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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熙见各路牛鬼蛇神都已清场,才从远处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上飞身而下,重新走到场中。不一会儿,便准确地找到了睡到死的尸体。
莫熙背着他从容走在雨中,但并未走远,只是爬上了就近一处向阳的山坡。记得他曾经问过莫熙信不信有来世,他说他信,因为这样就能重新活一遍。他说希望来世每天都能在阳光底下生活。还希望当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穷酸秀才,一辈子都不要摸刀剑,娶妻生子,与家人相依为命,简单度日。想到此处,莫熙慢慢开始搜他的身,取出一捆百丈锁,一把匕首,将它们抛得远远地。
待翻到他怀中揣着的那张任务令,莫熙便掏出来细读。整张纸已经湿了大半,是以大部分墨迹早已遇水消弭了,独独留下最后一行字:“三日后,金陵城外十里坡领赏。”
莫熙不禁皱了皱眉,她敢肯定自己的任务令上并没有这句话。只因这么多年来,她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接到任务令必要反复诵读好几遍,做到烂熟于心才会用水洗去其上墨迹,是以绝无记错的可能。心道:看来三日后免不了要跑一趟,一探究竟。
水道斯的身体依然温热,为了防止鲜血四溅,莫熙将他翻过身来,点了他背上伤口周围的两处穴道,才握住箭轻轻一拔,却只拔下两根箭杆,那要命的箭头却仍旧断在里头。仔细看了看箭杆,并无特殊之处,遂丢到一旁。
莫熙掏出匕首,动作麻利地将那两枚箭头取出。竟是金镞铁骨箭,此箭式样粗看与普通的箭并无二致,惟其金属箭头狭小且特别尖锐,能穿透一般盔甲。亦称“铁骨丽锥箭”,是弩箭的一种。不过,莫熙手中的这两枚箭头显然是经过改良的“铁骨丽锥箭”,中脊线高起,两旁各有凹槽。
莫熙暗自思忖道:这凹槽应该是用来贮藏毒药用的。而箭头下装的细箭杆如此之松,一拔即下,应是一种特殊设计。此种设计的妙处在于一旦箭射入体内。箭杆一拨即出,而箭头则嵌入肉中不能自拔,用以确保中箭者立即毒发。而手中这两枚箭头的箭槽应是有毒,不然水道斯中箭之处并非要害,以他的功力不至于去得如此之快。而且此种毒药必定颇为霸道,中毒者的血并未变色,仍为鲜红,让人不易察觉。
莫熙暗自庆幸自己身上有璧琉珠,否则似她这般随意乱碰,难免也要中招。如今却可毫无顾忌地勘察细节。心道:可惜我不识毒,有机会该让唐欢看看才好,或可凭借这条线索得知弓弩手的来历。她边想边将两枚箭头用布包了,收入怀中。
雨天挖土比晴天多费些功夫。将水道斯埋好之后,莫熙轻声道:“现在没有人会来吵你睡觉了。”
她走到那具被扔出马车的尸体旁,将体态肥胖的尸身翻过来仔细观察。看面相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皮肤细腻,无胡须。莫熙联想到一种可能,伸手验了验,果然。再看他衣衫,略显凌乱,明显已经被人搜过身。暗自猜测道:也许有什么能表明他身份的东西已经被那伙盾牌搜走了。为免疏漏,她再搜了一遍,果是毫无发现。
她再大略扫视过场中尸体,这次组织安排参与行动的二十人都是一流高手,方才一场血洗下来,少说也已折损过半。莫熙在眼前这个尸横遍野的修罗场转了一圈,拾起骑士用的短刀试了试,不说削铁如泥,却也锋利异常,于一个马队而言,实在算是极少有的精良装备了。她暗自寻思着:弓弩手跟镖队的来历都绝非寻常。只是这趟镖保的到底是什么,值得双方人马投入如此之大?
环视四周,见再无遗漏,莫熙才回到事先藏身的树上,换下一身染血劲装,转眼间又变成了个普通至极的女孩子,在城门落锁前从容不迫地回到了金陵城内。
莫熙回到自己的小院,洗漱一番后便取出方才从街上买的两只烤鸡,不等她吹哨,白尾海雕已经从高空俯冲而下,向她凑过来。
莫熙摸摸它的头笑道:“看你着急的样子。这一整只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海雕像是听懂了,收了双翼,落在地上,学着莫熙的样子蹲下来,一双小眼却仍是紧紧盯着莫熙手中的烤鸡。
莫熙笑道:“还是唐门伙食待遇好吧,非要跟我回金陵。这下后悔了吧。”一顿,她又道:“那家伙让我给你取名字,你说你叫什么好呢?要不我写信去问他好了。”这一句她说得甚轻,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海雕听的。
淡淡月色中,一人一鸟对坐进食。
夜深人静。
莫熙忽然听到有人在院中走动,一骨碌爬起来,夺门而出。
只见银色月光里,顾安立在樱花树下,笑着柔声问她:“我都把命给了你,你却为何这么快就将我忘了?”不待她回答,顾安便走过来轻轻摸着她的头道:“别这样,我见不得你难受的样子。你知道的,自我九岁认识你开始,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无有不允。这次也是一样。你喜欢他,我自然会放你走。只是你喜欢了别人,我心里说不出有多难过,只能强迫自己忘了你。你别怪我,别怪我。”
莫熙见他转身离去,便想将他留住,可顾安的身法竟是前所未有地快,莫熙怎么都追不上,她想让他等等,却怎么都喊不出声音。急得出了一身冷汗。
忽然,她猛地坐起身,才发现方才是一场梦。身上冷汗浸湿了里衣,在初春的夜里竟然有些寒意透骨的意味。
莫熙回想起她十三岁那年发生的变故。那时组织忽然宣布要采取优胜劣汰制的内部考核。昔日朝夕相处的伙伴必须进行殊死对决,配对由抽签决定,两人之中只能有一个能活着出师。根据游戏规则,那是一场注定不死不休的争斗。
莫熙记得那是一个无数场春雨之后少见的艳阳天。她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是谁都好,是生是死都好,只是不要是顾安。所以当她亲手抽中顾安的号码时,几乎都要以为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残酷。后来的无数个夜晚她想:命中注定上天要她亲手夺去自己此生唯一温暖。
紧接着的那场决斗,在拔剑的一瞬间,她脑中一片空白,再下一个瞬间,顾安已撞上了她的剑尖,鲜血飞溅,染红了彼此的春衫。他笑着对她说:“你要活下去,连我的那份一起活。一定要活着 ……”
自此以后,每每看到春日红花,莫熙都会想到那日他温热的血飞溅到她的脸上,日光之下,更添温暖,心却一点点冰凉麻木。
后来每每午夜梦回,记起这一幕的时候,莫熙都觉得这就是人们常常说的含笑九泉。顾安送了她一条命,留她一人苟活于世,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曾经金陵分堂口有一位入行三十多年的老刀客对她说:当有一天你觉得你的刀再也磨不快的时候就千万不要出任务,因为这意味着你的心已经倦了。一个心倦了的人,无论武功多好,总有一天会死在别人刀下。因为胜利永远只会留给渴望胜利的人。
当时她想用剑的人也是一样的。
当夜,莫熙尝试着再次入眠,无奈一闭眼就见到白日马车里的那双冷淡审视着她的眼睛。是以她极少有地失眠了一整夜。
次日,莫熙一大早便去了分堂交牌复命。奇怪的是分堂非但对三日后领赏之事只字未提,还异常慷慨地给了她一张两万两的银票。莫熙面上虽不显,心中却越发疑惑。不过她知道组织既然安排他们在执行任务时各自为政,就绝不会在事后透露任何别的信息,包括其他组员的伤亡情况。是以她从头到尾都一字未问。
有些事不是不能知道,而是不能让对方得知你想知道。
樱花榭
两日后。金陵城外,十里坡。
因任务令上并未写明具体时间,莫熙只能一大早便来碰运气。
“十里坡”其实叫“樱花榭”,并不是荒郊野外,而是一处度假山庄,也是金陵城最有名的权贵富豪聚会之所,因距金陵城十里地且建在地势较高处而得了“十里坡”这一俗称。
“樱花榭”顾名思义乃是一处临水照花之所。拾级而上两旁皆是一望无际的樱花林,其中不乏稀有的品种,如白色的霞樱;花瓣倒挂似金钟的寒绯樱;颜色最浓的红山樱,等等。每每煦风起时,清艳的花瓣,纷纷扬扬散于空中 ,稍后又飞旋落到两旁的溪涧里,漫随流水而去。
莫熙望着纷纷而落的樱花瓣,听着潺潺的流水声,想起顾安曾经对她说过等将来有银子了一定带她来这里玩。不想今日却是她独自一人来了。
忽然,莫熙感知到有人走近,遂敛起气息,闪身退到一旁。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人的身法,莫熙认出他正是那日参与厮杀的人之一,遂悄悄跟上。
果然,来人走到一个八角亭内,向早已等候在那儿的一个中年人出示了任务令,便被就近带入一处水榭中。
莫熙屏息耐心等待那位不知道是不是山庄工作人员的领路人走开,才悄无声息地纵身掠到水榭的屋脊上,选了一处被树枝遮盖之处藏身,轻轻掀开一片屋瓦向内窥视。
屋子里已经有横七竖八,或坐或卧的八个人,其中有三个还了易容,算来差不多那日的幸存者,除了她自己,都到齐了。里面装饰得十分华丽。有舞姬轻歌曼舞,有取之不尽的美酒,有年轻姑娘作陪,一派歌舞升平丝竹袅袅,美味佳肴可谓应有尽有,还真像一个庆功犒劳宴的样子。整整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切仍然乱中有序,显得十分和谐。莫熙不由心道:难道是她想太多以至于阴谋论过度了?这儿其实跟前世一样,为了不妨碍男员工寻欢作乐,便干脆对女职员屏蔽此类集体声1色活动?
但既然来了,出于职业谨慎,她依然决定一窥到底。于是就这样在屋脊上伺伏了整整一个时辰,俯看那些人花天酒地,等得脖子都僵了。终于,八人都渐渐显出不胜酒力的样子,横七竖八地醉了一地,那些陪客的女孩子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莫熙刚要溜下去一探究竟,忽然感知到有人过来,视线一转,果然看见那个引路人又出现在远处台阶上,未免打草惊蛇,她只能继续按兵不动。
过了一会儿,那人才走近,慢悠悠地跨入屋子,却没有多余动作,只是直接伸出两指,一一去探那八人的鼻息,随后满意地点点头,又慢悠悠地晃了出去,脚步跟进来时一样从容不迫。莫熙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心中冷笑不已。组织这次牺牲的都是一流高手,这票买卖一定不小,值得如此损兵折将。同时,疑惑夹杂着一丝恐慌慢慢在她心中升起,为何独独留下她这一个活口?
接下来,莫熙一直伏低了身子,如壁虎一般贴在屋顶上,静静观察着下面的动静。不一会儿又来了两个五官不起眼,作花匠打扮的壮硕男人,将这八具尸体一一搬离房间,放到一辆同样毫不起眼的推车上,迅速用白布盖了。
饶是来人武功大约只有略会些拳脚的水平,莫熙仍是不敢托大,毕竟这是别人的地盘,她又是第一次来,不知深浅。过了一会儿,她才悄悄从屋顶上飞身而下,远远跟上。
太阳底下无新事,接下来自然是毁尸灭迹。那几人被埋入了樱花林的深处,当了花肥。
莫熙看了不该看却想看的,便欲尽快离开。暗自思忖:组织单单留下她,不知意欲何为。
谁知,从林中往外走的时候,忽地远处响起一个和煦似春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怎么也在这儿?”
莫熙回头一看,正是沐风亭,她微微一笑,道:“自同来金陵后好几日没见你了。不想却在此处碰上。倒是巧了。”
沐风亭笑道:“你不肯收留我,我又不耐烦去城中投宿客栈,见此处清静,便借了一处房舍。昨日还在想要邀你前来赏玩一番呢。”
莫熙亦笑:“我家徒四壁,无颜待客。不想今日却是不请自来了。”心中却叹道:这厮过得好生恣意潇洒,此地景色秀丽,的的确确比客栈强过一百倍。幸亏今日之事已了,要不然碰上这个好管闲事的,不带他去吧,他定是要跟的;带他去吧,此人要是来个头版头条,却是大大的麻烦。
沐风亭却不知她所想,热情道:“我的落脚处就在前头,走吧。”
莫熙点点头,欣然从命。
台阶的尽头连着一处回廊,通往十几处临水而建的小型木结构建筑。而这一整个建筑群统称“樱花榭”。其布局倒是跟现代的海边度假别墅有点像。
二人穿过其中一条长廊,尽头便是一个整体呈长方形的木建筑,其上挂着一块匾额,提着“缤纷榭”三字。整栋建筑立在一处以栏杆相绕的平台上,一半隐在花海中,一半浮于碧水上。其临水一侧为敞开式,柱间有微曲的鹅项靠椅,其余三面都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