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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见他油盐不进,不由有些懊恼,偏又奈何他不得,只能不痛不痒地说些闲话。
出了毓庆宫,胤禩沿着花丛走,一边看着许久未见的皇宫景色,一边将方才的话语细加揣摩。
老爷子老了,他若是对太子不满意,必然不会再按捺下去,只是太子真的就甘心再次被废么?
从刚才的对话中可以看出,十四如今确实是很受宠爱的,风头怕是还要盖过皇长孙弘皙,康熙的话流露出喜爱,太子的话却流露出嫉恨,如此说来,胤禛还能如同自己上辈子的记忆那般顺利登上皇位吗?
没了自己这个竞争者,还有十四。
除此之外,太子、大阿哥、三阿哥,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不好,就能折腾出些幺蛾子来。
胤禩凝神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距离。
前面站了个人,背对着他,衣角被风刮得猎猎作响,身形却动也不动,仿佛等待许久。
嘴角不觉扬起弧度,慢慢走上前去。“四哥。”
那人转身,眉目依旧,只是又多了些许棱角和锐利,越发让人不敢直视。
“你瘦了。”一面说着,伸出手来,捏住他的手,力道很大,似要嵌进去一般。
胤禩却并不觉得痛,他知道这人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关心。
“若是胖了,免不了得让你怀疑这三年是不是在外头搜刮民脂民膏了。”
胤禛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是深深地看着他,眼中的火热与抿紧的冰冷嘴角截然不符。
“回来就好。”
胤禩一笑,忽然觉得在外面的万般繁华,也比不上这人的一句话。
调 戏
二人出了宫门,也没骑马,便这么一路并肩走着,没有说话。
“我听说,十三被圈了?”
胤禛并不看他,只看着远处,神色淡了下去:“嗯。”
言语之间轻描淡写,显是不想提及。
胤禩心中一动,到了嘴边的话转了个方向,没有再问下去。“弘晖还好吧?”
“亏得你的药,本是大病一场,又生生挽了回来。”他微微一牵嘴角,面色柔和一些。
“他是个好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胤禛并不寡言,纵然他对旁人冷淡,在看到胤禩时,也表现出了应有的喜悦,但胤禩总感到有些不妥。
这三年里,究竟发生了多少事情。
胤禩虽在京城布置了眼线,但一些涉及皇家秘辛的事情,毕竟也不可能打听得到。
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远走云南,也许保全了自己,却也让两人的关系在无形中疏远了。
因为不知情,所以无从问起。
“好久没尝到京城的吃食了,四哥陪我去喝碗馄饨吧。”他如是笑道。
胤禛看着他的笑容,微微出神,所谓的三年,从来没有让这人改变过分毫,容貌行止,却只是沉淀得越发内敛沉稳。
“好。”
东至馄饨夏至面。
在寒风凛凛之中坐下来喝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无疑是极好的享受,上辈子胤禩游走京城巷子之间,时常也喜欢去尝些市井方有的吃食。
如今身边却多了个人。
这家的馄饨皮极薄,馅却是用了些瘦肉、鲜菇、香菜之类的切碎了包进去,满满实实。汤是熬了许久的骨头汤,待煮好了呈上来,一口下去,汤汁早已渗入混沌之中,鲜美无比,齿颊留香,让人分不清是馄饨包得好,还是汤底更好一些。
“府里也有做馄饨,却没这里的好。”吃了几口,胤禛诧异道。
“民间有句话,叫家花不如野花香,话糙理不糙,正如此理。”胤禩笑道。
胤禛横了他一眼,蓦地凑近他耳边,低了声道:“那你是家花,还是野花?”
这话大异于胤禛平日的风格,已经带了些调戏的意味。
夹着馄饨的手一顿,胤禩一笑,也学了他压低声音:“对我来说,你是野花。”
胤禛面色一滞,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知胤禩在这种事情上脸皮比较薄,故而时常会兴味盎然地逗他,可没想到时隔三年彼此再见,这第一回合却是落了下风。
待到回过神来,那人已经在旁边凉凉道:“四哥再不吃,馄饨就凉了。”
且让你得意一回。
胤禛暗哼一声,三头两口将碗里剩余的馄饨消灭了。
离开馄饨摊子,二人漫无目的地在京城闲逛。
胤禩路过一间铺子,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这里给十三和十四买过纸鸢。
这会儿寒冬腊月,里头自然没什么生意,但除了纸鸢,也还摆了些其他小玩意儿,胤禩挑了几个色彩鲜艳的纸鸢。
“拿回去给弘晖他们几个玩吧。”念头一转,调侃道:“这几年四哥府里又添了不少阿哥和格格吧?”
“我大多时候歇在书房,身上有忙不完的差事,又要抽空担心一下不在京城的弟弟,哪来的阿哥和格格。”
胤禛见他一愣,表情十足意外,不由心情大好,待两人走出铺子时,冷不防扯了他的臂膀低声说了句:“我都为了你守身如玉了,你呢?”
那人身体一僵,耳根随即染上红晕。
胤禛扳回一成,先前心头的沉闷消散不少,眼底也染上快活的笑意。
只是这难得的轻松却很快被打破。
两人行至胤禛府邸不远,便见门口停了辆马车,一人正从车上跳下来,不经意抬脸望向他们这边,却是十四。
“四哥,八哥!”十四大踏步走上前来,显得很热情。
胤禩敏锐地察觉身边的人骤然之间冷淡下来,又变成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冷面王爷。
“这可真巧,好啊八哥,你从云南回来,我还没来得及见上一眼呢,这就跟四哥一块儿回来了,不行不行,哪天咱们兄弟俩也聚聚!”
十四爽朗大笑,三年的时光,让这张脸经历了从少年到青年的彻底蜕变,变得更加俊秀,也更加锐利。
胤禛与胤祯虽是同母所出,但两人站在一起时,却压根看不出一点相似来,若硬要说有,那就是他们都继承了德妃的隐忍和倔强吧,只不过前者在胤禛身上体现得更明显些,而胤祯从小被德妃捧在手心里长大,自然也不必隐忍些什么了。
“聚是要聚的,哪天大伙得空了,便喊到一块儿吧。”胤禩笑道,“自回来之后,我还没见过弘旺,想他想得紧,你们先进去,我这就回府了。”这两人凑到一块,自然不会真的是要叙什么兄弟之情,胤禩一路马不停蹄,刚回来又被召进宫去,到此刻已经觉得有点累,更不愿看这些戏码。
胤禛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十四也向胤禩道了别,见他走远了,才转头对胤禩笑道:“四哥,我可是专程来找你的,不请弟弟进去坐坐吗?”
言笑晏晏,似乎并不将胤禛的冷淡放在心上。
胤禛淡道:“进来吧。”
说罢往里面走去。
往常没事,十四也不会上门,选在这个时候过来,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胤禩也许还不知道他的来意,胤禛却是一清二楚。
自噶尔丹之后,西北平静了一段时间,但那块地方素来多事,现在又有个野心勃勃的策妄阿拉布坦盘踞在那里,盯着整片蒙古,虎视眈眈。
南边也并不太平,清军入关之后,前明余孽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反抗,每次被朝廷镇压下去,又有一小股力量死灰复燃,兴风作浪,久而久之,也成了一块隐疾。
南面的骚乱剿灭容易,西北却是棘手,老爷子如今年事已高,不可能再御驾亲征,若真的再打起来,极有可能让掌管兵部的十四领兵。
但出征不是一件小事,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而今国库入不敷出,要支撑大军源源不断的供给,却是困难,所以老爷子不会轻易下决定,就算他有这个意思,也还要看户部那边的钱粮充盈与否。
而掌管户部的,是胤禛。
这就是十四来找他的目的。
胤禛看着笑吟吟的十四,心底禁不住冷笑。
既是讽刺,又觉心寒。
今日他在见到胤禩之前,早已被德妃召去一趟。
贯来看到他便神色淡淡的德妃,竟是难得挂上了慈霭笑容,差点令他有所误会。
但接下来的话,立时打破了他的所有妄想。
德妃说,众兄弟中,只有十四,才是你的同母兄弟。
德妃说,你是兄长,当多照拂弟弟。
这话,怎么不早个二十年说?
人 心
廷姝看着眼前这对父子,嘴角漾起浅笑。
“爷别太纵着他了,这小家伙自小就被众人捧着,怪娇惯的。”
怀里软乎乎,扭来扭去的宝宝,像极了一个白嫩嫩的包子。
胤禩笑道:“他一出生,我就去了云南,如今总得把三年的份都补回来。”
时人讲究抱孙不抱子,胤禩却没有这个顾虑,看到弘旺向他跑来,嘴里喊着阿玛的那一刻,就恨不得把自己所能给的都给他。
前世的记忆已经有些遥远,连带着那个叫弘旺的儿子,也逐渐在脑海中与眼前的小包子重叠,无论哪一世,身体里流淌的都是自己血脉的延续,尤其当他糯软的童音在耳边响起时,胤禩便得有种心安的感觉。
“阿玛,”宝宝揽着他的脖子,“你不在的时候,我有好好照顾额娘!”
白白嫩嫩的小包子急着邀功。
“怎么照顾法?”胤禩故意逗他。
“这样!”小包子在胤禩怀中探出头,伸长了脖子,鼓起双颊往廷姝脸上胡吹一阵。“痛痛吹跑了!”
廷姝本是脸色有些苍白,被他这么一搅和,忍不住扑哧一笑。
胤禩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弹,将人放下。“去外头玩吧,阿玛和你额娘说话。”
宝宝虽然孩子心性,却也还是分得清轻重的,答应一声,屁颠颠往外面跑去。
弘旺一走,廷姝立时掩不住脸上的疲惫,身体一下子软了下来,靠在床头。
胤禩将盖在她身上的被子拉高一些,又握住她的手。
屋里摆了两个火盆子,炕上也暖和着,但胤禩入手却只觉得冰凉无比,浑不似活人一般,不由微惊。
“明儿我去请太医来帮你瞧瞧。”
“爷别费心了,”廷姝摇摇头,眉间满是倦色。“这几年,别说民间有名的大夫,便连御医也请了几回,都说是气血阴虚,多加调理便可。”
“这是生了弘旺之后落下的毛病吧。”胤禩拂去她额前发丝,温声道:“你好好休息,旁的事情不要想太多,我看张氏倒也还本分,有些事情可以交给她打理。”
廷姝点点头,嘴角露出一抹苦笑:“不瞒爷说,近一年来府中大小琐事,都是妹妹在管着了,若不是她,我怕是要更累,难得的是她心地也好,可惜不能再生育……”
她叹了口气,续道:“有些话,我想对爷说,怕晚了,就没机会。”
胤禩眉头一皱。“别说这些丧气话。”
“我不想说,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爷且听我叨嗑几句。”她望着胤禩,目光温婉柔和,仿佛还带着一点羞涩,如同当年初嫁时的光景。
“能嫁给爷,是廷姝的福气,本以为嫁为天家媳妇,便要日日看内宅里的勾心斗角,可爷仁厚,这些年来我竟没因此受过一点委屈,老天垂怜,又有了弘旺。”
胤禩听得难受,忍不住握紧她的手。
却听廷姝深吸口气,叹道:“世间之事,想来也是公平的,给予你一样,必是要夺走另外一样,这两年我总觉得身子沉重,有时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真怕有朝一日,再也醒不过来。”
“是我不好,只身一人远走,抛下你和弘旺……”
廷姝摇摇头,柔声道:“我从没怪过爷,男儿志在四方,何况爷是天潢贵胄,堂堂郡王,我一介妇人,也不懂那些朝政权谋,只知道宫闱素来多纷争,就算是父子兄弟,尚且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爷在外头,想必过得很累。若是我有个万一,爷便找位新福晋伺候您,府中上下也好有个人打理,若不是妹妹身份太低,又无所出……”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至再不可闻。
胤禩低头一看,对方已是闭目睡去。
伸手为她掖好被子,胤禩没有起身,依旧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佳期轻手轻脚走进来,弯下腰轻声道:“爷,十爷来了,正在厅堂坐着。”
胤禩点点头,起身往外面走去。
临到门口,顿了一下,转头又交代了几句,让她仔细照顾福晋,这才大步离去。
佳期看着他走远了,转身折返回屋,看着沉沉昏睡的廷姝,无声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