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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希金
十四品的小小官儿,
驿站上的土皇帝。
维雅齐姆斯基公爵
谁人不骂驿站长?哪个不跟他们吵架?有谁在大发雷霆的时候不索取那本要命的“功过”,在那上头枉费笔墨控告他们盛气凌人、冥顽不灵和消极怠工呢?有谁不把他们当成不于人类的坏蛋,简直如同往日包揽讼狱的刀笔吏,或者,起码也酷似穆罗姆森林里翦径的匪?不过,我们如果为人公道,设身处地为他们想一想,那么,我们评判他们的时候就会和得多了。驿站长是何许人?十四等官阶的背黑锅的角色,那官衔只够他抵挡拳打脚踢之,而且并非每次都抵挡得住(我恳请读者凭良心)。维雅齐姆斯基公爵开玩笑称之为土皇的人的职务究竟如何呢?难道不是实实在在的苦役吗?日夜不得安宁。旅客把枯燥乏味的行中一路憋出来的满腔闷气一股脑儿都发泄到了驿站长身上。天气坏,行路难,车夫犟,匹懒——全都怪他!一脚跨进他那寒酸的住房,过路客准得拿他当仇人一样怒目而视;倘他能够很快打发掉一位不速之客,倒还好;不过,如果刚好没有马匹呢?……老天爷!会得他狗血淋头,恐吓之辞也跟着劈头盖脑!下雨或雨交雪的坏天气,他却被逼得挨家串户奔波。暴风雪和主显节前后天寒地冻的时候,他却溜进穿堂里,暂时躲开发火的旅客的辱和冲撞,偷得一分钟的清闲。一位将军驾到,站长诚惶诚恐,拨给他最后两部三套马车,中一部还是特快邮车。将军去了,连谢谢也不说一声。过了五分钟——又是一阵铃!……军机信使又到,把驿马使用证往桌上一扔!……我们只要把这一切好好体味一下,么,我们心头的怒火便会自行熄灭,不由得对他怀抱真诚的同情心了。再多说几句:二十来,我走遍了俄罗斯的东南西北。几乎所有的驿道我都熟悉,几代车夫我都认得,很少有站长我没打过交道,很少有驿站长我认不清其面孔。我旅途观察所积累的有趣的材料我打不久的将来整理出版。此刻我只指出一点:对驿站长这一类人的看法大都是不公正的。这遭人唾骂的站长,一般说来大都为人平和,天性助人为乐,爱跟人交往,不求名,也不太利。听他们谈话(可惜过路君子对此毫不在意),真可以学到不少有趣和有益的东西。至我本人,我得承认我宁愿听听他们聊天,不愿领教因公出差的某位六等文官高谈阔论。
不难猜到,在驿站长这些可敬的人物中间有我的朋友。实际上,对其中一个人的怀念我珍惜的。情境曾经使得我跟他接近,下面我就打算跟我亲爱的读者谈谈这个人物。
1816年5月,我有事沿着现已废弃的某驿道经过某省。当时我官职卑微,只能乘坐到换马的驿车,付两匹马的公费。因此站长们对我不讲客气,我得常常据理力争方能得到我认为有权得到的东西。我年轻,火气大,一看到站长把为我准备的三匹马套到某位官老爷轿车上,我便恼恨站长卑鄙,骂他没有骨头。同样,在省长的宴会上,精明势利的仆役按阶次第上菜,走过我跟前而不予理睬,这种事,也令我长久耿耿于怀。上述两件事,现在倒觉得是天经地义的了。倘若废弃通行的规矩:“小官敬畏大官”,而改换另一个规矩:惺惺爱惜好汉”,那么,实际上我们将怎么办?那会争得打破头!仆役上菜从谁开始?闲少说,再来说我的故事要紧。
那一日天气炎热。车子距离××站还有三俄里,开始下小雨了,不一会,大雨倾盆,淋我浑身不剩一根干纱。到了站,我第一件事便是赶快换衣,第二件事便是要茶。
“喂!冬尼娅!”站长叫道,“茶炊拿来,再拿点奶油。”
他说了这话,从屏风后边走出一个约莫十四岁的女娃,跑进了前堂。她的美貌令我一惊。
“她是你的女儿?”我问站长。
“是女儿,大人!”他说,神态怡然自得。“她脑子聪明,手脚麻利,就象她下世的。”
于是他便动手登记我的驿马使用证。我闲着无事,便来观赏挂在他简陋而整洁的房间的上的一幅幅图画。这几幅画,画的是“浪子回头”的一套故事。第一幅,一个头戴便帽,穿宽袍的可敬的老人送走一个心气浮躁的少年,他匆匆忙忙接受老人的祝福和一个钱袋。二幅,集中尖锐地描绘了年轻人的堕落:他坐在桌边,一群酒肉朋友和厚脸皮的荡妇围绕他。第三幅,荡光钱财的年轻人身穿粗布袍子,头戴三角帽,正在牧猪,跟一群猪同槽吃,他面带愁苦和悔恨之色。最后一幅,描绘他回到父亲身边:慈祥的老人穿戴同样的衣,迎接儿子跑出来,浪子跪下;远景画了厨子在屠宰一头一肥牛,哥哥在探问仆人这天伦乐的起因。每幅画下边,我都读到很贴切的诗句。这套画,还有栽在瓦盆里的凤仙花、挂花幔子的床铺以及当时我周围的其他家什至今我还记忆犹新。此刻那主人的音容笑貌还历在目,他五十来岁,气色很好,精力挺旺,穿一件深绿长制服,胸前挂着带子褪了色的三勋章。
我还没来得及给老车夫付清车钱,这时,冬尼娅捧着茶炊回来了。这小妖精瞅我第二眼看出了她已经赢得了我的好印象,垂上蓝蓝的大眼睛。我找她谈话,她答话,全无半点忸之态,俨然象个见过世面的大姑娘了。我请她父亲喝杯果露酒,给冬尼娅倒了一杯茶。我三人便开始聊天,好似我们早就是熟人了。
马匹已经准备停当,但我还是不愿离开驿站长和他的女儿。最后我只得向他们道别了。父亲祝我一路平安,女儿一直送我上车。在门厅里,我停住,请求她允许我吻她,她同意……
自从干了这件事情之后,我能掐指算计我有过多少次的接吻,但没有一次在我心坎里留如许长久、如许甜蜜的回味。
过了几年,境遇又迫使我走上同一条驿道,我又到了先前的地方。我记起了老站长的女,一想起又将见到她,我的心就乐开了花。但是,我心里嘀咕,老站长或许调走了,冬尼或许已经嫁了人,甚至老人已死或冬尼娅已死的念头也曾在我脑子里一闪。我心头怀着不的预感驶向××站。
马匹在驿站前的小屋旁边停下。走进屋里,我立即认出了“浪子回头”的那几幅画。桌和床铺仍然放在原地,但窗口已经没有了鲜花,周遭的一切显得零乱和衰败。站长睡下,身上盖件大衣。我一进来就惊醒了他,他爬起来……他正是萨姆松·威林,老多了,当正待动手登记我的驿马使用证的时候,我望着他一头白发,满脸皱纹,胡子拉碴好久没,背脊佝偻——三四年工夫竟能使一名身强力壮的汉子变成一个衰朽的老头儿,我怎能不讶呢?
“你认识我吗?”我问他,“我跟你是老相识了。”
“也许是,“他回答,神色阴沉,“这儿是一条大道,过路旅客很多。”
“你的冬尼娅还好吗?”我又问。
老头儿锁紧眉头。
“天晓得!”他回答。
“那么,她出嫁了?”我问。
老头儿假装没有听见我的话,继续小声念着我的驿马使用证,我不再问下去了,吩咐摆。好奇心使我不安了,我指望一杯果露酒会解放我的老相识的舌头。
我没看错,老头儿不嫌弃喝一杯。我看到,一杯甜酒下肚,他的阴沉的脸色便开朗了。二杯倒下去,他的话就多了。他说他记起我了,或者装做记得。而我便从他嘴里听到了一故事,当时使我感动不已。
“这么说,您认得我的冬尼娅啰?”他说起来,“有谁不知道她呢?唉!冬尼娅,冬尼!了不得的丫头!那时节,谁打从这儿路过,没有一个不夸她,没有一个说她的坏话。太们送她东西,有的送头巾,有的送耳环。过路的老爷们借故停下不走,说是要吃顿午饭或晚饭,其实嘛,不过是为了再多瞧她几眼。那时节,不论脾气多大的老爷,一见到她就老了,跟我说话也变得和气了。先生!信不信由您:官差和军机信使跟她谈话,一口气就谈半个钟头哩!她撑持着这个家:收拾屋子,张罗一切,这个家弄得顺顺当当。而我嘛,是老傻瓜,真是看她看不厌,疼她疼不够哩!难道我不爱我的冬尼娅,不疼我的孩子吗?难她的生活过得不好吗?可不是,祸从天降,在劫难逃呀!”
接着,他把他的痛苦详详细细告诉了我。
三年前,一个冬日的黄昏,驿站长正拿本新册子划格子,女儿在屏风后面缝衣,一驾三马车到了。一个旅客头戴毛茸茸的冬帽,身穿军大衣,外罩披风,走将进来,开口就要马。而马匹全都出差去了。听了这话,旅客便提高嗓门,扬起马鞭。但是,见惯了这种场面冬尼娅急忙从屏风后面跑出来,和颜悦色地问他:他先生要不要吃点什么?冬尼娅一露面产生了照例的效果。旅客怒火全消,他同意等待马匹并且要了一份晚餐。他摘去湿透了的茸茸的帽子,解开披风,脱掉大衣,此人却原来是个身材秀美、蓄了两撇黑胡须的年轻骠兵军官。他在站长身旁坐下,跟他和他的女儿愉快地聊天。晚餐端上来了。这时马匹已经来,站长去吩咐,马不用喂了,给这位旅客的马车立即套上。他吩咐回来一看,年轻人已晕倒在长凳上,几乎不省人事了:他感觉不妙,头痛头晕,走不得了……怎么办?站长把己的床铺让给他,并且决定,病人如果还不见好,明晨便打发人到C城去请医生。
第二天病人更不得劲了。他的仆人骑马进城去请大夫。冬尼娅用浸了醋的手帕扎在他头,坐在他床边做女红。站长在场,病人便哼哼唧唧,几乎不说一句话,不过嘛,他倒喝了杯咖啡,一边哼哼,一边要吃午饭。冬尼娅一直守护他。他时不时喊口渴,冬尼娅便端给一杯她亲手调制的柠檬水。病人只打湿一下嘴唇,趁每次递还杯子的机会,他照例伸出软绵的手捏一捏冬妞莎①的小手儿,以示感激不尽。午饭前大夫来了,给病人按了脉,用德话跟他谈了一阵子,然后用俄国话宣布,病人只需好好保养,再过两三天就可以上路了。骑兵给了他二十五个卢布的出诊费,并请他一道用膳。医生没有推辞。他两位胃口挺大,了一瓶酒,然后分手,双方得意。
①冬尼娅的爱称。
再过一天,骠骑兵完全康复。他分外高兴,一个劲寻开心,要么找冬尼娅放刁,要么跟长淘气,不然就自个儿吹吹口哨,跟过往客人闲聊天,帮助把他们的驿马使用证登记入。如此这般,他便赢得了忠厚老实的站长的欢心,到第三天早晨,站长竟舍不得跟这个逗怜爱的小伙子分手了。那天是礼拜日,冬尼娅打点去做祷告。骠骑兵的马车套好了。他跟长告别,大大方方付了食宿费,再跟冬尼娅道别,自动提出要送他到村口教堂去,冬尼娅疑不定……
“你怕什么?”她父亲说,“大人又不是狼,不会把你吞掉。
跟他坐车去教堂吧!”
冬尼娅上车坐在骠骑兵身旁,仆人跳上赶车台,车夫一声吆喝,马儿便起步了。
可怜的驿站长真糊涂,他怎么能允许他的冬尼娅跟骠骑兵一同坐车走呢?他怎么会那样懂,当时他的脑瓜干吗不顶用了?还没有过半个钟头,他心疼了,绞得痛,惶惶然失魂落,终于忍不住了,拔腿就去教堂。他到了那里一看,人都散了,不见冬尼娅,庭院里没,教堂门口也没有。他急忙走进教堂,但见神父从祭坛上走下来,执事在灭烛,两个老太还在角落里祈祷。冬尼娅还是不见!可怜的父亲搜罗浑身气力才打定主意去问教堂执事:来做过祷告没有?执事回答:没来。站长往家走,已经半死不活了。只剩下一线希望了:尼娅由于少不更事而自作主张,也许滑溜到下一站,上她教母家做客去了。忧心忡忡,他等那驾三套马车回来(就是他允许她坐上去的那一辆呀!)黄昏时候车夫终于回来了,喝烂醉,他带来一个致命的消息:“冬尼娅从那一站又往前走了,跟骠骑兵一道。”
这一击,老头儿可受不住了。他颓然往床上一倒——就是年轻拐子手昨晚睡的那张床。刻站长回想种种情景,猜透了那病是假装的。这可怜人生了一场厉害的热病。把他送到C就医,调来了另一个人暂时代理他的职务。正是那个给骠骑兵按脉的医生现在给他治病。向站长说,那年轻人根本没病,当时他早就猜出了此人居心不良,但他不敢则声,因为怕鞭子。不论这德国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吹嘘他有先见之明,他的话反正一点也不能安慰可怜病人。病刚刚好转,驿站长便向C城邮务局长告假两个月,对谁也不告知自己的打算,便步出门寻找女儿去了。他从驿马使用证上得知骑兵大尉明斯基是从斯摩棱斯克动身前往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