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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还问?”他看着手中锦帕,怅然道。
问一问,也好让自己死心。她自嘲地笑了笑,突然想起了什么,好奇道:“孩子出生了吧?男孩女孩?”
“男孩。”
“哦,那恭喜恭喜,王爷有后了。”莫寒笑容真诚,但在完颜煦眼中却是异样刺眼。
他皱眉,面上毫无欣喜之色。“孩子在你屋里养着,回去就能看到,眼睛很漂亮,像你。”
像她?哪里来的道理孩子会像她。
见着莫寒怪异的表情,完颜煦又补充道:“阿拉坦那木其回草原了。孩子是你的,名字还没取,有几个准备着,等你回府了才决定。”他言语平淡,竟是一片冷然。
“你怎么就这样把孩子的母亲赶走了,天,没妈的孩子有多可怜你知道吗?”莫寒抚额,有大喊的冲动。
“你就是他母亲。”完颜煦定定地望着她,眼中浮现着轻蔑与杀意,“忘记你肩膀上的伤是谁送的了?若不是看在她生养有功,本王决不可能留她。”
完颜煦凑近了,粗糙的指腹刮摩着她细腻的脸庞,低声在她耳边说:“我自己都舍不得动的东西,她却敢动手,我怎么能忍得?”
指责的话语就在喉头,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立场说出。她只能保持默然,看着眼前英武的男子,她发觉,其实一直以来,她都不曾懂过他。
马车平稳快速地向前赶路,这条路,已走过许多次。
“去奉州之前,我想先到函沙谷。”
“为何?”
“去见故人。”
“你在那么个鬼地方也有故人?怕是你到之前,那故人就已入土了。”心下烦躁难耐,完颜煦止不住嘲讽。
莫寒沉默了许久,才艰难开口道:“请王爷成全。”
“不错。”完颜煦满意得拍了拍她的脸颊,笑道:“你要去哪里,本王都陪着你,只要你高兴。”
前路茫茫,不知何时是归期。
卷五:一代繁华如昨日
剖白
奉州城西十里是赫赫有名的函沙谷。
之所以有名是因为但凡进了函沙谷的人,至今未有能活着走出来的。
这是一座死谷,亦是一处采石场,大部分囚徒都被发配到此处做工,而后,只见人进,不见人出。
花重金买通了谷中狱卒,莫寒提着食盒装扮成来为狱卒送饭的妻子,荆钗布裙,身后站着身材魁梧的胡尔诺,在春日柔和的阳光下,望着在不远处衣衫褴褛身形佝偻的男子,久久不能言语。
不知站了多久,兴许是日光太过刺眼,莫寒将食盒转到另一只手臂上,提裙缓步上前。
“柳二哥。”轻轻唤他,细微的声音被埋没在嘈杂的采石场里。
等了许久,柳锡辀才似不经意地回头,瞥见莫寒暖融融的笑,愣在原地,支支吾吾了半天,还是没有扯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柳二哥,吃饭啦。”她晃了晃手中的食盒,仿佛只是在家中招待客人,没有采石场上漫天的哀戚与叫骂,亦没有柳锡辀布满胡渣的脸和凌乱不堪的发丝,岁月不曾溜走,痛苦不曾走过。
莫寒蹲下身子,从食盒里取出一碟油光发亮的水晶蹄膀,还有色泽鲜亮诱人的红烧肉,布置好碗筷,方仰着头,眨巴这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柳锡辀,笑意满满,“愣着干什么,快来吃嘛,我可都紧着油水多的带来了,嗯,这红烧肉不错,怎么?你不信……”见柳锡辀依然不动,她立马将筷子倒置,夹起一块晶莹透亮的红烧肉扔进嘴里,砸把砸把油腻腻的嘴唇,眯着眼,十分享受地说道,“不骗你哦,真是很美味。尝尝嘛。”
柳锡辀紧绷的面容略微放松,结果她举高的筷子,蹲下端起碗慢慢地吃了起来。
“好吃吧?”莫寒抱着膝盖,喜滋滋地看着柳锡辀优雅的吃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快活些,尽量用笑容告诉他,自己过得很好,很幸福。
柳锡辀并未把饭菜吃完,留下了一大半,用莫寒的帕子包好,搁在怀里,随即将油腻的嘴角用脏污的袖子随意一擦,正色道:“有事?”
“想再问你一次。”莫寒低头收拾碗筷,没有勇气去看柳锡辀此刻的神色。
掠过莫寒低垂的头,柳锡辀看着前方跌跌撞撞跑来的小男孩,温和地招手引他过来。“一个半月前,我亲眼看着七旬老夫死在采石场上,尔后又被拖走,弃于山后乱葬岗。”
小男孩远远奔来,被激起的沙土迷了她的眼,她用手背在眼角一通乱柔,好不容易止住眼泪。
柳锡辀掏出包好的饭菜,递了一块红烧肉给小男孩,笑笑说:“叫姐姐,她给咱们送吃的来了。”
小男孩瘦得出奇,一双清澈的眼睛因太过瘦弱而大得突兀,乐滋滋地接过柳锡辀递上的红烧肉,美美地抿了一口又一口,半晌,方才意犹未尽地睁大了眼,彬彬有礼地对着莫寒鞠了个躬,道:“辰溪见过姐姐。”
莫寒点了点头,爱怜地抚上他面颊。再看柳锡辀,却是收起了那包吃食,淡漠道:“辰溪乖,剩下的明天再吃,好不好?”
柳辰溪乖乖点头,懂事地说道:“还要留给娘亲和爹爹吃。咱们好久好久没吃过肉了。爹爹身体又不好,应该多吃点。”好似突然料悟,柳辰溪转头充满希冀地看着莫寒,恳切道:“好姐姐,你能再给我们送点吃的吗?爹爹害了病,要吃东西补补身子……”
“辰溪!”柳锡辀陡然呵斥道,“不得放肆。”
“可是……”柳辰溪被吓红了眼,委委屈屈地看看柳锡辀,又看看莫寒,嘟着嘴,呐呐道,“辰溪知错。”
“姐姐一会就叫人给你送好吃的,辰溪想要什么,都告诉姐姐,我一会准给你弄来,好不好?”
“那……那我想要糖葫芦,可不可以,要两根,我想留着以后吃,还要,要一床被子,这里晚上太冷,娘亲受不住的……”柳辰溪试探着问,让人无法想象就在半年前,这孩子还过着锦衣玉食富贵无限的生活。
莫寒红了眼,忙不迭点头,却被柳锡辀打断,“这里一直有皇上的人监视,你此番混入已是不易,再大包小包地带东西进来,除了让这里的人过得更加苦楚,还有什么作用?”
她咬牙,满口苦涩。“他虽是我弟弟,更是当今圣上。兴许不止你们,连我也一样逃不过。”
“怎么?他要动你?”柳锡辀淡漠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触动,有些紧张地问道。
莫寒将头发甩到肩后,勾唇淡淡地笑着:“柳二哥,不必如此与我保持距离,他不因你迁怒我,也终究不会放过我。”
“你知道吗?这次我回扬州遇见他,他赐我毒药。这件事一直鳖在心里,谁都不敢告诉,今日遇了你,说了也就舒服许多。不用担心,我会熬过去的,你也会。”莫寒拍拍他的手,安抚地笑。
柳锡辀静默无言,反手握住她,紧了紧又松开,低低道:“我会熬过去的,你也要。”
“嗯,会的,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天色不早,你该走了。”
莫寒起身,顺着柳锡辀的目光看去,呆呆望着在监工的呵斥下努力搬石头的小男孩,心像是被人狠狠揪在手中,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辰溪是个好孩子。”这一刻柳锡辀突然笑了,苦不堪言,“可我却没能力照顾好他。”
“辰溪会好好的,一辈子平安幸福。”莫寒转开眼,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柳锡辀说。
被买通的狱卒急急忙忙跑上前来,催促道:“夫人,差不多该走了,晚了被人发现,小的就惨了。”
“知道了,这就走。”
“阿九,保重。”
莫寒回头,笑容灿烂而甜美,“柳二哥,你也要保重。过些日子我在丰乐楼上定大餐,咱们哥几个一起好好聚聚,你,我,韩楚风,表哥,还有黑子哥,到时候咱们不醉不归!”
“人生难得几回醉,好,就不醉不归!”柳锡辀激动地捏紧了拳头,眼中已有泪光。
她转身,擦干眼角,将食盒递给胡尔诺,“这一带,可有匪贼出没?”
胡尔诺疑惑地瞟了她一眼,老实答道:“有是有,但多在官道出没,抢劫往来商队,鲜少来此处。”
“那就出钱,请他们来,事出之后,不留活口,这事我会同王爷说,你只管去办就是,王爷必会答应。”
拳头握得死紧,指甲已然陷进肌肤,一阵刺痛感从掌心传来,莫寒抬手遮住和煦的阳光,忽然觉得曾经温暖的阳光此刻却将她照得如此不堪。
原来我们,谁都不干净。
“你在此等着,不怕那人起疑心?”橘黄色的烛光照在他英俊的脸庞上,竟多出几许男人的风情,他满身贵气,即便是在这陋室之中依然半分不减,透露出成熟男人才有的霸道与魄力。
莫寒和衣斜靠在床沿,半眯着眼看向坐在桌前自斟自饮的男人,目光中,竟有自己也无法察觉的眷恋,“无论如何做,他都是要怀疑,但那又如何?”
“这话怎么说?”完颜煦仰头一口饮尽杯中烈酒,招手道,“不想睡的话就喝杯酒,暖暖身子。”
她摇头,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懒懒地说道:“那酒太烈,不适合我。”
“总之,出了大齐边境他便管不了了,就算他要派人暗中动手,也要问问咱们王爷肯不肯,不是么?”
完颜煦抬眼看她,忽然觉得兴许她那颗心里,当真是什么都没有了,空空如也,但总比装了别人好。“你在激本王?你以为,我为何要大费周章地帮你?”
紫色床帐遮住她大半个脸庞,让人看不见表情,只听得她软软的声线,几分轻蔑,几分笃信,“王爷可以用他们来牵制我。”
“你觉得你值这个价?”完颜煦挑起浓密的眉,言语轻佻,“本王虽然喜欢你,但也不至于要为了个女人令两国交恶。”
“莫寒值不值这个价钱,王爷自己清楚。兴许此刻没多大用处,但若到了两国开战,那便是过河之卒,当有大用。至于两国交恶,呵……既然两国迟早要开战,又何必在乎此刻关系好坏?”她挑高床帐,扬起脸毫不示弱地回视完颜煦,直到他嘴角荡漾开得意的笑容,方才放下手,躲到床帐的阴影之下,却不知这一步棋是好是坏。
“你为了他们,当真何事都肯做?”
“我与他自幼相识,少年伙伴,风雨同行,为我手足挚友,何事不能为?”隔着厚重的床帐,她坚定地说着,掷地有声。
“这该如何是好?”完颜煦放下酒杯,侧身坐在床沿,好整以暇地看着闭目养神的女子,略带欣喜地说道,“你好像越来越离不了本王了。你若不爱我,岂不痛苦一生?”
莫寒闭着眼,有些恨恨地说:“我若爱你,才必定是痛苦。再说,我的一生并不长,也没什么好痛苦的。”
完颜煦气极,猛地大力将她拉起,捏住她消瘦的肩膀,咬牙道:“你就这么不待见本王吗?我将心掏给你,你却弃如屏蔽,本王从未见过像你这般无情无义的女人,今日倒是长了见识。澹台莫寒,你的心不是空的,因为你根本没有心!”
她痛得眯起眼,看着眼前满脸怒容的男人,心中一阵莫名的抽痛,“完颜煦,你大概无法理解,我对婚姻对爱情的看法。我在深宫中长大,见惯了后宫角逐,若我愿意,斗败十个八个阿拉坦那木其也不在话下,但我不喜欢,我素来向往的是一心一意的爱,说来简单,不过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罢了,但你说这世上有几人能做到如此?”
“我知你对我好,已然是你能做到的极限。兴许该怪我太执着,什么都可以将就,但唯独爱情,半分不退。看着自己所爱的人与别的女子缠绵床榻,却依旧要扮出一副大度的模样,这样的事情我做不来。”
“况且,我很自私,绝不会让自己可怜到那种地步,所以宁愿不爱。不爱,便无伤。”
“而你,只是说喜欢我罢了。喜欢和爱是不同的,喜欢可以是我,也可以是任何人,但爱,是唯一的。喜欢只是是一时,爱才能长久。我的爱情,不盼惊心动魄,只要细水长流即可。这样的愿望,其实与世间大都女子一般,只是她们不敢开口,而我,终是忍不住想说。”
(第一次出场的旁白——伦理学老师教育我们说:爱情是具有强烈排他性的。)
烛光渐渐黯淡,夜深了,函沙谷的腥风血雨即将开始,而简陋的客栈房间却陷入了一片死寂,寒冷彻骨。
完颜煦看着发线的被角,半晌方才开口道:“你为何,从来不说?”
“你又何曾问过?”即便她高声宣扬,又能改变什么,他要做的,和她已经做的,都无法改变。
她避孕,他纳妾生子,究竟是谁的因,谁的果?
“那————”完颜煦蓦地起身,急忙想辩解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尴尬地立在原地,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