交谈,他们的话在巴士里转来转去,竟让我觉得是坐在回旋的车上。
天很冷,一月的美国西南边疆,却带着一点北国的风味。车窗玻璃上重重的结了一层雾,那雾真如帐子一样,你用手拨开,一霎眼它又悄悄的爬上窗子。我正在用手拨开窗上的雾帐,一个热情的墨西哥人叽叽啦啦的讲了一串西班牙话,我们一句话也听不懂,比手划脚半天,才知道他说:汽车暖气坏了!
另两位墨西哥人,从巴士的前排往后走,也靠过来找我们聊天,幸好他们两位是懂英语的,问了我们一大堆话:从哪里来?到墨西哥干什么?墨西哥城很漂亮,要不要去走走,由于他们的问话太快,丝毫没有考虑的余地,一时之间不知叫我们如何回答。
〃你们喜欢墨西哥吗?〃其中一位长得秀气的青年问,他这个问题使我们忍不住笑起来:〃还没有去过,不知道喜不喜欢。听朋友说是一个充满原始风情的地方。〃妻子的反应比较快,她说:〃这个问题应该我们来问你,你喜欢墨西哥吗?〃
墨西哥青年们忍不住笑了,但是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陷入沉思,抬头望向车头,车头远处,正是我们要去的他们的故乡。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要是真的喜欢,就不会去美国工作了,可是自己的家总是自己的家呀!〃
〃听说墨西哥不欢迎中国人去,是不是真的?〃我问他。
〃中国人太会赚钱了,把我们墨西哥的钱都赚走!〃他想一想:〃其实也不是不欢迎,确实的原因我们也不清楚。〃
车子快到墨西哥时,车道突然开阔了,变成六线道,使我突然想起台湾的高速公路,〃墨西哥到了,墨西哥到了。〃他们高兴的对我们说。巴士缓缓地停在边境上,边境的关卡赫然出现一块挂在高处的大招牌:〃Mexico〃,关卡旁的墙壁画了许多美女,广告可口可乐、电视、手表之类的东西。
我们没有经过关卡就直接进墨西哥(从美国到墨西哥二十英里内不用检查),一进墨西哥,就有许多计程车司机一拥而上向我们兜客,〃一部车到蒂娃娜五十元美金〃,问过了一个又一个司机,都是五十元美金,我说:〃这里到蒂娃娜开车不要十分钟,五十元太贵了。〃
〃你到过蒂娃娜?〃一位司机问。
〃去买皮货买过好几次了。〃我故意欺骗他:〃我以前坐车都是一个人十元美金,两个人二十元,如果你不载,我们就回美国去了。〃我们作势要走,他赶紧拉住我们:〃好啦!好啦!就算二十元,但是要小费。〃
〃小费给你五元。〃我说。他欣然同意。
其实,蒂娃娜比我们估计的还要近,墨西哥的计程车司机开车像亡命一样,我们七分钟已经到了蒂娃娜,就停在市中心。我看看表,正好凌晨一点,下车后才知道糟了,蒂娃娜城虽然还是灯火通明,可是商店全打烊了。我们不甘心坐原车回去,就随便在附近闲逛,在街的转角处有两家饭店写着斗大的中国字,是中国人开的——在吃的方面,中国人真是无远弗届。
老板操广东话,我们一句也不懂,幸好他的儿子会讲英语,我要了一瓶啤酒,妻子要了一杯咖啡,老板搞清楚我们是中国人,特别优待,咖啡免费。邻桌有四位墨西哥人,在深夜的饭馆里还带着宽边大草帽,听说是等着天亮排队去美国工作的,偶尔进来一两位穿着人时的墨西哥少女,看神情举止是来拉客的。
老板说他们的店是二十四小时开放的,我们便打定主意不去找旅馆,要在饭馆坐一夜;正这样想时,跑进来一对孪生的墨西哥小孩,长得一模一样,穿得破破烂烂,走在后面的一个脸上还挂着鼻涕,长相很是清秀。为首的一个跑过来用非常生涩的英语说:〃为你们唱一首情歌好吗?〃我点点头。
兄弟俩站定了,用很宽宏的声音唱起歌来,唱的是西班牙语,但是他们唱得很婉转动听,光听曲子就知道是一首动人的情歌。他们唱得很卖力,还用脚打着拍子,只差没有手里抱着吉他跳舞,妻子说:〃这么小,情歌唱得这么好,长大怎么得了?〃这首情歌唱得足足有五分钟之久,唱完了,两个小兄弟羞涩的伸出手来,原来是要给钱的,我给他们一块美金。
〃先生,你给太多了,我们再唱一首还你。〃流鼻涕的说,说完两人都笑起来。
这一次他们唱的不是情歌,好像是一首儿歌,因为节奏明快,句子很短,整个饭馆一下子全感染了一种轻快明朗的气氛,清脆的童音在空气中流动着。他们很快的唱完,很有礼貌的深深一鞠躬,说声谢谢,回身就要走,我说:〃坐下来,我请你们喝茶。〃
〃不用了,我们还要赶到别家酒店去唱情歌呢!〃说完,一溜烟跑了,我们不禁莞尔。
我想,不管任何地方,任何国籍,任何苦难,所有的小孩子都不会完全失去他们的天真。
我们在饭馆里坐了一夜,还有一些小贩带着东西进来推销,看到他们的穿着打扮,我感觉墨西哥的人民是相当困苦的,没想到饭馆老板说:〃蒂娃娜还是好的,因为它是观光城,你再往内陆走几英里,真是穷得不得了。〃
天亮了,我们走出饭馆,看到明丽的阳光轻柔的照在这边境的城市上,它是有一点像美国的城市,但又别有一种风味,一种说不出的苦味,蒂娃娜是美丽而热闹的,但墨西哥人民普遍的生活困苦,我在好几条街上,看到路标到处都是〃革命路〃,为什么墨西哥革了几十年的命,把人民的生活都革掉了呢?
我们离开蒂娃娜的时候,在边境要检查护照,我看到大排长龙的墨西哥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站在边境的关卡边,等着要进入美国工作,有的还在夜风里发着抖;看到这些人,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饭馆里为我们唱情歌的墨西哥小兄弟,我真担心有一天他们也要来这里排队,那样的担心好像他们是我的好友一样。
可是,总不能让他们为陌生的过客唱一辈子情歌呀!
我在巴士上回头看海关上〃Mexico〃几个英文字母闪闪发光,车子竟像从不留恋这个国家一样,加速驶去。我的眼帘闪过来时遇见的清秀的墨西哥青年,以及他茫然望向故乡的眼神,那眼神猛一回想,原来是带着一点无奈的。
——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一日
凤凰飞
在华盛顿,夜里百无聊赖,在街边买了一份报纸,打算回来随便看看,没想到在厚厚一叠报纸某一页的底端,看到一栏高的小新闻,只有这样几句:〃始祖鸟美丽如凤凰,它的化石不久前在德国发现,体重一磅,大小还比不上一只鸽子。〃
这则新闻使我赫然一惊,看着窗外飘落的大雪,心里的热血却无故的涌动着。记得以前读生物课本到始祖鸟的一章,因为它是恐龙中的翼手龙一类,我总幻想着它的样子,它应该是长着青灰色的翅膀,体躯庞大,双翼一展可以遮蔽住整个蓝天,从遥远的山头飞来,让人都见不到阳光。
没想到,这最远古的动物竞长得只有鸽子一般大小;更没想到,它的美丽像凤凰一样,有斑斓的羽毛。
可是,什么是〃美丽如凤凰〃呢?从古到今,没有人留下见过凤凰的真实事迹,但是人人都知道凤凰的形相,因为它绣在衣服上、枕头上、鞋上,甚至桌面上,人人都见过,真正鲜活的凤凰已不可见,更逞论始祖鸟了。
始祖鸟像一个鸽子一样大,对一位喜欢联想的少年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使我想到始祖鸟说不定正是中国的凤凰,西方的火鸟,以及日本的火山神鸟的传说起源。
中国的凤凰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