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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对我招手!他在对我说再见!”一旁的昭云激动地拉着惜梅的手臂说。
昭云的期盼很快又变为失望。当不爱写信的哲彦都寄了几次家书以后,纪仁仍无只字词组来表示爱慕之心。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无缘又如何?但惜梅气的是,当初纪仁又何必放出提亲的风声,硬吹扰昭云的一片芳心呢?
爱打抱不乎的她忍不住在信中向哲彦质问。
对于此事,哲彦只有简单的几句答复:“纪仁对媒妁之言,一向不太热中。他说,学业未成,国事未定,不想讨论娶妻之事。当日的风声乃家人的意思,他一时大意未加阻止,若有误导,请昭云见谅。”
见谅个头呢!纪仁根本是个三心二意的人,不肯就此安定下来。惜梅见过他的轻佻态度,自以为有几分才华及潇洒,就自命风流起来。
果真,哲彦以后的信里,偶尔提及邱纪仁,都是周旋在京都温柔多情的美女当中,有樱子、百合、菊子……,如一本花名册。惜梅故意写道:“邱桑赴日本,不像去留学,倒像是去习农艺了。或许有一日他可以仿紫式部,以众多女子为名,写一本‘邱氏物语’。”
哲彦回信道:“纪仁听闻你的建议,哈哈大笑,说这是好主意,他会考虑考虑!”
这邱纪仁果然厚颜无耻,竟将她的讽刺当赞美。幸得老天有眼,没把昭云配给他,否则有如此不专情的丈夫,只有恼恨过一生了。
还是哲彦忠厚老实,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即使远隔千里,她对他仍是百分之百的信任与放心。
吉时已到,陈家已开着多辆方头轿车来迎亲,秀里街上的人几乎都来看热闹,把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昭云戴上头纱,拜过祖先、亡父,再拜母亲,红着泪眼正式踏入人生另一个旅途。
鞭炮声中,看车队远去,小镇罩在一片喜气、感叹、灰烟里,像新嫁娘不定的未来。
站在一旁,挺着七个月大肚子的宽慧,轻拥着惜梅的肩说:“两个月以后就轮到你了。”
“我才没有想那个呢!”惜梅急急说。
“没有才怪!”宽慧笑着说:“我婆婆帮昭云办嫁妆时,也把娶媳妇的礼聘都准备好了。还说抓也要把哲彦从京都抓回来,今年非讨你过门不可!”
“哎呀!你无聊讲什么嘛!”
惜梅轻甩开堂姊的手,想避开四周投注的眼光。她来到一个小巷弄,看到还在远眺礼车的秀子。
秀子这两年变很多,长辫子剪了,大陶衫换了。现在是及肩短发、衬衫花裙,完全没有土气,更显出她原有的清秀。因为她的勤奋努力,慢慢在黄记茶行中,提升为采茶女工头的地位。若说有什么不变,大概还是她对婚姻的挑剔吧!
“嗨!今天不是放假吗?你怎么没回家?”惜梅和她招呼说。
“观礼呀!黄家小姐出嫁,难得一见嘛!”秀子说:“你呢,清明后,二少爷会回来风风光光娶你吗?”
又来了!难道今天每个人眼里看着昭云嫁,心里都想着她这等得够久的未嫁姑娘吗?惜梅可不想再听,她说:“管我呢!你呢?你都二十一岁了,连个人家都没有,不怕变成老姑婆吗?”
“没有你和昭云小姐命好,我宁可当老姑婆。”秀子说。
“命好命坏,哪有定数?”惜梅说:“嫁入富贵人家,不见得就保证幸福,还不如自己打拚呢!我看黄记有几个伙计对你很有意,人既肯上进,又不必下田,你为什么不要呢?”
“见过海才知河浅,我看到他们就讨厌呢!”秀子很率直说。
有时惜梅真的无法了解秀子,或许生长环境不同吧,秀子老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一个女人若真当了老姑婆,不是比嫁了坏丈夫更凄凉没地位吗?而且真的都不怕吗?
那样硬脾气的女孩,要怜她都无从起。
惜梅坐在店尾帮大伯算帐目,新进的大麦,散着浓浓的气味。门外正下着细雨,把大路及远山交织成白蒙蒙的一片,偶尔会飘来几朵落花。
“惜梅姊,京都来的信!”正在念中学的小堂弟把信放在她桌上。
“哦,是哲彦的,先去看吧!待会再来算。”一旁切参的春英说。
“急什么,工作比较要紧。”惜梅看了一眼说。
其实她内心是很迫不及待的。尤其是最近两个月,定了婚期,哲彦的信突然热情诗意起来,每次都有令她意外的惊喜和触心的感觉,彷佛他变个人似的,爱意及思念之情都不再隐藏。
哲彦赴日后,惜梅曾期待那跃然纸上的互诉衷曲,就像哲夫及宽慧一样,可以真正谈一场传说中美丽的恋爱。
然而,哲彦的第一封信,简明扼要,个人情愫淡到无形,惜梅如被泼了一盆冷水。她反复看信,想由其中找到一点暗示,却是翻烂了也没用。
以后生活上了轨道,没啥新鲜事,信的内容更是每况愈下,哲彦甚至说无暇写信,给她的信也顺便给他父母看,反正都差不多。
想想看,情书与家书同,怎不叫人生气?惜梅隔海狠狠训了哲彦一顿,他才两头乖乖写信。
在一次次的鱼雁往返中,她慢慢死了心,也接受了哲彦就是这样拙于心意的一个人。不花俏有不花俏的好处,她本来就不是一个耽于幻想的女子,很快就把丝丝遗憾理在心中,遵循哲彦的方式来巩固彼此之间的感情。
去年冬至,哲彦来了一封信,字体歪歪斜斜,十分怪异。他说打棒球伤了右手,只好学习以左手来书写。
说也奇怪,哲彦一用左手,信变长了,头脑也灵光了,不但文笔转佳,词句间也漾着温柔情意。
惜梅去信笑他,他的解释是:“右手受伤,不能击剑和打球。冬夜苦长,思念你便成为我内心唯一的快乐,纸上诉情固能解我相会,但尚不及我对你深爱痴恋的万分之一。”
惜梅看了,当场耳红心跳,久久无法自己。以后好几日,她都迷迷糊糊如在梦里。哲彦写出这种句子,合她又惊又怕又喜又爱,千折百转挂心肠,都是她没有尝过的滋味。
这种心情下,她的信自然也回到灵巧活泼,和他很技巧的传情。得到响应,哲彦的信更大胆浪漫了,彷佛得人点化,一开窍了便如春花怒放,一发不可收拾。
此封是要定归期、论婚期的,看他要说什么?
惜梅很镇静地结完帐,放好算盘和帐册,拿起信走回房间,一切就如平日。
但一关上房门,人还靠在门板上,就急忙拆信读着:惜梅:思念你之深,唯恐一生不能再见。此时此刻,但愿与你厮守共度,哪怕只有一天一夜,死亦无憾。
一直记得屋后的相思树,一枝成荫;也记得草山上的相思树,布满山坡。
你可曾在相思花开,落黄遍地时,忆念着远方的我?古人是“一寸柳,一寸柔情”,我是“一瓣花,一寸柔情”,等相思树烧成木炭时,就是“一寸相思一寸灰”了。
你可愿拋开一切禁忌,与我共赴天涯呢?
※※※※※
惜梅轻轻闭上眼,再看她就喘不过气来了,她必须休息一下。
这个哲彦,她真不了解他呢!看他以前汉学混着乱念,竟也可以找出相思、柔情的词句,甚至连生死都出来了,她从不知他会爱她爱到这种程度。
她在窗前呆站一会,眼前的竹依然翠绿,但姿态变了几分妩媚,竹影间也流荡着幽蓝紫黛的光彩,比以前更美丽了。
后面的信,语调回到平日,她是带着微笑与泪水看完的。
正要折的时候,她发现信封内还有一张小书签,精致的金线镶边,绸纸上印着棉絮般的黄色相思花,上面有两行毛笔字,是黄得时教授叙述诗“相思树”中的句子,是上一封信哲彦抄录的,她说喜欢,他就制成如此漂亮的书签,她没想到他还有艺术天分呢?
成灰亦相思,多么令人感动,她只能以自己的一生一世,来报答他的深情了。
四月原来是惜梅一直计划要披嫁衣的日子,多少年的认定、等待及准备,都在万全之中,只等哲彦归来了。
然而有人注定命里一波三折。先是哲彦归期不定,信里言词闪烁又万般无奈,因为美军开始轰炸日本。战场始终在他人国土的日本,初次尝到奔于炮火中的滋味,海上及空中的交通都受到影响。
再则是惜梅的祖父茂青老先生月前过世,举家哀痛忙丧事时,又有谁顾得到她原定的婚事呢?
朱老先生做完七七法事时,已是五月。哲彦仍滞留京都,无法回台。
玉满趁着惜梅的父母返家做最后一祭,由儿子哲夫陪着,前来谈惜梅的事。
“我知道现在谈儿女的婚事很不恰当。”玉满很委婉地说:“但老先生过世,依礼俗,百日之内不结婚,就要等三年之后。我怕这一拖延又太长了。”
“我也考虑过这件事情。惜梅和哲彦订亲已两年,百日内成婚,没有人会见怪。”惜梅的父亲守业说:“问题是哲彦能回来吗?”
“能的。我们有写信去催,哲彦知道情况,一定会排除万难回来的。”玉满说。
“既是如此,我们就要快点办了。”守业同意说:“惜梅有孝,一切简单隆重就好。”
“我们了解,现在是战时,事事讲究从简,就怕太委屈惜梅。”哲夫说。
“礼仪可省,但礼数我们不会省,惜梅有的不会输给宽慧。”玉满随即补充。
“惜梅这孩子心实,不会计较这些的。”惜梅的母亲淑真说:“难得的是亲家母人好,会疼媳妇,才叫人放心。”
“你们朱家的女儿,各个栽培得知书达礼,有才有德,我喜欢都来不及,哪舍得不疼呢?”玉满说。
惜梅的婚期终于在一片和气中,做成协议。
时序将入端午,天气慢慢转热。惜梅新嫁娘的心情,因为战争、祖父的死及哲彦的无音无讯,很难兴奋起来。
事情真太蹊跷了,哲彦已一个多月没有来信,连能不能返乡成婚都不得而知。
随着婚期的迫近,朱黄两家的长辈逐渐紧张起来。比较下,惜梅显得冷静些,她相信哲彦终会及时出现的。
她盼着快见到哲彦,他这半年来的四封信及那张书签,已成为她枕畔之物,夜夜拜读摩挲,几乎可以背誧。她甚至能确定,两年不见的他必有所改变,会更细心、更体贴、更温柔、更……爱她。
淑真第一个沉不住气,惜梅回桃园做嫁衣时,她就带着女儿到庙口附近去算命。
师父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两眼洞察世事般清明,据说他刚从大陆来,铁口神算,非常灵验。
他看着惜梅的面相,再摸摸她的手骨,良久不语。幽暗的矮屋间,只有檀香的烟火袅袅动着。
“姑娘的命相不错,一辈子衣食无忧,而且富中有贵。”师父缓缓地说:“只是年轻时婚姻会有些波折。”
“师父您说得真准。”淑贞如见救星般说:“我们就是来问婚姻的,我女儿到底什么时候会嫁人?”
“今年,而且不会过端午节。”师父说。
“师父,我女儿的婚期是在端午前,但新郎倌还在日本,恐怕赶不回来,怎么办?”淑真说。
“放心,他会回来的。”师父说。
“真的?”淑真双手合掌说:“那就谢天谢地了。”
“记住,今年一定要结婚。今年不结,下次就要等六、七年了,姑娘的姻缘就这两次。”师父在她们走前说:“错过就没有了。”
“师父是什么意思?”淑真又不解。
“我只说天机,不解释天机。”师父说:“看来,今年结婚是最好了。”
淑贞一颗心总算落了地,很开心地替女儿办嫁妆。惜梅原本就对哲彦有信心,但师父的话,使她更加笃定,脸上开始展露喜气的欢颜。
婚期前两个月,哲彦仍然没个踪影。惜梅只能在亲人的安抚下,耐心度过每一分每一秒。
午后,她和母亲、大伯母在房内闲聊,突然下人在帘外叫着:“老板娘,黄家的老夫人和姑爷都来了,说是有二少爷的消息。”
哲彦回来了!惜梅一听,欣喜若狂,忙随家人到前厅去。她一看在座的众人,面色凝重,她心又一沉,哲彦出事了?不可能的!
“是不是哲彦回来了?”淑真直接问。
“不是。”守业看女儿一眼说:“哲彦去中国东北了。”
“怎么会?”惜梅忍住激动说:“他在信上都没提起,怎么又突然跑去中国呢?到底发生什么事?他什么时候去的?”
“一个多月前。纪仁说日本政府怀疑哲彦有间谍嫌疑,哲彦连夜逃到东北,想由东北转内陆,再到重庆去。”哲夫说。
在场的人都静默下来,一半因为震惊,哲彦怎么会去招惹这杀头的危险事呢?
哲彦反日的行为,惜梅并不意外。只是哲彦泄底亡命,纪仁为何还平安无事呢?
“这孩子真是的,书不好好念,妻子也放着不娶,跟人家去搞什么政治,搞不好连活路都没有哇!”玉满先打破沉默,哀声叹气说。
“这消息可靠吗?庙口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