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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安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把书扔给了她,说:“那你来读读吧。”
***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
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堦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
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
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
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
“多读,能读出情的。”窦安摆弄这鞋盒子里的桑叶,贪食的蚕翘着脑袋翘着脑袋,几番无果,也就垂下头去吃别的桑叶了。
物本如此,但人不同。
窦安转过头看她,摇了摇头觉得她还是不懂。
“你可有喜欢的字句?”
许思辰手中握卷,思考了一下,想低头再拿起书来看看。
窦安把书给抢了去,藏在背后,跟她说别看。
“寡妇,孔明,井底之蛙那一段。”
窦安听完扬了扬眉毛,有点出乎意料的意思。
“怎么说?”
“破败,但是清明。”
窦安笑着拿书去打她的脑袋,颇有一种孺子可教也的心思。
“清和孔明在最后都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理想,我想归有光能在这里用上这两个例子,颇有一些自喻的意思,说明,念头还没有断。”
“……”好吧,窦安想收回前面的那些想法。
“功名未成,怀才不遇,古人常有的失怀。会去感慨,是因为还在意。”
“我不这么觉得。”
“为什么?”
“清有秦皇筑台,孔明受蜀国重用,他们昔日无名,他日功成,而自己,悬而未定,这是一种对比。后面那句,也不是自嘲,是笑别人不懂,不理解他的快乐。为什么?因为世人只把功名当作成就。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这种情结是由社会强加给家族,再由家族强加给他,未必是他的本意。”
许思辰被这话说得有点发愣,不自觉地想起了很多很多以前的事。
不大的菜田,要上学的弟弟,没有出息的哥哥,养不起却还要不停生小孩的老妈妈。
以及,以及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作为一个从农村里来的,女孩子。
以及,以及自己身上到底是寄托了多少人的目光。作为一个从农村里“出来”的,年轻人。
想来似梦。
“窦安你不明白。”她说这话时表情很严肃。
“但你应该明白。”
许思辰不要告诉我你不明白,这一点,即使是谁都不明白,你也应该明白。
不会有人比你更能明白了。
“不要随便说出这种话,你是在城里长大的你不懂。”
你不懂,你不懂这一辈渴望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农村人。你更不懂,更不懂为了走出大山我们要付出多少。你还是不懂,不懂会有多少人会眼巴巴地看着你,希望你也能把他们给带出去。
自己究竟是做了多大的斗争才读上书的……
自己究竟是做了多大的努力才抢到给大哥的那份读书钱的……
自己究竟是花了多少个日夜才考上大学才站在那个台子上讲话的……
不是作为一个城里人,是作为一个,生在农村的,女孩子,还居然是个女孩子……
已经停不下来了。
你是看不到我肩上背的东西有多重,你是看不到兜里塞着几个故乡梨的二婶,你是看不到辍学回家田里拿着锄头的大哥看自己的眼神,你是看不到家里只剩两个蛋都要给自己一个蛋的老妈妈,他们都在盼啊,他们可都在盼啊……
我说,一旦走到这一步就已经停不下来了。
“值得吗?”窦安问。
值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即使是寒暑其他的孩子都回家,而自己被要求留在学校,这都是值得的。因为你不敢去想不值得的那个可能。
比如,比如你的父母比起见到你,更希望你能快点学成,快点富起来……
哈,我至今记得那个眼神,那个学校传错了自己分数时,老妈妈那个呆滞而空洞的眼神,甚至还可以听到泥巴地里,大哥骂自己是个抢他学费的畜生……
但这又能怎么样呢?窦安,聪明的你到是告诉我,我还能怎么样?
我没办法丢掉,我也没办法说出不值得,因为一旦说出来……
因为一旦说出来,仿佛一辈子的意义都会被否定,你能明白吗?
你不能明白的,我也不想让你明白。
“值得,它一定是值得的。”
窦安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突然想起了这年冬天还在学校的时候,两个人坐在窗台,看落雪。
怪冷的。
***
北京是干燥的,这里的雪很脏,窦安这么觉得。
唯有最上面的,那些刚落下的雪是干净的,因为它们还没有落到地上沾泥。
窦安捧起一小点儿在手心,给许思辰看。
看它们挣扎地融化在手心里,像是活的。
涌动着涌动着,就停止了。
再握紧拳头捏一捏,便没有了。
许思辰把她的手抓住,告诫她别冻着了。
窦安不听的,把手拔出来,又捧了一小点雪给她看。
窦安再一次地,兴高采烈地:“你看,没有了。”
“嗯,没有了。”许思辰简单地应付着。
“不觉得这很难过么?它好不容易飞到天上,再凝结成雪,再落下来。
而我就想这么好好的看一下它,它都不肯。”
说这话时,她看着蛮委屈的。
“水结冰是零度,你的手少说也有三十五度。一热传递它就融化了。”许思辰答道。
但这现在不是窦安想要的答案。
“我不是说这个。”
“嗯?那你要说什么。”许思辰一脸无害地问。
“虽然它很努力啊,可它还是融化了。”
“对啊,它不亲人的。”
“……”
啊,窦安现在可不想理她了,简直是木头一样。
她别过脑袋,往许思辰那方挤了挤,借了点暖,把头缩在了衣服里。
看雪。
“窦安……你说它是想变成冰还是想化成水啊。”
“能不能结成冰由不得它,天气一冷了,大家都要结成冰。”
她的回答里还带有方才没消的怨气。
“对啊,说不定不是它想结成冰的,只不过是天气太冷了,大家都结成冰了。”许思辰附和完又问,“那化成水呢?”
“它也未必想化成水,看它刚才挣扎的样子,蛮努力又蛮可怜的。”
“是啊,因为它好不容易才变成雪吧,就这么被你轻易地化成水,它当然不高兴。”
“它们是忘了自己是被迫变成雪的吧……”
它变成雪,也只是因为大家都变成雪了,也只是因为天气实在太冷了。
许思辰愣了一愣,半晌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把她一把抓起来,说:“回去吧,外面怪冷的。”
窦安看着她,半会儿失了神,只是跟着她,被她拉着回了屋子。
许思辰,我们是不大懂得对方的心思,我们是有很多东西不想让对方知道,但这,好像并不妨碍我们在一起……
这也是因为,天太冷吗?
***
蚕又开始不吃东西了。
第二次眠要开始了,再过一阵子它们就会再次蜕皮,然后也就又长大了一岁。
作者有话要说:
☆、蚕:四
以前是没有住在一起。
住在一起之后发现窦安真的有许多规矩。
都是些很琐碎的。
例如东西该怎么放,被子要怎么叠,垃圾不能在家里放过夜。
“都有点像是部队的作风了。”许思辰调侃。
“我父亲是个军人啊。”
“哦?以前没听你说过。”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我只是个不听话的“小”女儿罢了。
***
一九八五年公车上书,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一九三五年一二九,还有,前两年前。
学生们都太蠢,不同的是那个时候是招待见的,现在不是。
窦安喜欢看青年杂志,里面宣扬了些外国的东西,在这几年逐渐地多了起来,她尤指七八年之后。不过看看也就看看,窦安很少会去信里面的一些什么东西。它们比较花哨,但不够务实,更谈不上贴切。只是充满了热情,只是充满了热情罢了。倒也没有说它不好,只是觉得它不太适合。
但总有人会去相信它,相信它适合。这叫文化冲击,中国大规模地将新思潮引进大抵是从十九世纪开始。为什么选在那个时候?因为鸦片战争。中国对西方的印象终于走出了乾隆皇帝手里的那些西洋玩意,顿悟,他们不仅会这个还会那个,他们不仅会这个会那个,而且知道的也和我们不一样。然而在一开始,天朝上国的骄傲感还高傲地活着,魏源在序中仍是写到的“师‘夷’长技以制‘夷’”,洋务运动叫着的仍是“师‘夷’长技以自强”。随后?随后这种骄傲就在炮火中给磨灭殆尽了。
这些东西和几千年来的封建帝制是不一样的,和主导中国文化几千年前的儒家文化不一样。它们是新的,鲜活的,看上去挺好的,词挺洋气的。
自由和民主,是这块土地上以前从未有过的光景。他们学,然而学得很杂。他们学,然而从不联系实际。
只是单纯地认为它是好的,希望它是好的,渴望它能在这片土地上能开出什么样的花。
如果真的都那么简单,那这事儿就不会有那么复杂。
他们也从未想过,一,它是引进的,二,它是新的。被那么几十年的失败戳瞎了眼睛的人都是看不到这个理儿的,只知道别人用着好,那我们也用,别人在我们前面,那我们就追。学倒是学得挺快的,但丢也丢得挺快的,窦安指,我们原来的东西,例如这没了过去滋味的北京城。
移栽树木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于此相反,是爱之太恩,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
不断革命,瞎猫去碰耗子,碰到活的了,逮不住就饿一顿,碰到死了的,欢喜得很。
你看,光学别人的吧,窦安掏了的一本洋文书里,看苏大哥的改革,也竟是些failed。
这倒也不得不说是毛主席那些年的眼光好,瞅准了中国是个农业国家,占着城市不是个办法。
嗯……可现在他们似乎也把这事儿给忘了。
但这,也不是重点,这些年上头是看着好一些了,可下头又不对了。
更不明事理的是那些学生,还是那一句话,他们精力过剩,却脑子不够。
脑子不够,所以看不清楚。他们不知道现在的生活是用什么东西换来的,他们也不知道为了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应该失去多少。总之,就是太天真,看得,还不太明白。
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
说的,大概就是这么一句话。
要是只管读书,只管建设,多好,偏要操这般心思。
说到底,这个国家的出路,是由谁说了算?反正,反正不是他们。
像眼下的许思辰就挺好的,乖乖地看着书,画着图,算着数据。
已经不大像是刚认识的那个许思辰了。
窦安走过去看她画,只觉得她画得很漂亮,但又看不懂。
“我觉得你有时候蛮厉害的,怀疑你究竟有多少岁。”她说话的时候归说话,心思一点也没有从笔尺间挪开。
窦安笑了,说:“我哪里有你厉害,你画的图都好漂亮好漂亮了。”
“那也只归是画图罢了,我说的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