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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氏愣了愣,笑道:“此事却是不知。府中平平静静的,却是谁敢打小娘子的奶娘?妾身也是太忙了,三郎和七娘调皮得跟什么似的,还有午后弼公卫家来了人呈帖子,说是过几日卫家太太举办赏花宴,邀妾身把女儿们都带去耍一日,妾身在吩咐为女儿们制新衣的事呢。”
“如此么……”牟氏提起一双儿女,谢丞公的表情缓和了些,“别的事都不急。来人,搬两张太师椅。谢贵,你领几个人,去榴园将红姨娘和她的嬷嬷丫鬟都宣来,看看小九的辛嬷嬷现在如何了,若是还走得动,就一并带来,若是走不动了,就抬过来。”
谢贵急急领命去了,牟氏的表情立刻就不怎么好看,慢慢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看着谢丞公亲手接过绞好的布巾,细细给九娘子擦脸。即使是两夫妻第一个孩子,她的大女儿华蓉亦没有享受过父亲这样的伺候,更不要说天生体弱的三郎和小七。
牟氏转过脸去,抬起手轻轻扶了扶鬓边的金菊点翠发簪,耳垂挂着的点翠坠子微微晃动,仪态雍容。
谢贵办事是极得力的,一盏茶时间后,领着一群仆役把榴园的红姨娘、车姨娘连带所有仆妇都带来了,几个小娘子也跟着来了,面色都有些发白。
华苓紧紧揪着爹爹的朝服袖子,还在惯性抽噎着,一眼就看到了仆妇群里拼命往后躲的洪嬷嬷和范嬷嬷。她静静看了这两人一眼,又扫过其他人,红姨娘倒还是一身明艳的桃红色袄裙,满头珠翠,容色娇艳如花,四娘和八娘跟在生母身边,一看到华苓就剜了她几眼。
华苓就当没有看见。边上站着车姨娘和三娘子华芷,这两母女都长得不太出挑,穿得也不出挑,本本分分地垂头站在一边。最后面是两个老仆妇用竹担架抬来了辛嬷嬷,受伤整整一日得不到妥善医治,辛嬷嬷已经发起了烧,人都烧得迷糊,更不要说起来行走回话了。
红姨娘一来就领着两个女儿上前施礼,态度殷切:“老爷、太太,红柳正在伺候四郎君用饭呢,怎的就将妾身唤来了——若是有事要交托予红柳的,还请尽管吩咐,红柳势必尽心尽力的。”却也是一副对正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的样子。
谢丞公安坐椅上,脸色沉凝,慢慢打量红姨娘,一时没有说话。
四娘华苡已经八岁,相貌随了红姨娘,长得颇为出挑,一双带笑的桃花眼,下巴尖尖,身姿纤巧,是个小美人儿。已经开蒙的五个小娘子里就数她长得最好,又聪明伶俐会说话,甚至会作几句诗了,芍园几名女教授都是交口称赞的,平日里谢丞公也很喜欢这个才气横溢的女儿。
四娘牵着八娘的手上前些,两姐妹一起施礼,正是一对特别可人意儿的姐妹花:“见过爹爹。”八娘仗着自己年纪小,大着胆子走到谢丞公跟前,轻轻拉着他宽宽的袍袖求道:“爹爹为何发怒呢,是姨娘作了什么不好的事么,小八求爹爹饶了姨娘这一回吧,姨娘肯定也不是故意的。”
童声软语,世间哪个为人父母的能毫不动容。
华苓安静地看着,小手揪紧了爹爹的另一边袍袖。人生么,就像是一群赌客上了牌桌,庄家分了牌之后,她却发现自己手上拿到的牌比其他人都差,出不了几把就要被逼到绝路上。
有人就会说,你都这样了,再挣扎又有什么意思,不如早早投降,做出个好姿态来,或许大赢家还会给你一碗饭吃。
她抿得发白的唇边露出一抹极浅极浅、冰凉冰凉的笑意。
谢华苓又怎么会这样做呢,谢华苓更喜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即使拼尽所有,即使鱼死网破。
谢丞公挥挥手,让两个女儿站到一边。他目视红姨娘,问的却是华苓:“小九,你来说,谁打了你的奶娘?”
红姨娘脸上的笑一僵,心底已经恨不得将华苓千刀万剐。往日里这个小贱种在她面前就跟见了猫的老鼠一样,缩着脖颈半句话都不敢多说,这回居然学会了先认错服软,回头就钻了空子到丞公面前来哭!谁给这小蹄子的胆子?
华苓直接一指红姨娘,干干脆脆道:“红姨娘让洪嬷嬷和范嬷嬷打的。红姨娘说,‘辛嬷嬷,九娘子今天说的话是你教的?倒是我红柳看漏了眼!好一个辛嬷嬷啊,好一个贱蹄子,居然敢在我红柳的眼皮子底下撬墙角,我今天不给你一个好看,还当我红柳红姨娘浪得虚名!’”
“红姨娘还说,‘从我的榴园出去的人,怎能不知道我红姨娘的规矩?看看你们对面的车姨娘和三娘,从来在我面前半句废话都不敢说,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我是红姨娘,我的四娘、八娘和四郎,在这里,什么都该是头一份儿。辛嬷嬷、九娘子,我劝你们还是安安分分的好,安安分分的,日子还有得过,要是不听话呢,太太修园子也还得几个月,我怕你们到时候呀,就住不上新园子了。’”
小女孩儿的嗓子清清脆脆的,连篇将曾经听到的话复述出来,几乎一字不差。小小地喘口气,华苓看谢丞公,一双汪在清水里的琉璃眼满满的,全是恨意:“爹爹,小九是不是没人要的小贱种,贱蹄子?谁也不疼,谁也不爱,为什么要把小九生出来呢?小九背上疼,那洪嬷嬷将小九扔在地上。”
华苓说一个字,谢丞公的脸色就黑一分。
贱蹄子,贱种?
他亲亲的小女儿,就算不是从嫡妻肚子里出来的,身上流着的也是他的血脉,这是他的府邸,是他儿女的家,他的儿女,合该是这府中最尊贵的人,现在却百般受下人磋磨,合着当他早死了呢?
红姨娘早扑通麻利地跪倒在地,膝行上前哭喊道:“老爷太太冤枉啊!九娘子你这是说的什么,我红柳昨儿晚上可是见都没有见过你和你的奶娘,怎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九娘子,我红柳和你无怨无仇,你不要无端白是抵赖于我。老爷,太太,我身边仆妇们都是清清楚楚的,我红柳日日守着三个孩儿过活,规行矩步,连眼角都没有看过九娘子的西厢一眼。也不知那辛嬷嬷平日里都作些什么,惹了什么了不得的人,才被打成这样,这是为主人肇祸啊。”
红姨娘的仆妇们扑通扑通地都在她身后跪倒了一片,连连应声磕头,为红姨娘作证。四娘拉着八娘也立刻跪了下来,小脸吓得雪白,父亲的神情是她们从没见过的可怕。
牟氏用绣了精致海棠花的帕子拭了拭眼角,不着痕迹看了眼谢丞公的脸色,没有说话。丞公脾气宽和,在家中极少发怒,但少有的几次发怒,无不是将令他不悦的人事务连根拔起。在朝堂上久居高位的人,又怎会没有些雷霆手段。这件事与她无关,牟氏没有想过要开口。而且红柳那贱人说的什么?她的四娘、八娘和四郎该是这里头一份儿的?真真是作死!
红姨娘的作态把华苓气得喘不过气,指着她大声骂:“你说谎,你说谎!”
红姨娘垂下脸拭泪,楚楚可怜地凝望着谢丞公:“老爷,贱妾真的没有作过这样的事,老爷,贱妾是无辜的,贱妾怎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你才说谎!你不许骂我姨娘!你个贱蹄子!”八娘子眼看着生母被逼得哭了,可怜兮兮的,跟个炮仗被点着了似的,从地上弹起来就要冲着九娘挠。
华苓吓得脸色惨白,往父亲怀里一躲,眼泪吧嗒叭嗒又下来了。
“这是作什么!”谢丞公忽然一声雷霆厉喝,一院子的人都吓得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八娘小脸煞白,身子发僵,却连哭都不敢哭出来,已经被吓坏了。
谢丞公拍拍华苓的头,和声道:“小九不用怕,今日爹爹教你御下之道。谢贵。”
“听候丞公吩咐。”大掌事谢贵恭谨地在谢丞公身侧弯下腰来。
“那辛氏,是受的什么伤?”
“回禀丞公,属下已令得力仆妇查验过,辛氏脸上红肿发胀,显是受了扇刑。胸膛上数处暗伤,显是腿脚踹击所致。受伤当在一日之内。另辛氏身上起着高烧,若不及早医治,怕是将落下病根。”
“如此。”谢丞公手上按住了华苓激动的小肩膀,视线却是看着牟氏的,慢慢说着:“如此,在我谢氏丞公府中,还有人胆敢任用私刑?谢贵,我谢氏家规如何?”谢丞公乃是大家子弟出身,饱读诗书,六艺皆通,养气功夫老道。即使是这般盛怒之时,他的面容上依然看不出多少变化,声音也依然徐缓从容,甚至可以说,有世外人品茶于山间的安闲味。
谢贵是谢熙和从江陵族中带出的得力手下,他这一支算是江陵谢的远方族人,世代服务于谢氏嫡支子弟,忠心耿耿,手腕周全。
当下谢贵肃容道:“江陵谢氏族规,滥用私刑者杖毙。”
“欺上瞒下。”
“江陵谢氏族规,欺上瞒下者杖毙。”
“不安于室。”
“江陵谢氏族规,不安于室者刺字、沉塘。”
“欺凌族人。”
“江陵谢氏族规,欺凌族人者,仆役者当三代杖毙,族人者当净身出族。”
……
谢丞公语气安闲,一条一条问着,谢贵一句一句答着,满院仆妇下人噤若寒蝉。
牟氏维持着端庄得体的表情,心却跳得扑通扑通作响,如果不是脸上扑了脂粉,她泛白的脸色怕是就被看得清清楚楚了。丈夫的眼神极其平和,却给人以绝大的压力,似是把她心里的东西都看得一清二楚了。
身为当家主母,律法上所有子女都应当呼她为母,相应的,她也必须看护他们。但天底下哪个女人能对别人生的子女视如己出,她又不是菩萨!大户人家中对庶子女不看重的甚多,当家主母不高兴的话,拿庶子女任意磋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她只不过是不闻不问,相比之下已经仁至义尽了。
只是,牟氏心里很清楚,一家之中由始至终都是谢丞公,也只会是谢丞公,她既嫁进了谢家,便生是谢家的人,死是谢家的鬼。谢丞公对儿女再不看重,也不会允许家中仆役骑到他的儿女头上。如果要细论起来,她身上一个‘看护子女不力’的罪名,是绝逃不掉的。
谢丞公久居朝堂,心思深沉难测,牟氏对于丈夫盛怒之下,会否当众落她这个当家主母的面子这件事,半点把握都没有。
在牟氏额角的汗几乎要冲走了一条脂粉的时候,谢丞公终于把视线收了回去。
一条一条族规说出,红姨娘禁不住微微发抖,心下却还存着些侥幸的心思,反正辛氏已经半死不活,她自己的手下们个个都是听她的,只要咬死了九娘子说的是假话,谁又能定她的罪?她怎么说都已经为谢丞公生育了三名子女,劳苦功高,丞公和太太怎么也会给她些许面子,只要后面令辛氏那贱货一直病下去,再也起不来身……
谢丞公是什么人,只需一眼,就能把红柳肚子里那些小九九看个清清楚楚。他慢慢问:“红柳,你可知罪?”
红柳浑身一抖,深深地跪伏下去,哭道:“老爷明鉴!红柳实是未曾作过那样的事!”
“那是谁做的?”谢丞公慢悠悠地问:“这满府邸的人,有谁敢欺侮我谢熙和的亲生女儿?此人不死,我谢氏威严何在?难不成这偌大的丞公府,其实并非我谢熙和的府邸,养得你们个个膘肥体壮,实是我谢熙和的祖宗转世罢?”
满院下人各个惊骇欲绝,将头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额头见血了也不敢停下。此刻但凡他们有一点怠慢,看在主人眼里就是一个死字啊。
红柳忽然像是抓住了一根浮水之木,回身狠狠瞪了洪嬷嬷和范嬷嬷一眼。
这两个老仆妇浑身抖得跟筛糠一般,早已怕得不行,眼见红姨娘示意,虽然怕极,也还是像两条泥泞里的塘鳅一般蹭出了人群,那洪嬷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当先抡起双手啪啪啪就抽在自己脸上,一点巧劲不敢使,哭道:“丞公老爷、太太明鉴,此事是贱婢猪油蒙了心,眼见那辛嬷嬷在丞公老爷跟前有些儿得意了,看不过眼去,才与老范一同将她教训了一顿,实是与红姨娘并无半点干系。”
“与红姨娘无半点干系。”范嬷嬷把头叩的砰砰作响。
华苓看着这两个粗肮的老仆妇,眼神又静又冷。她又扫了一眼在场的其他人,座佛一样的牟氏,卑屈求存的红姨娘,又恨又惧的两姐妹。
谢丞公轻轻抚摸小女儿披散的头发,一双深沉而凌厉的长眸注视着她:“小九你来说,该怎么处置这两个人?”
虽然这个父亲的眼神能令许多人畏惧,但华苓从不害怕。她不贪婪,行端立正,问心无愧。她道:“滥用私刑、欺上瞒下都犯了。辛嬷嬷是我的人,打她就是打我。该把他们上下三代杖毙。”
谢丞公盯着小女儿看了片刻,却发现女儿一双眸子清清明明,分外平静。这个女儿有杀伐果断之气,难得的是心思却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