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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都直觉的想要咝声抽气,却都在看见对方脸上神情时拼命咬牙忍住。
文正廷咬着嘴唇,再次不做声往前一凑,老贾端用力憋住一口气,拐着脚爬上去,然后是油条儿。
三人叠成罗汉,压在最下面的文正廷脸涨得紫红,一腿跪地,拼命慢慢直起腰,油条儿努力踮脚够那窗框,这回够了。
眼见着油条儿慢慢顶开天窗,从那缝里灵活的溜出去,文正廷和贾端齐齐无声舒一口气,一起瘫倒在地。
一直盯着地下他们三个人影子的包子,也舒了口气,斜挑着眉毛,瞅了瞅刚才翻了个身,翻得背向那三人的玉自熙。
玉王爷,你睡得真熟哪……
脸上的笑意方自才起,随即散去,包子突然仰起头,在黑暗中拼命瞪大眼睛,他瞪得那么用力,几乎要把自己眼眶给瞪裂了。
玉自熙突然闭着眼睛推包子。
“喂,要撒尿了不是?下去撒,湿了我衣服我杀了你。”
包子偏头对他看看,慢吞吞的爬下来,慢吞吞的行到内殿,却没有去那个铜鹤那里,而是突然跪倒在地,紧紧抓住了内殿垂下的厚重帐幔。
他抓得那么用力,将小小的身体全部系了上去,拼了死命一般拽啊拽。
远处一点烛光昏黄的照过来,照着小小的太子,照着五日里一直喜笑颜开浑若无事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看起来完全没心没肺的那个孩子。
照见他泪流满面,一串串泪珠无声自眼眶滚落,瞬间将自己的小袍子打湿一大片。
看见了……看见了……抱着他睡了几夜,他都看清楚了,除了那个不太懂的故事,除了玉王心底的打算和思量,还有那个小小的纸团,那上面写着,萧玦在禹城中箭……驾崩……驾崩……是真的……是真的……父皇……驾崩……
包子咬着嘴唇,继续和帐幔拼命,他只觉得不能哭出声音,然而那满心的疼痛和悲伤巨石般的堵在了胸口,死死堵住了血脉的渠道,没有方法可以疏浚发泄,他只能在黑暗里,一个人,将自己吊在帐幔上,拼命的扒、拽、扯、用那些无声却疯狂的动作,一点点的将灭顶而来的苦痛推开。
“嘶——”
一声轻微的扯裂声响,帐幔终于不堪包子全身压上重量,不堪这般沉默无声的疯狂摧残,哗啦啦齐齐坠下,大幅的明黄镶飞金龙帐幔如苍天将倾般向那小小身子当头罩落,如烟似梦,悠悠将不挥不挡也不躲的包子裹在当中。
很久很久以后。
月光移过当窗。
照见大仪殿内殿。
金砖地上,满地铺开明黄帐幔,帐幔正中,隆起一个圆圆的肉球。
月光沉静,照着内殿,那小小的一团,看来极为安静,然而只有仔细看得久了,才会发现,仿佛,一直在微微颤抖。
千里之外的大仪殿,月光下小小太子将自己埋进帐幔堆无声哭泣。
千里之外的焰城,秦长歌于快舟之上霍然回首,仿佛听见了爱子压抑的哭声。
这里是通海近支的河流,河水其实也就是海水,河道宽阔一望无际,风从水面掠过,带着海岸边贝壳和海藻的腥气,再在半空远处蒸腾出一片迷茫的雾气,遮蔽了那半天明月。
明月下,前方座船穿行极速,白渊在过海一半的时候,居然还有隐藏在弯道的座船接应,秦长歌看着他抱着那女子弃舟登船,不禁庆幸自己也准备了快船。
她这里紧追不舍,对面,白渊遥遥立在船头,海风掠起他的衣袂,依旧神情闲淡如神仙中人。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即使隔这么远,秦长歌仍然能感觉到他似乎情绪低沉,几乎不比自己心绪好哪里去。
自己是担心溶儿,他呢?
前方船头,并没有看见女王,这个名闻天下、却很少有人看见过她真容,而又命运离奇、在短短时日间突然由一国之主转变为天涯飘零的女子,此刻,她在做什么?她心中在想什么?
秦长歌紧紧盯着那一方紧闭的船舱,柳挽岚大概便在那里,白渊竟然没有将她带在船头身边,显见她的病真的很重了。
白渊一生的梦想,大约就是能让她抛却国家,全心的爱上他,并和他过一段逍遥天涯的,只有他和她两人的日子。
如今,这个梦想,实现了么?这段时间的行走,她爱上他了么?
爱是如此平易而又奢侈的东西,有些人一枚荆钗便可换来一生期许,有的人倾尽一国未必能得佳人回眸。
轻舟上秦长歌站在船头,突然看见前方白渊从腰间取出一件东西。
他慢慢的将那东西拼接在一起,是个弓弩的形状,随即仿佛有意一般,从袖子里取出几个黑色的东西,放在掌心,对秦长歌晃了晃。
隔着那么远,不可能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秦长歌却能猜到,大抵是霹雳子之类的玩意。
目测了下两舟的距离,秦长歌皱起眉,白渊这是在逼自己不得靠近了,否则必以霹雳弹侍候之,但是如果放慢速度,这么不死不活的吊着,白渊安然上岸没入人海,再买舟出海,自己就更难抓住他了。
身侧凰盟护卫等待着她的指示,秦长歌毫不犹豫答:“继续!”
两舟在一点一点接近,到了一个秦长歌膂力无法到达白渊却可以的距离时,船头上一直持弓而立面对秦长歌的白渊,一笑拉弓。
“啪!”
秦长歌仰首,静静看着那道黑色弧线电射而来,向着自己的船帆。
黑色弧线将至,秦长歌霍然飞身而起,半空中衣袍飞卷,哗啦一下铺开一条白色的匹练,秦长歌姿势流转的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圆,将那黑色的威力无伦的小东西一兜,立即飞快的送了出去。
“轰!”
水面上炸起高达丈许的水墙,水墙哗啦落下时,泛出许多翻着白肚皮的死鱼,水面上有鲜艳的鱼血,一丝一缕的漾开来。
却又有一道黑光,在水墙还没完全落下那一霎,穿越水墙,射向人在半空无处着力的秦长歌。
秦长歌半空一个筋斗,于海天之上腾然翻跃,伸足一跨已经跨上船帆,手中寒光一闪,一截船帆被她刹那砍下,扇子般抓在手里,大力一抡。
“轰!”又是一声,这回霹雳子被扇开,炸着了一块礁石,溅开的石块砸上船体,船身一阵晃动。
此时秦长歌和白渊又近了一些,秦长歌已经能够射箭至对方船头,一步跨上船首,秦长歌一把抓起护卫递上的弩箭,也装上霹雳子,示威的对白渊晃了晃。
你有火器,我也有,咱们不妨对射,我不怕落水打架,你的女王可吃不消这三月冷水。
白渊在对面隐约一笑,做了个“你尽可试试”的手势。
秦长歌嘿嘿一笑,平抬弩箭,身侧的司空痕却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急声道:“不能!”
斜睨着他,秦长歌道:“为什么不能?那是你老婆,又不是我老婆。”
司空痕窒了窒,半晌皱眉道:“你真的是睿懿,一代开国皇后,怎么这么个性子?”
“谁规定皇后必须威严尊贵,必须一板一眼?”秦长歌讥讽一笑,偏头一看前方轻舟,目光忽然一闪。
前方,白渊背后,掩得紧密的船舱门帘,忽然探出一只手。
或者说只是手指,纤细精致,根根如玉,指上一枚鸽血宝石,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那般硕大的宝石,非常人可以使用。
身侧的司空痕,却突然身子一颤,惊喜道:“挽岚!”
秦长歌斜眼瞟他,“是么?你确定?”
“我绝不可能将自己妻子的手认错!”司空痕怫然不悦。
“她伸手出来,是在说什么?”秦长歌看着那个手势,雪白的指尖在深蓝帘布映衬颜色鲜明,指尖如兰叶微微上翘,轻轻三点。
司空痕痴痴的盯着那手指,仿佛突然凝噎住了,半晌才道:“……她问我,你好吗?”
“她怎么认出你的?”秦长歌回身看他,“你已经改装了。”
司空痕竖起手指,他指上一枚戒指是青金石的,难得的色泽纯净,和他的眼睛一般深如这海风之上的夜空。
秦长歌突然轻轻笑起来。
“你说,她信任他,甚至,她爱他。”秦长歌宛然微笑,微笑底深深嘲弄,“你真是当局者迷,柳挽岚爱的人,绝对不是白渊。”
“你怎么知道?”司空痕看着她,“她那么信重白渊……”
“那是两回事,你不懂女人的心。”秦长歌微笑着,附耳对司空痕轻轻道:“喂,我想到杀白渊的办法了。”
“嗯?”
“借你小命一用。”
油条儿在策马前奔。
这个春光美好的夜,道路迤逦铺开,平静延伸向远方,两侧花木都被月光洗得干净,树梢上枝芽肥嫩,映着天色闪着翠绿的色泽,风温暖而带着馥郁的香气,拂过人面,如丝如缎。
油条儿却无心欣赏。
要一个身负重任,汗流满面,脚底被砂石戳破,一步一个血脚印的少年去欣赏这一刻夜色里的春,等于要他去自杀。
主子还身陷险境哪。
从大仪殿翻出来,油条儿绕过那九人把守的正门,找到不敢强攻大仪殿,却一直守着不肯走的侍卫们,侍卫正副统领当时都在殿内护卫,外面只有队长在,立即拨了人马陪油条儿去找赵王。
来不及找到合适的鞋子,油条儿赤脚上路。
前方,安平宫门在望。
油条儿舒了口气,大力扑上去扣门,他将铜门环敲得梆梆直响,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好远。
半晌才有个太监乌眉黑眼的来开门,一边骂骂咧咧嫌被吵醒,油条儿在宫里被奉承久了,又满心焦躁,一个巴掌便煽了过去。
“咱家有大事,你这混蛋敢耽搁!”
一边推开太监就直奔入内,侍卫们急急跟进,空寂的安平宫被惊醒,宫人太监们惶然冲出来,油条儿直奔内殿,大声喊:“赵五殿下,赵王殿下!”
“王爷他病了……”有人怯怯的答。
油条儿心中一惊,还没来得及追问,屋门突然被人打开。
萧琛当门而立,未系腰带的长袍在风中摇摇荡荡,整个人又白又轻,似是一朵随时都将被风吹去的云。
他面色苍白目光却极亮,那般淡淡扫过来,油条儿立时觉得心中窒。
萧琛看着这个陌生的小太监,眼底掠过一丝不安,淡淡道:“这么晚过来,是传旨赐鸩吗?”
“殿下,殿下……”油条儿扑的一跪,膝行着上千抱住萧琛的腿,“求您救救太子,救救太子……”
萧琛眉峰一挑,“怎么了?”
油条儿抽泣的说了,萧琛静静听完,淡淡一笑,道:“与我何干?”转身进屋,将门关上。
油条儿大急,赶紧扑上去拼命敲门,可是怎么敲怎么求,萧琛都不理会,油条儿无奈,一回身恶狠狠甩了把鼻涕,命令其他人,“都离开都离开,我有机密要和赵王禀告。”
直到院子里没有人,油条儿才趴在门缝上,轻轻道:“殿下,奴才不敢吵扰您,奴才再说一句话就走。”
“你已经吵扰了我很久,你现在就可以走了。”屋内萧琛的回答毫无烟火气,也毫无任何情绪。
油条儿当没听见,只是低低道:“太子要我告诉您,陛下驾崩于禹城,如果您不想他唯一的儿子也死掉,请您务必出手。”
……
“吱呀”,几乎是瞬间,屋内再次开启,萧琛摇摇晃晃出现在门口,脸色已经不能用刚才的苍白来形容,竟微微露出青灰的死色,他开口,连声音都在微微颤抖,“你说什么?”
油条儿仰头看着他,眼泪涟涟,一个头磕在尘埃,“陛下驾崩了……”
晃了晃,萧琛一把扶住门框,他头拼命的向后仰,用手捂住了鼻子。
跪在地下的油条儿没有看见,那一霎赵王口鼻同时出血,一滴滴的尽数流到他手上,再被他无声抹去。
这一瞬天旋地转,这一瞬黑暗降临,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楚的萧琛,伸出瘦得皮肤紧绷的手,在门框上一阵慌乱的摸索,将满手的血涂得门框上出现艳红的一条。
苍白的手指,紧紧掐住门边,不这般用力,他害怕自己立刻就会倒下,再也不能醒来。
玦……
……你……竟先我而去?
你……不等我了?
自己明知大限将至,去拼命支撑着,想在你班师后再见一面……
真的只想再见一面……而已……
天意当真悭吝如此,连这最后微薄的愿望,都不愿成全我么?
去年安平宫匆匆一面,你黯然而去的背影,真的成为我一生里最后的记忆了么?
萧琛仰着头,将逆流而出鲜血,再一口口咽进腹中,每咽一口,苦涩腥甜,便如咽下这凄然悲戚的人生。
我一生近在你身侧,然而永远在追逐你的背影,你于我,从来只是楼阁里的剑光,板桥上的霜,梅树上最高的那一朵梅上的雪,我仰望欣羡,然后看着它们从我生命里,一丝一缕的淡去。
那些写在宣纸上的密密麻麻的心思,从无出口之机,最终在放深人静里化为火盆里的纸蝴蝶,翩翩飞去。
宛如一场人生中注定无人观看的舞蹈,在凄清的听见回声的寥落掌声中落幕。
这些年……这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