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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邯郸
【大秦帝国始皇帝三十七年七月,秦始皇嬴政最后一次巡游天下,病倒在河北沙丘。】
我睁开眼睛。
昏黄,跳跃不定的昏黄……
渐渐地,视野变得清晰,那片跳动的昏黄凝聚成一豆烛火。
飘散无边的思绪亦如条条小溪,曲曲折折汇入脑海。
朕……这是在哪里……
“陛下醒了!”一个尖细而熟悉的声音传至耳鼓,我努力睁大双眼,闻声望去。床榻前厚厚的地毯上,跪着一个身形臃肿的男人,白净无须的胖脸上堆满笑容……哦,想起来了,他是赵高,那个忠心耿耿的宦官。见我看他,赵高一张胖脸笑靥如花。他膝手并用,跪行几步,小声道:“陛下,您方才是问‘在哪里’么?陛下此刻龙卧于沙丘行宫啊。”
哦,沙丘……
我闭上眼,不再理他,回味起刚刚做过的那个奇特的梦。在我一生里,做过的梦无可计数,但都不似方才一梦那般清晰,那般轻松惬意。
我见到了故去多年的母亲。在梦里,她却是那样年轻、美丽。母亲对我温柔地笑着,她在天空中御风而行,衣袂飘飘,如同画中仙子。而我,忽然变成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奔跑几步,也惊喜地腾空而起,轻飘飘飞上云端。握住母亲温暖的手,我们一起舒展身体,惬意地向前飞着,感受着清凉的风,棉花般的白云掠过我的面庞,舒服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笑着对我道:“政儿,你看,我们到邯郸了。”我低头看去,果然是久违的邯郸城。俯瞰之下,最清晰的莫过于那曲折如带闪烁如银的漳河。霎时间,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恍惚中将我带回到遥远的童年……
饥荒(一)
战乱、饥荒。
这是邯郸留给我最初的印象。那时我年纪尚小,名叫赵政。
秦昭王五十年(赵孝成王九年),秦军五十万攻赵,一路势如破竹,未及一月,兵锋便直抵赵都邯郸。
“杀!”
几十万如狼似虎的秦军锐卒高举长戈,齐声呐喊着,山呼海啸般席卷到高大巍峨的邯郸城下,冒着城上疾射如雨的箭矢,瞬间架好上百云梯。几千名悍勇的秦国死士衔刀于口,手脚并用,迅速向城头攀爬,不时有人中箭,惨叫一声,坠落尘埃,但是悍不畏死的秦卒前仆后继,逼近城垣。在隆隆的战鼓声中,秦军迹近疯狂地猛攻,在他们看来,只要一鼓作气登上城垣,孤城困守的邯郸唾手可得,因为此时在城头据守的,多是老弱残兵——赵国的青壮士卒,已然尽殁于三年前的长平一役了。
然而,骄傲的秦国人想错了!面对盔明甲亮、兵戈如林的强敌,严阵以待的邯郸军民毫无惧意,每个人胸膛里都熊熊燃烧着复仇之火!三年前,赵军与秦人鏖战于长平,擅于纸上谈兵的主将赵括丧师身死,四十万赵军群龙无首,无奈请降,却被残暴的秦将白起坑杀殆尽,只有二百多幼弱士卒幸免。一时间,赵国千里江山尽服缟素,哭声震天。此刻,面对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强秦,举国军民同仇敌忾,士气如虹。他们决心以血肉之躯拼死保卫自己的国都。此刻,无数男女老少在城头浴血奋战,他们发射弓弩、推倒云梯、泼浇滚油、投掷巨石……没有武器的,就用拳头打、用脚踢、用牙齿咬!甚至抱住敌人一齐滚下城墙……
虽然秦军攻势如潮,但在邯郸人如此不要命的拼搏下,一次次被迫鸣金收兵。城上城下血迹斑斑,尸体堆积如山。每当打退一次进攻,城上便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令秦军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秦人不甘放弃,便把这座久攻不下的孤城围得风雨不透。
从此,将近一年的围城岁月开始了,所有邯郸人都身不由己被裹挟进入一段极度动荡乃至疯狂的日子。这里面,就有一对日夜惶恐、孤独无依的母子。那个三岁的小男孩赵政,就是我。
大概是命中注定,要我过早就看懂这个世界吧。兵荒马乱时的种种场景无可抗拒地映入我的双眼,铭刻进我记忆的最深处。
城外的喊杀声处处可闻,听多了也就麻木,不再感到害怕。不断有断腿残肢,呻吟辗转的伤兵被从城头抬下来,石板街道上到处是淋漓的鲜血。一队队临时征召的士卒,穿着不甚合身的甲胄,步履凌乱,在官长的吆喝下匆匆赶去城门防守,就在几天前,他们还只是挥舞着锄头耕田的农人。这里面,不乏白发苍苍的老者和瘦弱青涩的少年。对面,三五成群,彼此搀扶的伤兵们蹒跚而来,与这些神情紧张的同袍擦身而过,彼此注视一下,目光自是复杂难言。
城内百业萧条,家家门户紧闭。只有卖粮米的店家门前,挤满面黄肌瘦无精打采的人们,他们在等待着店家开门,好买到价格贵到离谱的口粮。这里面,就有我素面裙钗的母亲。
据母亲说,在围城之初,我家道尚好,还可打发下人去买粮米。然而不久后,官府派了凶横的差役,破门而入,抄走了家里一切贵重之物,并且逼迫母亲带着我搬至一处简陋老屋。就在我们母子走投无路之时,幸得有人按月送些钱来,言称是受我远方的叔父之托。母亲感激涕零,千恩万谢。每过一段日子,她就嘱咐幼小的我好生看家,然后出门买米。看到母亲汗流浃背地背米回来,筋疲力尽,倒在床上喘息,我就恨不得快快长大,好替母亲分担些辛劳。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自己没有父亲。
对于邯郸城内的人来说,最可怕的并非城外那几十万挥舞刀枪的秦国虎狼之师,而是悄然袭来的饥饿。围城半年多,邯郸城里的粮食吃完了,家禽家畜吃完了,连四处游荡的野猫野狗都被杀光吃尽……人们慌了,开始寻找一切可以入口可以果腹的东西。几乎是一夜间,邯郸城内所有树皮都被剥掉;所有野草都被拔走;士兵们用来作战的皮盔革甲都被煮来吃了……没有可吃之物,身体羸弱的人们奄奄一息,倒在家里、街上,和那些被剥皮掏心的树木一样,颓然待死。
大多数人还是不甘束手待毙的,他们睁大因饥饿而愈发炯炯的双眼,疯狂地寻找可以延续生命的吃食。茫然间,他们把目光落在同样饥渴的同类身上,目光逐渐变得清晰、残忍……
随着战事加剧,城里人心惶惶。不断有人因为“通敌”之罪被官府抄家,五花大绑押解到刑场枭首示众。行刑完毕,军兵们匆匆撤走,留下一具具身首分离的尸体。这时,四下围观的骨瘦如柴的人们先是面面相觑,随即一拥而上……片刻,人群散去,尸体只剩下嶙嶙白骨。肉已被这些濒临饿死的人割走,供自己和全家活命……
再后来,城里不断有人失踪,人们不敢孤身出门,大街小巷白天也是人迹寥寥。昔日人烟繁盛富甲天下的赵都邯郸,逐渐成为一座死气沉沉的地狱。
多少年过去,母亲讲起这些,神色间异常平静,仿佛在叙说一段与己无关的故事。然而,我能想象到,在那种艰危时势下,一个出身富贵然而被迫在乱世中孤身护雏的女人是怎样的无助和凄惶。
饥荒(二)
邯郸城内人口失踪的情况日益严重,大多是老人和孩子,早上出去挖野菜,黄昏也不见回来。派人出去寻找,寻找的人也是一去不返。与此同时,城里一些人家沉寂多日的烟囱又开始冒烟,紧闭的门窗却掩不住阵阵肉香。街角亦有人在架锅烹煮食物,同样是肉香扑鼻。有路人经过,无意间看见锅内伸出孩童的小手,顿时尖叫一声,落荒逃走。几个蹲在锅边,皮包骨头的人无动于衷,他们的喉结蠕动着,贪婪的目光死死盯进锅里……
家家户户都严禁孩子上街玩耍。然而顽皮懵懂的男孩子是难以管束的。尤其是,家里只有母亲的时候。
这天中午,是个难得的大晴天,阳光和煦温暖。一个头颅硕大,身材瘦小的男孩蓦地睁开眼睛,瞅瞅身旁熟睡的母亲,他小心翼翼地坐起来,溜下炕,轻轻拉门出去。
在家里憋闷多日,他可得痛痛快快地玩一场!一屁股坐在门前的沙坑里,小男孩开心地玩耍起来。忽然,他听到一声颤巍巍地呼唤:“嗨,来,这儿有好东西!”他顺着声音看过去,前方不远处,一个瘦骨嶙峋衣着破烂的老头弯着腰,正在对自己挤眉弄眼。他瘦得皮包骨头,很是吓人,但是他向前伸出的拳头里好像攥着什么。小男孩顿生好奇,爬起来拍拍屁股,想要看看那人手里攥着什么好东西。那个老头见小孩向自己走来,眼光顿时一亮,咧嘴而笑,露出森森的白牙。就在这时,宅院的大门猛地被拉开,一个白衣女人冲出来,她一把抱起孩子,瞪着对面不怀好意的老头,拼命吼叫:“滚!离我的孩子远点!”原本年轻美丽的女人此刻目眦尽裂,大声虎吼。老头显然被这个披头散发猛如母兽的女人震慑住,他佝偻着身子,向后慢慢退入一片阴翳,眼里的光也逐渐暗淡下去。
精疲力竭的女人转身进屋,她放下孩子,用身体紧紧抵住大门,颤抖着双手插上门闩,随即无力地坐倒在地,掩口而泣。小男孩一声不吭地看着母亲,他惊讶于一向温和的母亲竟然能够如此凶猛。可是不容他多想,便挨了生平第一次痛打,小屁股被母亲抽得红肿,哭声震天……
母亲哭着说,政儿,你一点事都不懂!你可知道,如果娘晚一刻醒来,慢一步出去,你就……你不知饿极的人会变成野兽的吗?!
我那会儿的确不懂事,但是我记住了母亲的泪水。记忆里,母亲的泪水,大多是为我而流。
在断粮最严重的日子里,依然是叔父托付的朋友给我们送来活命的粮食。让我们得以饥一顿饱一顿地熬过这场人祸。并且,我叔父这个神秘而忠实的朋友,还帮我们躲过了一场灾祸。
后来想想,那是在名列“战国四公子”之首的信陵君窃取魏王兵符,锤杀大将晋鄙,率精兵八万援赵,联手楚军一举击溃强秦,解除围邯郸之后不久。当时赵人感奋,粮食从四方源源不断运来,伤痕累累的邯郸一点一点回复着元气。
那日黄昏,母亲买米回来,慌慌张张进屋,急急插好门,心神不宁地从窗子里向外张望。我好奇地看着母亲,不知她为何如此惊惶。这时,无数脚步声纷至沓来,门外人声鼎沸。母亲面色苍白,抱起我,将我放在炕上,正要说什么,忽然“砰”的一声,门被一脚踹开,冲进来十几个陌生人。惊恐之下,母亲急忙爬上炕,将我抱在怀里。
这些人里,有络腮胡子的大汉,有尖嘴猴腮的少年,有瘦骨伶仃的青年女子,也有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他们相貌各异,却都对母亲和我怒目而视。自我懂事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陌生人闯进家里,我很害怕,把头埋进母亲怀里,偷偷看着他们。
一个大汉粗声粗气问道:“你就是那嬴异人的婆娘?!”母亲面色惨白,战战兢兢点头。“那畜生在哪?!”一个形似骷髅的老太婆突然嚷道,她尖利的叫声让母亲和我吃了一惊。更让令人吃惊的是,那个老太婆挥起漆黑干瘦如鸡爪一样的手,抽了猝不及防的母亲一耳光!母亲愕然之下,泪水顿时涌出双眼。“不许哭!快说那畜生在哪!”老太婆眼中凶光四射,尖声叫道。母亲急忙道:“他、他在围城之初就死了!”“啪!”又一记清脆的耳光,母亲白皙的脸颊上顿起一片红肿。那个大汉收回手,冷笑道:“哼,胡扯!”母亲哽咽道:“他、他真死了!他和孩子的叔叔一起……想逃出城去……死在乱军中了……”说罢呜呜哭起来。
大汉一皱眉,“娘的!便宜了这小子!”那老太婆却咬牙切齿道:“不成!这娘们一定没说实话!柱子,给我打!”那大汉双眉一挑,抡起巴掌就要打。我内心的愤怒终于战胜了恐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许他们欺负我娘!我挣脱母亲的怀抱,哭喊着扑上去抓那个大汉:“你们凭什么打我娘?!”母亲拼命把我抱住,哭道:“政儿,别……”那老太婆嘎嘎笑了几声,阴测测道:“这就是那秦国人的小杂种吧!柱子——抱走!”大汉应一声,上前一把薅住我的胳膊,猛力向自己怀里拽。母亲发疯般扑上去,哭叫着:“你们干什么——冲我来吧!你们放过孩子!求求你们——”我也死死抱住母亲的脖子,放声大哭。这时,那老太婆和她身边的年轻女人,瘦弱少年一起冲上来,对母亲连踢带打。母亲不躲不闪,只是死死抱住我,哭泣着,哀求着。
这时,忽然进来几名军士,厉声喝止了这些人。一个官长大声宣布:“官府有令,嬴异人虽系秦人,然罪不及妇孺。故,其妻其子,尔等不得肆行欺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