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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以胭脂晕开掌中,施之两颊,薄薄一层,再以香粉罩之,为飞霞妆。
打散发髻,黑丝束发,这宫女一头好头发,流滑如水,简简单单盘了螺髻,髻后垂饰缥色丝带,别无珠玉,丰姿飘举,正合:螺髻凝香晓黛浓。
衣箱里搜罗得樱草色短襦,云英紫裙,低等宫女用不得披帛,秦长歌翻出一条碎金薄绡纱裙,毫不吝惜操剪便剪,裁成长条,披肩旋臂,衣带当风。
妆毕,亭亭立起,镜中人鸦鬓雪肌,裁玉为骨,轻旋若舞,素锦散飞,细看来并无十分颜色,唯气度风华极佳,极是盈盈清丽之姿,一双妙目间流波万种,碎玉烁金,微有媚色,却与那秋水神韵,略有相异。
秦长歌偏偏头,取过一色鲜艳胭脂,往眼下轻轻一点。
一点猩红,宛如堕泪。
轻轻的笑起来。
文昌,文昌,这身装扮,你可还记得?
那些本应湮灭于紫阙龙楼繁华锦盛生涯里的记忆,经过这些年的风霜吹打,可还留存在你的怀念中?
犹记三年前,文昌公主寿辰。
一如往常,尴尬的人,尴尬的日子。
其来有因。
文昌是乾元帝萧玦长姐,前朝老淮南王萧锦的庶出之女,庶出本也没什么,在王侯之家是常事,问题是她那个娘,据说是耐不得寂寞,生下她不过三年,和府中马夫跑了。
萧锦失了面子,迁怒女儿,再也不曾理会她,文昌是由府里下人带大的,粗衣陋食,不曾过过一天小姐日子。
偏生文昌容姿好,在诸女儿中可谓翘楚,王妃和其余姐妹们,自然也是不喜欢,众兄弟男女有别,对这妹妹也少理会,唯独四弟萧玦,因为也是庶出,母亲早故,同为不受宠的孩子,反倒和她走得近。
萧玦不受宠,说来也是因为萧家家风,萧锦重文轻武,总认为乱世之中,武将多命有不舛,倒是文臣,道德文章放在哪一朝都是用得着的,天下任谁来坐,这礼敬文人,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也因此,萧家诸子,聚在一起都是谈诗论文,品曲填词,唯独萧玦,诗文虽也读,但一有空闲便去舞刀弄枪,拼命抓着家中武师到处学艺,众兄弟嗤笑,他只听而不闻。
有次被笑得急了,十岁孩子勃然道:“你等所学,不过俯伏人下为人臣子之技,我要学的,却是登临人上救万民于乱世水火之技!”
此语一出,众兄弟肃然,再无人敢嗤笑这个武痴弟弟,这话很快传到老淮南王耳朵里,谨小慎微的淮南王大怒,说他行事荒诞妄言无知,将儿子狠狠打了一顿,关进柴房三日不给饭吃。
是文昌每夜偷偷跑到柴房,将自己的粗劣饭食从门缝里塞给弟弟,萧玦问她可有吃过,文昌摸摸肚子,微笑对弟弟点头,萧玦毕竟是个男孩子,心思粗疏,也没多想,抱着饭碗吃了个干净,全没看见姐姐在一旁眼巴巴看着饭菜眨眼就神奇消失的饥饿眼神。
直到第三日,萧玦刚吃了一半,姐姐饿晕在他面前。
萧玦慌了,抱着姐姐好一阵呼唤,又胡乱掐她人中虎口,乱七八糟救治了一番,文昌才醒来,剩下的饭,萧玦当然不肯再吃,姐弟俩互相推拒了好一阵,最后眼泪涟涟的共食了那碗剩饭。
此事是萧玦告诉秦长歌的,他对这半碗饭念念不忘,称帝后多次提起,登基后,文昌是最先得封赏赐最重的公主,萧玦多次对臣子后宫感叹:“此乃我一饭之恩长姐。”
却不知,帝恩深重,反倒令本就不受待见的文昌在宫中越发度日艰难,太后皇后视她便如眼睛里的肉刺,直欲抉去了后快,妃子们看两宫眼色,自然也是敬而远之,更过分的是,文昌已到适嫁之龄,比她年纪小的公主都已由两宫择配,唯独她,犹自在宫中蹉跎年华,时间久了,萧玦也觉得奇怪,意欲为她指婚,提出人选,都被两宫拦下,言说公主不愿,须得另择佳配,在萧玦心里,自己这个姐姐本就谁都配不上,也就罢了,只嘱托了两宫多加留意。
公主年纪渐长,再留在宫中已经不成体统,两宫商议了,又细细打听了一番,为她指配了中州安抚使宋耀的儿子宋煦,这宋煦倒也有些名声,据说生得好相貌做得好诗文,年纪轻轻便中了举,名满中州,萧玦听了也满意,当即指婚,出嫁那日,繁盛荣华,金粉迷离,公主陪嫁妆奁之厚,为诸公主之冠,好一场风光大嫁。
可惜好景不长,不过一年,宋煦病死,公主做了寡妇。
萧玦至此,也只得哀叹姐姐命运不佳,按说公主新寡,便当在中州守寡终身,他却怜惜乃姐寂寞,特意为她建造了金瓯宫,将她接回宫长住,本是一番深恩厚意,却是将她再次推入火坑。
秦长歌彼时尚未封后,还只是睿贵妃,她是不爱管闲事的人,他人吹皱一池春水,与我何干?但文昌不同,文昌和她之间,另有一段交往,不过那是另一段故事了。
那日,是文昌新寡回宫后的第一次寿辰,依文昌的意思,自己是不祥之身,也不必惊动上下了,偏偏萧玦却记得姐姐生辰,早早打发内侍颁下赏赐,各色锦缎珠玉,器物珍奇,满满堆了一殿。
看得某些人涨眼睛。
午后,两宫赏赐下来了。
也不过是寻常玩物,奇的是,凡是成双成对的物件,都只剩下一个。
第六章 双靥
前来颁赏的太监一脸假笑不阴不阳,捏着嗓子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说了,近日与北魏战事又起,前方战士作战艰辛,军需庞大,宫中也当撙节用度以示共苦之意,这成双成对的玉盏金勺,想公主这辈子也用不着了,倒不如帮公主节省下来,充做军需,算来也是公主一分心意,想公主深受皇恩,素明大义,定然也是愿意的。”
文昌俯伏在地,听着这诛心之言,浑身麻木僵硬,不知疼痒,却也只能将脸深深埋在尘埃,含悲忍辱的颤声谢恩。
便是这样还不够,太监一脸阴笑的催着她去太后所居的长寿宫谢恩,明知此去必是另一番羞辱,文昌却也无奈,只能匆匆换了衣裳,赶去长寿宫。
长寿宫妃嫔们珠围翠绕济济一堂,皇后太后盛装丽饰,端坐上位,公主上前谢恩,那两人徐徐饮茶,眼皮也不曾抬得,公主尴尬惶惑跪在当地,正不知如何是好,宫女来报,睿贵妃到。
一室女人,立即齐齐将或嫉妒或怨恨或玩味或深敛的目光投向殿口。
好半日,睿贵妃才长裙曳地,云髻微挽,薄施脂粉,神态曼然的缓缓步入,看似对每个人都温和微笑,那眼角目光,却谁都不在其中。
一室的华贵隆重,唯睿贵妃轻衣薄绡,桃花懒妆,螺髻无珠无玉,微垂缥色丝带,臂上绡金纱随风飞举,飘逸如仙。
这倒也罢了,最奇的是,眼下居然点了猩红微痣一点,宛如堕泪。
宫妃们面面相觑,无人敢言。
皇后却难掩刻骨妒忌,素日雍容的颜容满是厉色,对着那个时时威胁着自己后位而自己无能为力的女子,她连语声都难掩恨意。
“贵妃今日为何作此怪异装束?”
“哦,”秦长歌素扇掩面,浅浅一笑。
“我听闻离国有‘双靥妆’,眼眉之下,双靥之上,朱砂一点娇红,越发衬得女子眼波婉转风姿楚楚,今日有暇,学做了来,可好?”
皇后身侧,枢密副使何安先的次女,受封瑶妃的何静瑶盯着自己新涂了北海之国进贡的珠贝丹的指甲,好像看不够似的仔细端详那闪闪发亮的指甲,一边冷笑道:“真是奇了,既然是双靥,如何只点了一边?难道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秦长歌毫不着恼,只是微笑。
“那是离国未及豆蔻的女子方可使用的妆容,反正我也老了,也用不着点双靥了,点上一边,也算沾了新鲜。”
她这一语出,众人皆变色,秦长歌今年双十年华,虽比诸妃大些,较之太后皇后却是要年轻得多,她说自己“老了”,岂不是在讽刺两宫“老朽”?
那句“反正我也老了,用不着点双靥了。”怎么听来都和先前两宫当着她们面下给公主的懿旨“想公主这辈子也用不着了,倒不如帮公主节省下来”语气一模一样,听着着实讽刺。
秦长歌却已看向犹自跪地未起的公主,好像刚刚才看见她,目光一变,起身惊呼道:“这不是文昌长公主么?公主如何跪在这里?”
她快步行至文昌身边,文昌见她来,目中泪光一涌,强自忍了,咬着嘴唇不语,太后却已淡淡道:“公主今日寿辰,来长寿宫谢恩,贵妃难道觉得,公主谢恩,不当跪我?”
“当得,”秦长歌宛然一笑,“别说是公主,这里无论谁,见了您,都是当跪的,您母仪天下,天子尚执子礼日日请安,何况我们。”
太后“唔”了一声,脸色稍霁。
“只是,”秦长歌缓缓绕行殿内一圈,注目安坐着的嫔妃们,笑吟吟道:“妹妹们啊,我突然想起件小事,有些不明白,你们可否指教我一番呢?”
第七章 千绝
位次仅次于皇后和秦长歌,位列四妃之一的张淑妃,一脸浅笑盈盈,道:“贵妃但有吩咐,莫敢不从,只是这指教二字,实在是当不起,若是让陛下听见了,妹妹们只怕又担了不是。”
秦长歌瞟一眼淑妃,淑妃张玉鸾,是当朝太尉,手掌十万兵权的张廷的女儿,从龙有功的功臣之后,不仅是她,这里的嫔妃,都是萧玦为巩固政权,平衡各方势力所纳,萧玦无数次在她面前发誓,将来帝位稳固,定然是要罢却三千佳丽,此生只专守她一人。
秦长歌不过一笑而已。
天子之爱,是博爱,爱江山,爱臣民,爱权位,最后,才是女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个遥不可及抓握即破的美梦。
她秦长歌,一向是不做梦的。
当年,前朝元敬帝沉迷炼丹长生,不问政事多年,朝政为奸佞把持,倒行逆施,各地节度使实力强盛者渐生离心,不受朝命﹐不输贡赋,划地自治,群雄割据之势渐生,为抢夺地盘兵丁年年征战不休,还时时抢割百姓辛苦所种的粮食,掳走所有壮劳力,导致烽烟处处赤地千里,百姓苦不堪言,兵战最为激烈的几个州,当地百姓逃个精光,流亡路途,食物不足便易子而食,血泪斑斑一路凄凉哀哭。
从幽州自平州自京城一路千里,白骨历历,零落于黧黑的道路,无人殓埋。
其时,一直在庙堂民间享有崇高地位,号称“天机之子,隐踪之门,得一弟子可得天下”的千绝门,终不忍乱世饥民白骨流离的惨景,重开了封闭六十年的山门。
启门之日,无数瘦骨支离的难民伏尘遥拜,哭声哀求之声直上云霄……
而朝野有识之士,也改装简从,驱车而来,远远在山门外下马弃车,奔行于半山,喃喃祈祷。
当世人犹在翘首遥望猜测那烟霞之上缓缓洞开的神秘奇门,派出的是哪位惊才绝艳,一入红尘就注定掀起滔天巨浪,颠覆迷乱朝纲,解民于倒悬的弟子时。
千绝门小师妹秦长歌,已早一日离开师门,受命行走江湖,为乱世苦海中挣扎的苍生,寻天下之主。
按照师门指引,她只向西而行,某一日路过闲散郡王淮南王府门前时,她停住脚步,微笑。
深深注视那个因为酷爱学武被赶出家门又被兄弟嘲笑的少年,为他目中的炽烈飞腾的华光所惊。
那少年携剑当街,对着兄弟们在他面前重重阖上的朱漆大门,愤怒却不悲切,只是昂然上前,刷刷两刀!
砍裂正门,两道豁口深深,若张开的黑洞洞巨口,大笑世人有目无珠。
那少年黑发于风中飞扬,横刀大叱:
“你们,不配赶我出门,是我今日裂门而出,终有一日,我要你们,大开中门俯伏于地,长跪迎我!”
院门后传来哄笑之声。
那少年立于寥落长街之上,目光虽然坚定,然而那双肩,却已担上一身的苍凉了。
毕竟尚自年轻,一怀抱负无人得解,独立长街一身茕茕,终难免郁郁,于是这秋风瑟瑟,轻染了他两眉霜色。
却有女子于他身后轻笑。
“你也忒没抱负了。”
他霍然转身。
“仅仅大开中门俯伏跪迎?你为何不要他们一步一叩,千里来朝?”
他的目光突地燃起,秋风中亮成了两团炽烈的野火。
听得她懒懒微笑。
“我会助你。”
明明她神情如此慵懒,笑容如此狡黠,身姿如此单薄,言语如此模糊。
然而他竟莫名安心。
如幼年,学步之时踉跄跌落,被身后之人挽扶而起,给他一个安心无妨的微笑。
他亦微笑,明亮如火。
那一诺,那长街初见,少年与少女,一个怀揣着尚自模糊的未来,另一个,早已将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