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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戎围城,军务繁忙,余都总管身先士卒,一直守在城头。郡主若是有要紧事,下官去请他过来。”
柔真郡主不置是否,冷淡地哼一声,弯身钻进轿子。到知州府邸,喝过茶稍作休息,说:“陈大人,请你把阮五姑娘叫过来。”
知州微微蹙眉,心道,阮五姑娘岂是随叫随到之人,又岂是随便个人就能叫过来的?“郡主与老夫人先休息休息,要见什么人,晚点下官再替你们安排。”
柔真郡主勃然变色,一拍桌子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沈老夫人拉长声音叫了一声:“柔真。”
柔真郡主悻悻然地扭过头。
沈老夫人冲知州摆摆手说:“陈大人,辛苦你了,你且去忙吧。”
濠州知州如获大释,连忙行礼告退。等他一走,沈老夫人沉下脸说:“柔真,今时不同往日,咱们在他人屋檐之下,且低调一点。”
“母亲,什么叫在他人屋檐之下?大周朝还在,我还是大周宗室女儿。她不过一个小小的平民之女,我召见不得吗?分明是这些人见咱们遭难了,一个一个便变了嘴脸。不来迎接不说,连见个人都推三阻四。”
沈媜低声说:“娘,到底这回是她助咱们脱险的,咱们受了她的恩惠。”
柔真郡主脸色缓和,说:“媜儿,咱们没受她恩惠,她恨死咱们一大家子,又怎么会真心实意想救咱们?只不过是怕落个见死不救的罪名,所以才帮我们。若不是我算准她这一点,你只怕还在那帮蛮夷手里。再说,咱们还没有脱险呢,北戎兵雄马壮,濠州城只怕守不了多久,得叫人送咱们出去,这帮人只有她使唤得动。”
想到可能再度落入北戎人手里,大家都变了脸色。特别是沈媜,浑身颤抖。
沈老夫人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站起来说:“我乏了。”
侍立在她身后的老嬷嬷赶紧扶着她进里屋躺下,低声说:“老夫人,那桩事要早做决断。依我之见,不为老太爷的心愿,便是为了姑娘,也应该认。”
沈老夫人疲倦地闭上眼睛,一会儿,叹口气说:“那就麻烦你跑一趟。”
老嬷嬷点点头,退出去,叫沈家下人套车直奔都总管府,递上沈老夫人的名贴,求见都总管夫人。双方见面,少不了一番寒喧,而后老嬷嬷说:“于夫人,今日有桩重要的事情,想托夫人做个中人。”
冬雪说:“嬷嬷不必客气,有事尽管直说。”
“我家老太爷临终之前,一直嘱咐老夫人要让阮五姑娘认祖归宗,只因为从前闹得不太愉快,双方都不好拉下脸面。听说夫人是阮五姑娘的姊妹,所以我家老夫人想托夫人递个话给阮五姑娘。我家老太爷尚在头七,若是现在认,时机也十分合适。”
冬雪和郑嬷嬷面面相觑,片刻说:“带个话儿倒是易如反掌,只是从前那么多纠纷,一时半会儿怕是理不出个结果。”
老嬷嬷叹口气说:“求仁得仁即可,只希望夫人跟五姑娘说一声,老太爷临去之前,翻来覆去念叨这桩事。再说,有个正儿八经的出身对五姑娘也有好处,当初太后娘娘下旨赐婚只说是沈大姑娘……”
最后一句意谓深长,冬雪与郑嬷嬷又相视一眼,没有吱声。
等沈家老嬷嬷走后,郑嬷嬷到杏花巷,把事情原委详细说了一遍,未了补充一句:“或许真是良心发现了,觉得亏待了姑娘。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阮碧不屑地哼了一声。以沈密之精明,即使一时不察,事后怎么可能想不明白呢?只是知道得罪不起太后,将错就错而已,临死前这番惺惺作态,不过是求个心安理得。“嬷嬷,你告诉她,我不识沈字如何写。”
话很快传回沈老夫人那里,她生气地说:“罢了,罢了,原是一番好意,倒给她机会踩我们一脚。”
安宁的日子只过一天。
十月二十二日,北戎汗王蓟奴里亲自指挥六万北路军再度攻打濠州城,动用抛石车两千五百多辆,强弩三千多床,攻城车三十辆。日夜无休,不停炮轰。起初,濠州城以火雷还击,双方相持不下,死伤相当。第三日,濠州城内火雷用尽,开始使用石弹还击,但是相比于北戎狂风暴雨般打击,仅拥有五百辆抛石车的濠州城的还击显得十分疲软,好在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射击孔阻挡了北戎推进速度。第五日,护城壕已经被石弹填平,濠州城守兵伤亡过多,人手不足,不得不组织城中成年女性负责工程作业和运输战材。第六日,气温陡降,一直飘着细雪。石弹垒到半个城墙高,密密麻麻的射击孔被堵住了大半。北戎的攻城部队在盾车掩护之下,和攻城车越过了护城壕……
但凡长着眼睛的人都知道,濠州城气数将尽,回天无力。
“五姑娘,我方才查看过,南城门外的北戎军以步兵为主,人数不少,却不足为惧。我已经跟顾少爷说好了,等一下由他带着一千骑兵护送你冲出去。”余庆已经数天没有合眼,眼圈黑黑,一脸胡渣。
“我走了,你们呢?”城中兵力锐减,带走一千,就所剩无几了。
余庆毫不犹豫地说:“自然是与濠州城共存亡。”
阮碧淡淡地问:“既然你们能与濠州城共存亡,我就不能吗?”
余庆又吃惊又感动地看她一眼,正想说话,听外面侍卫朗声说:“报,西侧角楼塌倒,城墙裂开一缝。”
“姑娘,余庆无能,守不住濠州城,还望姑娘速速离开,不要让我有负王爷所托。”说罢,冲阮碧一抱拳,急冲冲地走出指挥室,到西边角楼查看城墙裂缝。
阮碧依然站在指挥室窗前,看着外面,漫天箭雨,守城士兵的尸体或趴在垛墙上,或横在城墙中间,生命着实脆弱,看得她眼睛发涩。一会儿,感觉到有人进来,转头一看,原来是柔真郡主和沈媜。“你们来做什么?”
“快叫人送我们走。”
“连守城的人都不够,哪里还能派出人送你们走,再说又能往哪里走?没看蓟奴里把城围得水泄不通。”
“你骗谁?刚才我听到余庆的话了。凭什么送你就有一千人,凭什么送我们就没有人,我女儿才是晋王的未婚妻。”柔真郡主歇斯底里地叫嚷着。
阮碧厌恶地看她一眼,转头继续看着城下,才一会儿功夫,攻城车都已经排好阵形了。以濠州城的部署,大概还能坚持到天黑,蓟奴里说七天之内破城,还真是没有估错。
想到逃生无望,想到再度落到北戎人手里的悲惨下场,想到卢旺那张满是刀疤的老脸,柔真郡主又怕又恨,咬牙切齿地说:“好,你不怕死,我先送你去死。”说罢,冲上去用力一推。
猝不及防之下,阮碧被推个正着,身子后仰,一个倒葱栽也窗外。从城楼的屋檐上滚了上去,好在衣角被飞檐勾住,整人在半空荡来荡去。城楼高耸,近处攻城的先锋部队看不到,紧随其后的指挥车上的敦律贺、蓟奴里等一干将领却看得一清二楚。敦律贺迅速地拔出箭,搭弓瞄准,等蓟奴里想喝止,箭已经离弦而出。
蓟奴里勃然大怒,瞪着他问:“敦律将军,我不是交待过你,要活捉阮五吗?”
敦律贺说:“汗王,细作都说过震天雷埋在土里是此女想出来的,余庆不在濠州时,也是此女指挥城防。可见此女在濠州将士心目里地位非同一般,所谓擒贼先擒王,此女一死,濠州城指定士气消散。咱们不必再多费力气,就可夺取此城,何乐而不为?难道在汗王的心目里,这个异族女子的一条性命比咱们几百几千将士的性命还重要?”
蓟奴里气得嘴唇都发颤,说:“你在说什么”
敦律贺直视着他说:“汗王,我们摩那部听命于真正的雄鹰。”
言下之意,就是你不是真正的雄鹰。
“好好好。”蓟奴里怒极反笑,“敦律贺,我希望有天,你不要为这句话后悔。”说罢,再不看他一眼,转头看着濠州城。
敦律贺那箭力道十足,去势汹汹,眼看就要射中阮碧,却见打横里飞出一箭,正好将它撞飞。跟着一个人翻出窗子,三下两下落到阮碧身边。
“顾小白”梅达惊讶地说,“他也在濠州城里?”
敦律贺一听是顾小白,顿时红了眼睛,又拉开弓,又是嗖嗖几箭。
屋檐上不好站立,极容易成为箭靶子,顾小白知道不能久留,撕开阮碧缠在屋檐上的裙角,抱着她就往下跳。但还是迟了,躲开了敦律贺的第一箭第二箭,却没有躲开第三支,箭穿过阮碧的肩膀射中顾小白胸口,两人一起跌落到城墙上……
柔真郡主这会儿稍微清醒了一些,知道自己闯了祸,拉着沈媜冲出指挥室。沈媜担心顾小白,频频回首。
柔真郡主攥她一把说:“别傻了,这小子眼里只有那个小贱人,为了她是命也不顾了。这城守不住了,咱们快去寻身衣服换上,等一下混在难民里,城破里就跟着冲……”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圆睁双眼,不敢相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只见一支箭穿过胸口,鲜血滴滴。她“啊”了一声,缓缓软倒。
沈媜骇然失色,抱住她,拼命地叫喊着:“娘,娘……来人呀,救救我娘……”
可是这个时侯,谁还顾得上谁呢?
她叫得嗓子都哑了,也没有人过来看一眼,而柔真郡主的身体却开始渐渐变冷了。她只能紧紧抱住她,把脑袋埋在她脖颈间,不停地流泪。雪越下越大,落了她一身,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她的心也渐渐凝结成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响起雷鸣般的欢呼。
她被惊醒,茫然地环顾四周,发现士兵们纷纷抛了武器,抱在一起又哭又笑。而城头上不知道何时竖起一面织着青龙的旗帜,上面绣着斗大的“晋”字,迎风招展,猎猎有声。
第三十八章恩怨情仇
嘉平七年十月二十二日开始的濠州围城之役,持续六日六夜,战况之惨烈,非言词能形容。北戎由汗王蓟奴里亲自指挥,六万人马并诸多攻城利器,日夜无休地对濠州城进攻狂风骤雨般的打击。濠州城仅有五千守兵,但人人奋勇,前仆后续,拼死守卫。
双方俱都伤亡惨重,北戎死了近两万士兵,包括先锋敦律成雄、参将卢旺。濠州城军民死伤近半,副都总管李定国、参将石钟战死,还有柔真郡主在为将士递送战材时为北戎流矢所伤,不幸过世。
好在,生死存亡之际,晋王率领轻骑一万冒雪赶来,从后方突袭北戎,激战二个时辰,前后受敌的北戎军力渐不支,阵型溃散,无奈之下,蓟奴里率余部退守宿州,濠州城之围遂解。
晋王率领的兴平军轻骑在濠州城休整一日,补充粮草后,出乎所有人预料,既没有东渡运河去解扬州城之危,也没有北上夺取汴水第一关口——泗州,而是冒雪西行,从后方突袭围攻昌颖城的北戎中路军,打它一个措手不及,不待它反扑迅速撤退,进入北戎未曾占领的亳州城,并以此为大本营,整编军队,等待远征交趾的大军——因为大军携带着粮草、衣被、攻城车、抛石车等等的辎重,没有其中的攻城武器,根本不能夺回被占的城池。
阮碧从昏迷中醒过来时,晋王已经离开濠州城两天了。
她只看到他留下的一封信,信上说,她买的粮食他全部征用了,心里很有点不爽。不过听冬雪和郑嬷嬷说,他在濠州城里一日一宿没有合眼,不是召开下属沙盘演兵,就是查看濠州城防,指挥军民整饬加固。行程如此匆忙,还是来看过她三回,一回还在在她床前坐了一刻钟。
阮碧所受箭伤在肩膀要害,失血颇多,又因为守城期间压力巨大,几日没有合眼,着实累坏了,所以才会昏睡三日。倒是顾小白虽然伤在胸口,伤口却比较浅,又因为他身强体壮,恢复的很快。
十一月初,远征交趾的大军分别在宁江、润州、和州一带陆续登陆,后分三路,西路直奔昌颖,与北戎中路军周旋。中路到亳州与晋王会合,既牵制宿州蓟奴里与敦律贺率领的北路军,又监视围攻昌颖的北戎中路军。东路直扑泰州,与泰州军汇合,攻打围攻扬州的蓟乞达部队。
淮河沿岸除了濠州城,其他州县都是兵火连天。
十一月十二日,在升州的太后派专人送来两封嘉谕。一封称赞阮五姑娘在濠州城被围困期间,不畏生死,与将士共守城池,又捐献稻谷一万石为军粮,帼国不让须眉,当为世之表率,故赏赐珍珠一斛,绢布三百匹。另一封则称赞柔真郡主不愧为宗室女儿,慷慨赴义,为国捐躯,大勇大德,流芳百世。念其女痛失慈母,故封为县主,赐号安福。
冬雪很替阮碧不平,说:“姑娘殚精竭虑,守城一个月,又捐献一万石粮食,才得珍珠一斛,绢布三百匹。还不如人家死个母亲,即刻就成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