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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中的冷意,不自觉地稍减了一二分。
待他恍然惊觉自己的这一番变化,不由心口一窒——他甚至可以容忍杨莲亭的阴谋,然而他竟然不能咽下那人一丝一毫的……背叛。
‘哪里谈得上背叛?’他心中冷冷地自嘲着,‘只怕,从一开始,便只有我……’
一厢情愿。而已。
“出去。”东方不败冷冷地命令着杨莲亭。
他双唇紧抿,暗沉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杯中淡黄的桂花酿。那杯中的琼浆本应波澜不惊,然而此时却在他混乱的内息影响下,呈现着诡异的波纹——不像是一般那种缓和的微澜,而是自他手指紧握之处传递开的激荡而急速的回旋……
——大约,就像是他内心的镜面。
杨莲亭见他如此反应,也不知自己的谋划究竟有无作用,当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咬咬牙,躬身退下。
屋子里,又只剩下东方不败一人了。
他默默地看着掌中的酒杯、酒杯里微颤的琼浆、琼浆中倒映的自己。
酒杯里的佳酿,有着淡淡的桂花香。那却是清易去年此时所酿。
‘……只要你生我存、你情我愿,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每年赏月看花?’
他犹记得,那一年中秋,东方柏是如此信誓旦旦地说的。
那又何尝不是他东方不败的想法?!
——纵然翻手间便是一番血雨腥风,他的心间也一直留有那一点隐秘的依赖。
——这顷刻间,如何能让他相信、如何能让他接受——他爱重信重的那个人,竟从一开始就织了一张满是毒刺的巨网——笼向日月神教,也笼向了他。
——不晓得,乔清易这个身份,是否也是这巨网的一部分?
……
——只叹我东方不败竟愚蠢地把东方柏的那一半都搭了进去。
或许,还不止……
东方不败看着那杯中的自己,轻扯嘴角,想要露出一个属于东方柏的笑容,然而却只能挤出一个扭曲的似笑似哭的模样。
——原来,东方柏和东方不败,是没有办法分成两个人的。
——原来,东方柏和东方不败,一个想哭,另一个绝对笑不出来。
心脏忽然从虚无之中跳了出来,以从未有过的速度疯狂地鼓动着,仿佛要激起他身体里所有不堪的愤怒!
“你说,让我在你面前只做东方柏。”
他一下一下地轻拂胸口,仿佛要把那颗心重新安抚下来。
“那你呢……”
他手指缓缓地攥紧了胸口的衣襟,暴起的青筋衬得那只手更显惨白。
“我是分不清自己是谁了……那你呢?”
——你到底是为天下除去东方不败的乔大人,还是跟东方柏把臂交杯、赏月看花的清易?
“……只要你生我存、你情我愿,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每年赏月看花?”
他紧紧握拳,狠狠地砸在自己的心口上——那里似乎正有一团邪火在燃着,比葵花阳炎还要灼人,比经脉寸断还要蹿痛!
许久,当那因为震荡而溅到他外衫上的酒液全然干去,他终于平复下来——那炙热的火焰并没有被浇灭,而是化成了冰凉的冷炎,一丝丝地烧去那些回忆的温暖。
终于,他冷笑一声,捏碎酒杯,拎着白瓷酒壶拂袖起身,径自往黑木崖下行去。
黑木崖下,正是巍巍而立的定州城。
——————————————
定州城的天空暗沉得仿佛有些熟悉,好像多年前的那个中秋前夜。
厚重的黑云慢慢地积压起来,窒息地、凝重地、压抑地。
樊玉楼微翘的飞檐下,挂着的一小串青铜风铃,此时正在渐起的湿冷秋风中“叮当”个不停,那其中苍凉凄冷的味道,被樊玉楼的歌舞乐声掩盖得一点儿不剩。
他仿佛游魂一样,缓步走在宽阔的街道上,那种清徐的姿态,在形色匆忙的旅者、商贩间显得格外扎眼。然而,他的缓行——就算风姿再怎样卓然——也还是出卖了他的徘徊和犹豫。
一个穿着红衣的孩子从他身边哭泣着跑过,口中还含混地哭喊着:
“呜呜……娘骗人!娘答应了给我买糖的!娘你答应了的!呜呜呜……骗人……”
他看着那孩子噗通一声跌在地上,心中竟升起一种奇异的哀怜。
“哎呀!你这个孩子!怎么说不听呢?!”一个挎着菜篮的女子急匆匆地与他擦肩而过,扑到那坐在地上哭泣的孩子身上,紧紧地抱着他,“摔哪儿了?疼不疼?”
“疼!”那孩子扯着嗓子叫唤了一声,带着汹涌的眼泪扑进他娘的怀里,“娘,我疼!”
“唉,真是的,叫你别跑你偏跑,真不听话!”那女子嘴上虽然责怪着孩子,着急的眼神和轻柔的动作却透露着她的心疼。
那孩子小嘴儿一嘟,眼见着又一江眼泪就要喷涌而出了,“谁叫娘骗人!答应好的糖呢?糖呢?”
“这不是快下雨了么?万一回去晚了被淋着怎么办?明日再来好不好?”那女子无奈地安抚着孩子,让他爬到自己背上,渐渐向远处行去。
东方不败怔怔地看着那母子,没有发觉自己的脚步已经停了下来。
他想,为什么那孩子哭得这么惨呢?就为了那几块儿不值一提的糖么?
他想,为什么我明明知道那女子做的决定很对,却还是同情那个孩子?
他想,为什么那孩子至少有个承诺——就算并没有实现,那好歹也是个承诺——而我却什么都没有呢?
他想,为什么我这么难过呢?
他想,他应该是知道这些答案的。
所谓“同情”,“同”的如果不是那被至亲至爱欺骗之情,又能是什么呢?
——不过,你娘亲骗你是为了你好……而他……
他默默抬手,饮尽白瓷壶中的最后一口桂花酒。
仰首之际,他瞥过一眼头顶的天空——
黄昏未至,那灰黑色的阴云已浓郁得将天日完全遮蔽
——就仿佛一个择人而噬的墨色漩涡。
正文 章二十八 意难平
更新时间:2012…1…18 1:12:01 本章字数:7315
八月十四。
今日,济生堂照例申时一过便打烊歇业。
王老不在——他到樊玉楼喝花酒去了;按他以往的习惯,他最早也得十六日那天回。
——也好。
乔清易心口微不可察地一暖,转身之间,便嘱咐周婶备好两人份的饭菜。
而他自己,则取了器皿茶叶,一边煮茶,一边等小柏。
今日,小柏却较往年来得晚了。
不过乔清易并不着急——只因为这一年年下来,纵然秋月未必有信,那人也不曾误过一次花期。
忽然间,“轰隆”一声,却是惊雷滚过,然后豆大的雨点儿就“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却与几年前的八月十四有几分相近。
“这么大的雨,莫非又让他淋着了?”
乔清易摇摇头,用茶匙从茶则里拨出了些许茶叶。正当他伸手去揭茶壶盖的时候,他忽然在电光雷声中想起:三年前的今天,小柏不知为了什么,竟傻站在后门口,半天不吭不响不肯进来……
就在这时,他心口突然一紧——仿佛被人用匕首剜了一下似的——他持着茶匙的手,也因为那莫名的刺痛颤抖了一下——虽然没因此把茶匙掉在桌上,然而茶匙里的毛尖却飘出匙缘,落在了冒着水烟的壶盖上。
那莫名的悸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一晃神,便消失在袅绕的烟气中。
他怔了怔,脑海里奇异地浮现出四个字——啮指痛心。
他闭了闭眼睛,有些好笑——就算是前世,他也不曾相信过这些诸如“他心通”的荒谬东西。
大雨滂沱下,庭院中的桂树因为花叶上溅起的水雾而显得有些迷离。
他叹了口气,忽觉得,不管是庭中的雨雾还是壶上的水雾,都缥缈得闹心。
他放下已经失了茶叶的茶匙,拎起沸腾的茶壶,将其中的热水缓缓淋到空置一旁许久的两个茶杯上。
——这已经是第几次烫杯了?
看着那茶杯上蒸蒸腾起的热气在凉秋中凝成水汽,他不由抿了抿嘴,目光投向远处虚掩的木门,那凝淡的目光中,分明带着些轻微的疑惑和担忧。
又一阵雷声滚过,几瓣桂花被秋雨打落在地,混着石板上汇集起来的细流淌向低洼处——却是再也不可能在明晚继续绽放那芳香、再也不可能幻化成明晚桌上的桂花糕、仓里的桂花酿了。
鬼使神差地,他袖着手站了起来,取了墙角边的油纸伞,踩着木屐,穿过长廊,走向后院那扇虚掩的木门。
“吱呀”一声,木门向里打开。
他……
的确站在那里。
就在门外。
一如三年之前。
默默的,让人猜不透心思的。
竟然如此……
果然……如此。
乔清易轻“噫”了一声,目光凝然地看着那门外伫立着的、几乎融在雨帘里的青年,默然不语。
那的确是他熟悉的小柏。
但,又确乎,有那么些不同于往日的、陌生的、让他微微不安的东西在。
小柏穿得极少。
——他里面只穿一件极薄的白绉纱袄,而外面也只罩了一层红绉纱衣。
他低着头,几缕青丝遮在额前,看不清神色;手里倒提着一个白瓷酒壶,显见是空了。然而,那白色的瓷面儿上,的确蜿蜒着一些在雨水冲刷下渐渐褪去的褐色痕迹。
从他手心到手掌的边缘,也漫布着相似的痕迹——那些痕迹,比之瓷壶上的,还鲜艳淋漓了些。
——那是……血……?
乔清易心下一凉,略略猜到了什么——直觉告诉他,他一直回避的、拖延的、拒绝回答的那个难题——确乎已经躲不过了。
他虽然从不信任自己的直觉,却不由目光微黯。
——然而,就算心中已是一团乱麻、万千猜测,他面儿上也仍然是不动声色的如玉温润。
许久,他终于苦苦一笑,轻声言道,“……先进来。”伸手便去拉东方不败的手腕。
东方不败浑身一颤,后退一步,挥开他的手,却不知怎的还是被他拉住了袖子,扯进了油纸伞下。
乔清易随手锁上后门,若无其事道,“怎么一身酒气?我先给你烧水洗洗,又弄湿……了……”正说话间,手腕却被东方不败反手握住。
他猛然回首,正撞进东方不败冰冷空洞的眼眸里。
“你到底是谁?!”他颤抖着问道,声线飘忽,仿佛耳语。
乔清易心脏猛然一沉,知他已然晓得了什么,知他此来非为赏月看花,知他为何在站门外却迟迟不肯进来……
他压抑着内心那难言的汹涌,动也不动地与东方不败对视了半晌,方才平淡地开口道:
“那末,你又是谁?
“东方柏,还是东方不败?”
东方不败手指一颤,放开了乔清易的手腕——那上面已被他勒出了骇人的青痕,“我早与你说过——东方柏就是东方不败……
“……而你呢?是我认识的乔清易,还是户部尚书、太子太傅、荣盛行的主人——
“——乔易?!”
雷声轰鸣。
刹那间,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刺裂了黑云的漩涡,也在那一瞬间把庭院中伫立而对的两人照了个明白!
那一闪而过的电光,衬得两人的面孔愈发的惨白。
长廊尽头,坐在温火上的紫砂茶壶“咕噜噜”地发出沸腾的声响——只不过,现在,已没有人想得起去添叶、烫杯了。
乔清易手指微颤——然而那不受他控制的颤抖只存在了一个呼吸,便被他攥进了手心。
“呵……”他喉咙中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嘲,说不清是嘲讽东方不败后知后觉的狼狈,还是嘲讽他自己兵荒马乱的心。
他觉得,自己如此反应实在荒谬——因为,有这一天——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雨点打在油纸伞上,发出颇具弹性的、急促的跳跃声,似乎在鼓动两颗纷乱的心再跳得狂野些。
两股相似的、灼辣的疼痛,从手心蔓延到心口。
——他的。
——还有他的。
那种决绝的、欲将一切魔障全部烧净的热度,几乎都有些大快人心的诱惑味道。
“……自从知道浙江盐商杨氏的余孽投到你那里,我便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济生堂掌柜乔清易只有一个叫做东方柏的弟弟。至于乔易,”乔清易漠然闭目,“乔易是先帝托孤之臣,帝师大吏,位极人臣——既然知道魔教祸乱江湖武林、仗武与恶商勾结、抵抗新政,又怎能放任不管?”他蓦然睁眼,坚定之极又晦涩之极的双目直直地看向东方不败。
东方不败目光一错,躲过乔清易那坦然得伤人的双眸。
他隐忍地低下头,用一种几近屈辱的情绪,从牙缝中挤出零碎的、嘶哑的声音:
“我……方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