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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浓把刊本放下,细看元喜。
元喜被瞧得不自在。“格格,您在看什么啊?”不禁好奇地问。
“我在瞧,你是不是被人放蛊了。”
“放蛊?!”元喜吓得瞪大眼睛。
“是啊,你居然一个劲儿的替人说好话,不是被放蛊,又是怎么一回事?”她反问元喜。
元喜一愣,想半天才明白她的格格是在揶揄自己。“我说的,明明就是事实嘛!事实难道不就是这样吗?”她嘟嘟囔囔的。
意浓干脆当作听不见。
她转身面向窗外,翻动刊本,不久便找到她要寻找的文章。
这篇文章内容,在评论明末清初著名画家八大山人的画作。行文对于朱耷奇巧的构图、特立独行的风格,多流露出崇拜赞叹之意。
意浓抿嘴一笑。这篇文章她校阅时已经仔细看过,现在再读一遍而已。
文章虽为描述八大山人的作画风格,最后却特取八大山人为镜,勉励仕女应有风骨,不可随波逐流、依附男子,更不可甘心予人为妾,迫害正室姐妹!一旦时势所逼非要为妾,则宁可以死全节,或执著终身不嫁,方才是有志节的女子所为!
这样一篇借题发挥、慷慨正义、企图矫正视听的文章,出自于邵兰之手。
看到文章篇末,她竟大胆题名“邵兰”二字,意浓也不得不佩服。
女儿国刊本的作者,撰写文章之时大多使用笔名,愿意暴露真实姓名的,只有少数汉家女子。旗人女儿,是绝对不可能让身分曝光的,因为这本刊本发行在民间,又在琉璃厂区刊印,绝不可能见容于旗人贵族圈。在旗的贵族女子,若为汉人刊本撰写文章——还是如此惊世骇俗的内文,这样的行为绝对不可能被允许,一旦被发现,就会立刻被禁止,为免让家族蒙羞,甚至会锁拿于闺房之中,令其足不能出户。
然而即便是汉人,愿意暴露真实姓名的,毕竟还是少数。
意浓已经仔细看过落款,对照画上的落款,这确实是邵兰的文章。
她想起,邵兰对于她夫君的“积极”。
邵兰明知道娄阳已娶福晋,即便她能博得娄阳的青睐,也只能做妾。
汉女为妾,这现象自世祖迁都燕京以来,不曾消停。
邵兰若愿为妾,是可以成就的。
但她的文章,却又对为妾一事,如此严苛地批判!
然以她为汉家女子的身分,其父不在当朝为官,其祖上又不曾入旗,难道她真以为,能成为娄阳的侧福晋吗?
意浓当然清楚,邵兰不会傻到相信她能成为娄阳贝勒的侧福晋。
除非在旗,否则两族不得通婚,这是御令,不论旗人或汉人,皆心知肚明。
邵兰其实甘心为妾。
世人写文章的时候,常有慷慨激昂、或者特立独行的论调,以博取注目。然为人口是心非,言行不一,却是为文者的通病。
邵兰便是这样一个人,写出了这样一篇表里不一的文章。
但尽管如此,这样一篇文章,确实已足够“表彰气节”、“引人注目”了。
再者,她写文章的才华,也比她在画艺上的造诣,引人注目许多。
“格格,您在看什么啊?看得这么专注?”原本故意在一旁唉声叹气的元喜,终于忍不住好奇,凑上前来观看。
“元喜,你知道文征明先生是谁吗?”她不谈八大山人,却说起明代四大才子之一文征明。
“文征明?”元喜猛点头。“知道啊!胡同里说书的先生,常提到的江南四大才子,就是唐伯虎、祝枝山、文征明、徐祯卿这四个鼎鼎大名的人物嘛!怎么了,格格?是不是文征明又发生什么事儿了?那唐伯虎呢?唐伯虎跟秋香是不是也出事儿了?”提起说书,还是四大才子的故事,元喜就感兴趣了!
她还以为,格格要开口跟她说书了。
“文征明先生,早年仕途不利,白头生员,未能进仕,因为这样坎坷的仕途际遇,消磨了先生的年少锐气,间接影响了他的艺术风格。虽说先生的画,早已成名,但先生的字并不算特出,尽管博学诸体,平正苍润,却充满了儒雅的文气。由此得悉,一人的际遇,实将影响一人的生平,人能如何在顺境中求活,在逆流中看清自我,不违背人道与天道的和谐,才是真实可贵的人生。”意浓却对元喜说了这番话。
她表面谈论文征明其人其事,却也是自抒己怀。
“格格,您究竟想说什么啊?”别说一句,元喜连半句都听不懂。
意浓笑了一笑。“我独钟情于文征明先生温润秀劲、平正稳健的笔意。”
元喜用力点头,其实还是没有听懂。
“元喜,你还记得一年之前,我曾经大病一场的事吧?”意浓忽然提起此事。
“格格,那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您再提起做什么?”元喜忽有不安。
“病愈后,大夫对我论起病情,当时你也站在一旁,一定还记得大夫对我说过的那一番话吧?”意浓继续往下说。
元喜突然噤声不语,这回她能听懂格格想说什么,但她宁愿不听。
“当时,我请大夫不可对阿玛提起此事,以免他伤心。但我自己,对于大夫所说的话,其实并不在意。”意浓说。
“格格您不在意就好了,别再提这件事情了——”
“但是,皇太后为贝勒爷娶妾的目的,却是非常明白的。对于皇太后的目的,你也清楚,对吗?”意浓淡淡地说起。
元喜屏住气,不愿回答。
“皇太后为元王府大贝勒指婚的目的,正是要为元王府延嗣。”意浓代她回答。
元喜别开眼,默不作声。
“就算你想逃避不答,事实依旧是事实。我原本不愿意拿自己的病,来做为逃避这桩婚姻的借口,因为女子能不能生养,与丈夫对妻子的爱,绝对不可相提并论。但是现在面对事实如此,在这样的情境下,我因病不能生育的事实,元王府迟早会发现。”
这正是一直以来她未曾说出口,当初之所以斗胆拒绝御宴,最根本的起因。
“我本为了生养子嗣一事,而被皇太后指婚,嫁进元王府,”她继续往下说:“至于我的丈夫与我之间,非但没有恩爱逾恒,更缺乏情深义重,倘若王爷与福晋得悉我不能生育,届时我还有什么理由留在元王府内?”
元喜瞪著地面,心情极差。
虽然格格的性格与她不同,不像她一样喳呼,但她喜欢主子,因为格格真心待她!就算再笨的人,当一个人真心对待你,你必定能感受得出来,除非良心被狗啃了,恩将仇报,老觉得别人亏欠你、呼喝你,却看不清自己的身分阶级,该做何等分寸的事。
“可是,奴婢看贝勒爷待您还是不错的,难道这样不算恩爱吗?格格,您还求什么样的恩爱呢?”元喜还是固执地这么说。
“也许,是因为我也不清楚,真正的爱情应该是什么样子吧!也或许是我也犯了毛病,徒然追求字面上的‘恩爱逾恒’、‘情深义重’。好,就算咱们撇开“恩爱”二字,相信贝勒爷的真性情,但真要审度目前的情况,贝勒爷倘若知道我不能生育,即便他不在意,但到了那个时候,也唯有一种由不得人选择的情况发生,那就是,他将会再另娶一名,能为他生养子嗣的侍妾。”
听到这里,元喜眉心打结。
半晌后,元喜闷闷不乐地问:“那么,格格,现在您打算怎么办呢?”她沉重叹了口气,不得不认同格格的推论。
“既然已经能推断到未来,那么毫无选择的,我只能离开、也只会离开。这是一开始嫁进王府,我便已经准备好要做的事情。”直至此时,意浓才道出了自己的心迹。
元喜问:“您要怎么离开呢?您或许甘心离开,但是元喜却为您感到不甘心!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为什么就要牺牲格格,成全别人?早知道这样,一开始您就不应该嫁进来!”
“这哪里叫做成全呢?”意浓笑了。“你认为是牺牲,只因为觉得我好像白走了一遭,白让王府的人占了便宜,是吗?”
“难道不是吗?”
“婚姻不过是形式,我走了一遭,他也走了一遭,没有谁占了谁的便宜。”
“可是格格,您清清白白的嫁进王府,却那样——那样的求去,难道这样还叫做公平吗?!”
意浓明白元喜的意思。“公平不足以公断,执著是人生的苦趣。我所能领悟的,不求你会了解。”她只是淡淡地这么说。
元喜皱起眉头,心情越差了。
“你不必这么难过。”意浓却对她说:“其实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一件不值得高兴的事情。”
“高兴?”元喜不懂,到了此时此刻,格格还有什么好高兴的?
“当然。除了不能生育之外,我本无意嫁人王府,因此这样的结果,正好符合我的心意。”她笑言。
主子的笑容,看起来又不像假的。“格格,既然您根本无意嫁入王府,那么您刚才对奴婢说那番话,又是为了什么?”元喜嘟著嘴,她心想,这才是她的格格真正的心意吧!
意浓笑著对她说:“我要你帮我。”
“我?”元喜皱著脸,叹口气。“奴婢能帮格格什么呢?”
“今我出门已邀请大夫,明日午后至元王府看病。”
“看病?”
“是。”
“看什么病?看谁的病?”元喜问。
“看我的病。”意浓答。
元喜一听,紧张起来。“格格,您身子不舒服吗?”
“不,”意浓说:“我只想知道,何时能为贝勒爷添丁。”
元喜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格格,您还好吧?刚才您才对奴婢说了那番话,怎么又突然说,要找大夫瞧您何时能……能添丁?”她咽了口口水,怀疑她家格格中了邪。
意浓笑而不答,只道:“明日之后,无论我请你做什么事,你只要尽力去办,我就心怀感激了。”
元喜垮著脸、瞪著她的主子,然后重重叹口气——
她就要晕了头了!
这么多年来,她好像永远都弄不明白她的格格,那颗聪明的脑袋瓜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延宕至晚间才得以脱身回到府中,娄阳一回府内哪里也不去,直接就往他小妾的屋内去!
“夫君?您来了——”
“你不在柳先生的画室等我,怎么自行回府了?”他的神色冷峻,一见面就先行质问起她。
他看起来不高兴。
“夫君在责怪浓儿吗?”她试探。
“我赶到画室接不到你的人,你上哪儿去了?”他的眼色跟他的声调一样严厉。
“浓儿因为突然感到身子不适,所以提早离开了画室。”她柔声解释。
“你先行回府了?”他眯眼。
“是。”她点头。
“你的身子不适?”
“有些微恙。”
他看她半晌,然后缓声道:“我不知道你的身子不适,因此回来晚了。”
“夫君有事耽误?”
“我在画室前院遇见了邵姑娘。”他答,沉眼看她。
避开他的注目,她上前,为她的夫君倒茶。“夫君遇见了邵姑娘?那么夫君是否跟邵姑娘请教了画艺之道?”
他未答,反而说:“你身体微恙,该找大夫。”
“大夫明日便会过府,为浓儿诊察。”她答。
他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问:“今日我在画室遇见邵姑娘。你说这算是巧合还是偶然?”他声调不紧不慢,令人有些捉摸不定。
“这必定是巧合,”意浓答:“邵姑娘也在柳老师那里学画,夫君去接浓儿,遇见邵姑娘的可能性很大。”
他撇撇嘴,不予置评。
“说起邵姑娘,”她继续说:“夫君大概不知道,邵姑娘除了画艺甚佳,还精于文墨。”
“是么?”他低哼,眼色冷沉。
“浓儿也是今日得到这份刊本,才知道邵姑娘的文章,如此正派大器,她的志气不逊于男子,令生为女子的我也十分羡慕。”她说的,倒不是谎言。
她也不甘为妾,不愿为妾。
只是,她不会去写这样一篇文章,来使得天下众多为人妾的女子汗颜。
为妾如何,在于时势、在于个人的抉择。在她此身所处的这样一个朝代里,女子的行动与思想,不能想像的被加以严苛地设了限,否则女儿国刊本的发行,就不至于会是空前绝后的惊世之举。
娄阳不置可否。
“夫君不相信浓儿的话?”
他看起来还是不高兴,虽然嘴角有笑,却还是闷不吭声。
“夫君如果不相信的话,可以看看邵姑娘登在这份刊本里头的文章。”她将刊本翻到刊登邵兰文章那一页,递送到他面前。
他没有拒绝,接过之后,也凝神细读了一遍。
“夫君看过之后,认为邵姑娘的文章如何?”她试探地问。
“文笔甚佳,立意奇特。”他道,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倒是看不出来!”声调与脸色,都很平淡,仿彿事不干己。
她敛眼,因为这句补充,淡淡地笑。
“夫君如何看不出来?”她大胆问。
本不该问,她明白,但她就是忍不住想问。
他抬眼看她,一笑。“娘子以为呢?”
“夫君了解邵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