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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丞公颔首:“长公主……如今却也可谓誉满金陵了。皇家子弟中,她的手腕当属第一,极能敛财。”
这也算得上对长公主的赞语,但谢丞公的脸色却并不好。
华苓很清楚这是为什么。长公主弄出新技术向市场投放,就像在一潭平静的水里投进一块大石。长远来看,这当然是对大丹、对中原很好的事,技术改进带来的生产力发展会刺激社会的进程,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受惠。
但长公主工坊弄出的那些技术,除了三年前那份筑路的技术在丞公生辰宴上赠给了丞公之外,其他的,多半是和皇家子弟一同经营。这是个家族最大的时代,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异性人怎么亲都比不上同姓、同家族的人要亲,皇家也是个大家族而已,长公主这样做其实也无可厚非。
而且皇家子弟在产业经营上又有许多便利——最大的便利就是皇家产业不许抽税,因为,皇家血脉虽然每一代都只有嫡系一人能登上帝位,其他大多数都无法入朝为官,但只要他们属于皇家子弟,上了玉牒,他们名下的产业就是不抽税的。
所以长公主每一次弄出新东西来,就会把那个行业的许多小手工作坊挤得无以为继。
皇家是赚得盘满钵满,主持弄出了这许多新技术的长公主也会得到不少赞誉,但对朝廷,对掌管农商二事的丞公来说,长公主的动作等于是在把他们耕好的田地挖开一个又一个大坑,种上些属于她自己的作物,收割了之后留下一摊狼藉,却要朝廷来收拾。
商业竞争是最残酷的,失去竞争力的小作坊只能关门大吉,没有了收入的小作坊主、那些被雇佣的工人无处可去,又没有收入,很可能也没有积蓄没有田地,为了生存,有很大一部分人会变成流民乞丐,可能还会打家劫舍。
朝廷官员们怎么可能喜欢看到这样的局面?
这是多么尖锐的利益矛盾啊。
所以晏河长公主,这是在拈着皇家和全大丹的世家、整个朝廷较劲哪。
华苓吁口气,轻声道:“爹爹,女儿有个想法,但在这之前,女儿一个问题想问你。”
“说吧,爹爹听着。”谢丞公来了些兴趣,这个小女儿虽然年纪小,但偶尔总会说出些不凡的见解来,让他也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女儿看完了书房里的邸报,却没有得到答案的是,为什么我们大丹和前唐、前汉甚至许多朝都不一样呢?那些朝代里面,皇帝的权柄可是很高很高的。”
华苓已经兴奋得手心出汗,这个问题她按在心里很久了。
邸报上绝不会告诉大家,丹朝为什么分立四公,军。权。政。权还大半都分到了四公手上,但丞公爹爹肯定是知道的。这应该算得上大丹朝廷最大的机密了吧?
谢丞公眼中厉光一闪,深深看了华苓一眼。能看到这个问题,说明她对整个丹朝、整个朝廷都有自己的思考,不曾满足于“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境地。聪慧至此,不是儿子当真可惜了。
看着女儿纯澈、清亮的眼睛,谢丞公郑重地道:“开国之初,乃是我朱卫王谢钱五家共同举旗,绥靖中原各地战火,重令天下一统。天下却不可一日无皇,而彼时五姓势力旗鼓相当,争执不下。我谢氏先祖谢肃立议,五姓共治,五家各分一角权利。”
华苓听得屏息,双眸亮如明星,接道:“于是,朱家取海军,卫家取陆军,王谢二家分取朝廷政事,而钱家择了龙位。五家互相制肘,唇齿共存——女儿讲的可有错?”
“便是如此。”
“皇家子弟少有入朝为官者,爹爹,这可是不是当初五家约定的内容?那皇家子弟手中经营产业不必入税,也是同样开国初约定的内容?”
“确实如此。”
谢丞公第一次在华苓面前露出了笑容,真正开怀的笑容,眼里带着很深的满意。“那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位置的分量,岂不比些微官位要重得多。”
“是呢,皇帝可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呢。全大丹唯一的,高高在上的皇帝。四境小国都知道的,大丹唯一的皇帝是姓钱的。”华苓笑眯眯地点头,暗想不论换到别的哪个朝代都好,两父女要这么愉快地议论皇家都不太可能呢,好在这里是丹朝。
“呵呵,我家小九甚慧黠。”丞公被华苓格外愉快的语气逗笑了。这位眼角已经有了深深鱼尾纹的爹伸出手,轻轻按了按女儿的小头颅,和声笑道:“爹爹如今觉得,将苓娘许与卫家子,许得太过于轻率了。若苓娘生为爹爹的儿子岂不是好,可为你大哥左膀右臂。”呼苓娘,算是父亲对女儿比较正式、比较尊重的一种称呼了。
华苓嬉笑着蹭蹭父亲的手掌,摇头道:“女儿生性散漫,还是如今这样好。男子有男子要担的许多责,女儿如何做得来。”
“这般小就知道男子要担多少责了?”谢丞公好笑,不过华苓人小鬼大也不是第一天了,他只是摇摇头,道:“如此你的问题问完了,方才你说有想法,是什么?”
华苓收起笑容,认真地说道:“爹爹,那长公主的西市工坊所出的技术,也许大部分都是不完备的,你看着像是小打小闹,也许不曾很在意。但是创新的东西,放远些去看,更新的,更好的技术,总是会在将来某一个时间成为主流。就好象大家都走不同的路,但总有一个时候,要过同一个桥。到那个时候,若是走得快的,就能先过桥,走得慢的,也许就在桥上挤成一堆,桥面又小又脆弱,就要掉下水里了。”
“此譬喻甚有意思。”谢丞公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道:“苓娘继续说。”
“既然那些是重要的东西,就不能不重视,也不要生生站在一边看着人家把菜吃完了才预备上去喝剩汤嘛。”华苓看看爹爹慢慢严肃起来的脸色,续道:“女儿觉得,一是我们手上也要有这样的工坊,研究更新更好的东西,不能被落下太多,二是,那些新出来的货物,全无规矩地涌入市面,这才是让大量小作坊无以为继的罪魁祸首,为何不能限制些许,让大家都有个喘口气的机会?就如同丰年饥年的米价,不也是要限制着,不许粮米倾销囤积么。”
谢丞公慢慢沉思,华苓见爹爹一时不会再与她说话了,便轻轻地起身去隔壁取邸报。
丞公爹爹是很厉害的人,能掌管半个朝廷的男人,又怎么会没有足够的阅历和思维能力。但华苓认为爹爹以及他身边的那些客卿、属下,对长公主所做的事,并没有足够的重视,虽然知道长公主以一些创新的技术赚了不少的银子,但毕竟依然只是商事,那就还在他可以掌控的范围里。
但有时候“无作为”本身就是最大的过失,如果对手已经迈出了许多步,而本方还没有对策,累积下去就会成为再也拉不近的差距。
放任长公主继续下去,她很可能会帮助皇家在很短的时间内积累下大量的财富,金钱对一个势力的发育加成是实实在在的,也许长公主的动作,最终会让皇家的实力高出另外四家许多。
那样的话,如今丹朝五姓共治的局面说不定会被打破,毕竟,有前面那么多朝代的例子在前,那一个皇帝会愿意本应捏在自己手里的权利被分散到四个家族手里?
至少华苓就不相信当今圣上心里完全没有起过除掉另外四家的心思。
所以必须要让他们江陵谢的家主对这件事重视起来。
她心里的建议其实有很多,毕竟多了一辈子记忆,在很多事情上都可以借鉴。但她现在的年纪和阅历是很大的限制,她可以在对一件事的看法上表现得聪明,但不能说一些所有人都知道她不会看过、了解过的东西。
像这一次说给爹爹听的话,她也不能将自己对整件事的看法说完整,她只能尽力用最简单的话点一个开头,长公主所图不小,不收税也依然有许多办法可以限制对方积累金钱的速度等等,反正以丞公的见识,只要给个勾子,他自然就会自己推论下去。
就这些话,也还是她认为这三年来她已经在爹爹心里种下了一个“聪慧近妖”、又“极爱阅读”、“极爱思考”的印象,才敢说出来。
只是想起那位美貌之极的长公主,她依然会有小小的遗憾。虽然来处可能相同,但现在两人天然就处在不同的阵营里,本质上是对立的,也许以后能当朋友,但很难交心。
取好了邸报之后,华苓正准备去跟爹爹告退回后院的时候,谢贵捧着两封信和一个漂亮而沉重的漆盒匆匆过来,躬身道:“九娘子,此是大郎君昨日寄回府予你的信,另有一封请帖,乃是晏河长公主请府中小娘子们出席赏花宴的,丞公说了,小娘子们若是愿去便去,不愿去也无甚大事。丞公另有吩咐,两刻钟后便会有几位客卿来澜院中与丞公商讨事宜,九娘子便回去吧。”说着谢贵打开了那盒子,里面是一满盒的漂亮粉色珍珠。
华苓接过信,让金箩接过那盒子,微笑道:“告诉爹爹我知道了。也劳烦你了大掌事。”
“不敢。”谢贵十分恭敬地躬一躬腰,转身去了。
金箩捧着一叠邸报又要捧着那漆盒,咂舌道:“九娘子,婢子第一回见到这么多的好珍珠。”
华苓浅浅一笑,悠闲地往竹园走:“爹爹喜欢我嘛。”丞公爹爹就是这点好,对看重的人从来都不吝啬呢。
丞公老爷一定是很喜欢九娘子,金箩高兴地想。
☆、第44章 金瓯的来历
44
“九娘见信如晤……”
华苓看完大郎寄回的信,才知道他和诸清延出了金陵之后一路往南,游山玩水,现在到了宣州,出产上好宣纸的宣州。宣州在金陵的正南方向,距离约有四五百里,马车行几日就到了。宣州不算大城,但那里是世家秦氏世代居住之地。
宣州秦氏,和王谢一样是绵延昌盛了许多代的世家,族中人人习诗书,户户知礼仪,每代都出学者。但秦氏族人极少入仕,倒是常常有优秀的族人被各地世家延请担当族学的教授,比如曾在谢丞公府芍园任教的秦夫人,和王氏族学中曾教导大郎的秦教授,他们是族兄妹。秦氏族人桃李满天下,所以即使这个家族极少有人出仕,在大丹的众多世家中地位依然很高。
大郎信里说,他和诸清延在秦家停留了数日,拜见过秦氏家长,也和秦氏族学当中的教授、学生们谈天论道,畅快淋漓。正好秦夫人依然在娘家,他便代妹妹们去拜见了一回,秦夫人气色良好,也问起过丞公府的娘子们。
在宣州停留数日之后,大郎和诸清延接下来将会继续往南,往两广地区去,也看看岭南风光。
华苓坐在梳妆台前,边看边羡慕嫉妒恨,金瓯给她解了头发簪环,笑道:“婢子听说,卫家子成婚之后,也时常有带着家眷来回各地的呢。”言下之意就是,华苓现在不能乱跑,但是可以期待结婚嘛,结了婚之后郎君就会带着她一起乱跑了。
华苓哼一声,放下大郎的信拿起长公主送上门的请帖,说道:“现在说那些还太早了。”心下不由想了想卫羿,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两人除了游春日见过一回外,后面没有过任何交流了,完全不知道对方动向。但这也是很正常的事,世家大族规矩森严,又怎么会允许小儿女们随意和外人传递信息。
她打开那张泥金帖子,微微一愣。这是一张单独给她的请帖,上面的字体端衡大气,在花团锦簇的秀丽中透着股贵重的傲气,有这种气质的人,除了那晏河长公主本身,还能有谁?
亲自给她写一张请帖?华苓微微眯起眼,现在她很确定对方的来历,难道这位公主也看得出她的不一样来?如果不是的话,堂堂长公主何必对她一个小小庶女另眼相待?
看着别人掉马甲很好玩,但是自己也被扒了马甲的话,那可就不太有意思了。这场宴会还真是非去不可了,华苓玩味地微笑起来,问金瓯道:“金瓯,你记得晏河公主的驸马是谁么?”
金瓯也看到了请帖上的字迹,也是微微一愣,同样看出了这张帖子的不同。她偏头想了想,说道:“长公主的驸马,名讳应当是赵明良,与长公主成婚前被圣上提为从四品中大夫。赵驸马的父亲是金紫光禄大夫,三品官赵辛,也是圣上在公主成婚前令他升迁的。”
中大夫以及金紫光禄大夫,都是散官官位,大部分都没有实权的。
华苓很实诚地点评:“能娶皇家女真不错啊,官位也是陪嫁呢。除了官位,还陪嫁一座大公主府。多有气势呀。”
金瓯继续说道:“婢子没有记错的话,这是晏河长公主殿下立府居住之后,办的第一场赏花宴呢。九娘子应当会去赴约吧?如此金瓶这两日手上制的碧纱襦裙需得赶一赶工了。那日长公主府中各家娘子、郎君定然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