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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高高在上,气势逼人。
犀利的目光锁在陆非然波澜不惊的脸上,仿佛要剜出他的心来看,看看他谋算的到底是什么。
“看来,此番的教训还不够深哪!”袭远解开颈上披风,门外一溜小跑佝着背进来个面目清白的小仆,双手捧起袭远甩开的深紫色披风,恭敬万分。
琥珀色的眸子暗了暗,陡然间就这样笑出了声,但眼底却渐渐升腾起凌厉的杀气,“澄江阁内小小骚乱,让皇上看笑话了。”“何止是笑话,那可是好生精彩的一出戏,只可惜陆阁主走的匆忙,未赶上那惊心动魄的场面。
不如,今日邀陆阁主单演一出如何?”老旧的木门大敞着,夜风突然狂躁起来,刮得木门吱呀吱呀乱响。
窗外巨大的老樟树随风摇曳,树叶沙沙作响。
陆非然的目光转向仍旧是纹丝不动的人儿,温热的酒香氤氲出两颊淡淡散开的绯色,睫毛上的泪珠早已不见踪影,她不发一语,安静得像瓷娃娃一般,美丽却太容易碎。
“陆某不才,不敢在皇上与长公主面前胡乱卖弄。”蜡烛的泪水流尽,爆出最后一朵微小的烛花,耗尽鄙薄的一生,比尘埃更卑微。
“你以为,朕会给你威胁朕的机会?”她看着烛火挣扎着熄灭,仿佛看到往后无尽的等待与孤独,在一场接一场阴谋与算计中苟延残喘,一次又一次地面对友人离散的痛苦,旧的伤疤还未愈合,便有雪白刀刃再次落下,他奶奶的,他爷爷的,他祖宗十八代的,凭什么。
轻轻咬住下唇,她决定赌一次。
蜡烛熄灭的一刹那,黑暗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腥味。
她用尽权利甩开从床板下暗阁中伸出的手,不顾一切地往陆非然的方向跑去,方踏出两步,便结结实实地撞在石头般坚硬的胸膛上,尔后又被抱着腰在空中旋转三百六度,然后她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总之是被抱着转来转去,耳边呼啸着刀剑相接的刺耳声响,还有血从身体里喷薄而出的声音,但紧紧相依的是她渐渐熟悉的怀抱,说不上炽烈,只是温暖,刚刚好的温度,适合躺在里面睡上一觉。
黑夜包裹着惨烈的嘶叫,人似乎越来越多,一窝蜂上涌,呼吸交杂,空气被抢走,莫寒有些气闷,一直有人上来拉扯她挂在陆非然身上的手,但那力量总在一道白光划过后消失,如果灯亮,她会看到一双双残手,即使黑暗,仍旧可以感受到血溅落在身上的澎湃热烈。
究竟有多少人,死在那柄破旧的长剑下。
天光大亮般,三四盏宫灯在门外长廊上点亮,照得人眼睛生疼。
袭远就站在门外,藏青色的锦缎衬出苍白的脸色,深沉的眼眸全然是冷瑟,冷得让人不禁瑟缩,他紧紧盯着陆非然手中染血的剑,比鬼魅更阴沉。
“闭眼。”满地残肢,血流如注,陆非然挑衅一笑,对上帝王眼中藏匿不住的愤怒。
“这屋子味道太重,薰坏了长公主可就是陆某的罪过了。”“你以为你走得了?”手掌按上一旁身后将要散架的围栏,未刨干净的木刺扎进掌心,却浑然不觉,力道一寸寸加重,似乎要将那木柱捏碎。
他看一眼那紧紧闭着眼睛的狼狈人儿,忽然觉得好笑。
“我想,皇上还不至于为了陆某一个江湖落魄人,而不顾亲姐的性命吧?”“澄江阁上上下下一千三百三十六条人命,澄江阁阁主陆非然,你也不要了么?”
仿佛听到个不怎么有趣的笑话,陆非然勾唇淡淡道:“皇上高看草民了,陆某从来孤身一人,不与任何人有丝毫牵连,那些个不相干的人,皇上高兴杀便杀,高兴充军便充军,与陆某无关。
但若皇上再不放行,就休怪陆某对公主无礼了。”“你走。”陆非然箍住莫寒的腰,往外一跃,夺窗而去。
晚风吹散了些许血腥,莫寒尝试着睁开眼,却看到夜空下无数持剑的黑色身影埋伏在他们所住的客栈附近,静默无声。
近处房顶,还有数不清的弓箭手蹲身守候,满月一般被拉得紧绷的弓弦,闪烁着寒光的箭尖,全然正对着他们跃出的窗口。
很累,即使被陆非然搂着飞驰在半空中,也没了尖叫的闲情逸致,她回头,看见明亮的房间里,袭远站在窗台,清瘦的容颜,高大的身形,以及,成竹在胸的自信。
突然一阵心痛,居然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这样匆匆逃开。
她的袭远已经长成大人了啊。
长成她再也看不透的人了。
疯了
屋顶上的稻草所剩无几,稀稀疏疏勉强挂在横木上,月光沿着缝隙倾泻而下,柔柔罩在身上,清冷如水一般。
陆非然半躺在草垛上,双手在脑后交叠,嘴里叼着在地上随意捡的稻草,眯眼假寐,懒洋洋跟个没事人似的,就差哼哼唧唧唱个小曲了。
那一簇白发上,不知沾着谁的血,鲜红得妖冶。
但先前那一场恶战亦可说是屠戮,搅乱了莫寒腹中的和谐,她弯腰,一手扶着门,一手撑着腰背,在破庙外哗啦啦一阵狂吐,刮肠搜肚,惊心动魄,就差把胃整个从喉咙倒出来。
满满一地酒味夹杂着浓重的酸腐气息,她自己都不敢多看,便抚了抚胸口,连滚带爬地把清减好几斤的身子丢尽破庙。
这年头,好人不多,但破庙却是满地都是。
东西多了就不值钱,这不,破庙周围静悄悄的,连袭远的军队都没有再追过来。
只是城郊而已,没理由放任不管。
趴在一堆干稻草上不住地喘息,她开始有些厌恶这个稍稍刺激便要晕倒的破烂身体,一副短命鬼的样子,但反过来想想,这若不是个红颜薄命的,她又怎能尽早地回去,离开这个鬼都不想多待的地方,潇潇洒洒过日子。
神游太虚中,陆非然冷不丁开口问道:“怎么不说话?”“我现在心情不好,只说四句话,包括前面那两句,我说完了。”猫似的趴在冰凉的地板上,尘土扑面而来,脏脏的,却并不讨厌,也许,是懒得去计较了吧。
他勾唇,无声微笑,英俊的脸庞就此点亮,明媚得叫人挪不开眼。
匆匆春又归来,挂满蛛网的破旧庙宇里,似乎可以听到花开的声音。
“遇到你,是个意外。”说完这句,陆非然沉默许久,一声叹息后,方才将酝酿已久的话语缓缓吐出,“那日哈丹巴特尔将你带到我眼前,乱七八糟的头发,染血的衣衫,竟还千方百计地套我的话,我便想,既然皇上派了人追杀我,倒不如把你带在身边,也算…………”也算抓着个免费的挡箭牌么?没事扇风有事挡刀?打了个嗝,酸味一路冲到鼻尖,实在不想答话,她继续保持着沉默。
“两个月前,江湖正道人士围攻澄江阁,澄江阁内却出了奸细,里应外合,好不精彩。
而我身中剧毒,武功全失,无奈只有北上金国。
澄江阁虽未被全部歼灭,但元气大伤,此番回苏州,我原先也打算回去整顿整顿。
没想到,方踏进大齐境内,皇上便率兵马前来,于是便有了方才的事。”他略略侧头,看她弓着身子,像只受伤的猫,埋在稻草堆里,满脸脏污,却依旧闭着眼睛,平静安详。
“多半是皇上发现我同你在一起,怕我拿你做要挟,便想先下手为强,在客栈早早埋伏人马,却没料到,你竟挣脱了侍卫逃到我这里,任我挟持,呵………………皇上想打仗,又怕江湖混乱,拖了他的后腿,便广招贤能,江湖上混的,识时务者都去为朝廷卖命,而像我这样浪荡惯了的,便成了皇上的眼中钉,况且,澄江阁一直是江湖正道人士的心头患,恨不得处之而后快,如此,朝廷在暗中支持,正义之士摇旗呐喊,一同攻上澄江阁。”他语气极淡,仿佛全然是别人的故事,与己无关。
玩着指尖干枯的稻草,突然莫名地心酸,何曾有人跟她解释过,何曾有人在乎过她究竟是如何想的。
他们都习惯性地认为,莫寒是聪明的,是懂事的、乖巧的,能够理解,能够看得透彻,绝不会计较,绝不会因此伤心难过。
是她的错?是她的错啊。
“你不必跟我说这些…………”“我从未想过要挟持你,我陆非然一生落魄,死便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没必要为了自己一条命,做那么多麻烦的事。”换了一只手枕在脑后,抬头便见被横梁割裂的漆黑天幕,月光如水,似乎比白日更亮。
“白痴。”“啊?”可能,陆非然听不大懂。
“我说你个破脑子,下次就算挟持我也没有关系,我不想再自己跑过去让你抓了,搞得我像个傻瓜一样。”“你不是么?”叼在嘴上的稻草动了动,月光泼洒在他若有似无的笑容上,却是惨白得骇人。
“你什么意思?”“莫寒,你不想回皇宫么?”第一次听他如此郑重地唤自己的名字,莫寒一时反应不过来,酝酿了半晌,才摇摇头答道:“那里不好。”“所以,宁愿在这破烂的茅草屋里呆着,也不愿回去锦衣玉食的皇宫?”
“也许,等我没饭吃的时候,会想要回宫吧,但起码,我现在不是很饿。”方说完,她那瘪瘪的肚子便极为不配合地发出几声叫嚣,她大窘,不敢去看陆非然此可复杂的脸色。
“我说要送你回苏州,怕是没办法实现了,对不…………咳…………”温热的血从他口中喷出,月光下,濡湿了胸前深黑色的衣衫,那一簇白发,又多添几许艳色。
她傻眼,看他不断起伏的胸膛和鬼魅般惨白的脸,感觉月光一点点淡下去,黑暗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缓缓从头顶落下,裹住仅有的一点点光亮。
“你…………”她颤抖着伸出手去,轻触他带着青色胡渣和鲜红血渍的下颚,恐惧一波接一波侵袭而来,喉咙干涩,连惊叫都发不出来,只能呆呆看着,痴愣愣地小心擦去那些噩梦般的颜色,这样的经历,是一种反反复复的折磨,一次比一次痛,她觉得整个身体都要痛得撕裂开来,一片一片,跌落在泥泞的小道,被过往车辆深深碾进土壤之中。
“你…………不会死的,对不对?”“不会,如果你现在回客栈好好睡一觉,我便不会死。”陆非然捂着胸口,呼吸越发艰难。
又是一滩血,蓦地窜进视野,仿佛一团熊熊烈焰,烧灼着他的生命,榨干他琥珀色双眸中最后一抹清亮。
“混蛋,你骗我!”她气急,话语中已然带着哭腔,一掌拍在陆非然肩上,“好个无牵无挂,你连死都不愿意让人陪在身边吗?不对,不是的,你不会死的,你个妖孽,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挂了,你还欠着我的人情没还…………”“所以…………才不愿意再让自己欠你…………”他喘息着,唇色已然转变成乌紫色,仿佛结了层霜,毫无生气,“回去吧。
只是中毒了,哪那么容易死。
我要运功疗伤,你在会吵到我。”
将视线从那刺目的猩红上挪开,她努力地使自己冷静,努力地克制着抱头大哭的冲动。
“闭嘴,别把我当白痴。
陆非然,你欠我的一定要还,现在,告诉我到底该怎么救你。”
“没有用的。”他突然笑起来,竟有一丝甜腻在唇角浮现。
好像自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一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他,该说她傻,还是执迷不悔呢。
“侍卫的刀上有毒,皇上之所以没有派人来追,便是任由我在此处毒发身亡。
而且,方才皇上已然看出是你我合谋,放咱们走,不过是给你个面子,这会子无论我如何要挟,他是决不可能拿出解药来的。
而你,最好现在回去,到底是亲姐弟,乖乖认个错,便无大碍…………”乌云不知什么时候渐渐散开,月光从暗淡到明亮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差点忘了,今天是八月十三,再过两天就是中秋了,日子过得真快。
而今年中秋,她实在不想一个人过,更不想,在皇宫里过。
“怎么会没有办法呢?陆非然,我们都会,都会好好活着。”是不是,以往的相互了解就是为了此刻的互相伤害呢。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你听过的吧?”她低下头,坏笑着看着他,眼中氤氲着薄薄的雾,让人看不真切。
“你知道么?他宁愿看到我死,也不愿…………”嘴角是凄凉的笑,她猛然扯开衣襟,俯身吻上陆非然冰冷的唇,舌尖滑过干涩的唇瓣,卷起浓重的血腥,味道酸涩,如同此刻复杂难言的心绪,无论结果如何,此刻,她再不想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如此离去,其实,不是毫无办法的,只是她一直都狠不下心来去做,去伤害澹台莫寒的亲弟弟,而现在,她想她是疯了。
陆非然还在瞠目结舌地瞪着她,木木的没有反应。
莫寒抬起头,趴在他身上,怒喝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