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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林不回竟然真的唤人去取笛子。
我谛听数秒,得出原尚鹰的凤求凰果然是从林不回处学来的结论。
只是夜间实在太冷,林不回的手指僵硬得腾挪转换都失了序;笛管也始终暖不起来,所以音都不大准。待到曲毕,林不回将竹笛从唇边放下时,脸上大有懊恼之色。
要是放在从前,我少不了要大大的嘲笑他一番。只是想到如今我与他地位翻转,要是再随心所欲奚落他,下场不定比原尚鹰还要惨。
我想了想,虚情假意道:“陛下的笛声与月色相得益彰。”
他听到我称许后露出的表情如此欢欣,以至于我不得不怀疑,他大概从来没有在这方面获得过肯定。
也就是说,林不回是个天生的乐痴。
望月盈满,照得积雪莹然生辉。
元安使替我另外打造了一把开锁的钥匙,无论林不回是否打算履行郦娘分娩后就替我除掉脚链的承诺,我与原尚鹰都将在下一个晦日的夜晚奔逃。
或许今夜之后,再也没机会欣赏林不回拙劣的笛声了。
想到这里,我把笼在袖中的手炉给林不回递去。
他虽然待我不好,毕竟曾在我梦中盘踞多时。再说,若林不回温柔专注地凝视着一个人,是可以叫人从头酥麻到脚的。是以我面对林不回时,心情总是异常矛盾纠结。一时觉得还没有捅他个透明窟窿就走人,实在太便宜了他;一时又对即将离他而去感到留恋不舍。
林不回坦然地接受了我的示好,脸上还残留着被称赞后的愉悦笑意。
我简直想要怜悯他了。
最后敲定的计划是,我们于丑时飞霜殿内,与元安使派来的接应人汇合。原尚鹰的住处本就接近冷宫,不如我的清泉殿那般位置尴尬,所以他直接潜行至飞霜殿即可。
只是临到开启密道机关时,我心头隐约浮起一丝忧虑。
因我记得,郦娘的产期似乎就在这几日。
不过我很快释然。郦娘生的又不是林不回的孩子,即使恰好撞上了今日,也不关林不回什么事。到了次日他差人来告诉我一声是男是女,也就是了。
当然,到了那时,我与原尚鹰大概已趁早出了印都城门。
我眼一闭,揿动开关。
密道缓缓启动,睡前放下的帘帐缀着沉重流苏直直拖坠到地面,顺带吸纳了入口暴露时发出的细微异响。我屏气凝神静候数秒,确定没有惊扰到或许根本就不存在的眼线后,就着锦绣床帘的遮掩,摸索着滚到床底,踏入了密道中。
密道内虽然多处钻有气孔,但仍不适宜点火照亮,我就着角落里翻出的一枚积尘夜明珠的微光照路,堪堪避免撞墙。偶尔有毛茸茸的耗子吱吱叫着从我脚面上冲过去,叫我想起阿狸曾经向我上贡的那只血淋淋的猎物。
郦娘与阿狸一向不对付,大概早就驱逐了它。
从飞霜殿的出口中爬出时,我鼻端首先嗅到的,是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我不安地畏缩了一下。近来我齿缝间也常常吮到咸甜滋味,对铁锈一样气息极为敏感熟悉。
原尚鹰已经在飞霜殿候着了。他没理会我的小动作,镇静地附耳过来告诉我,接应的人会在前方料理妥当,我与原尚鹰只需尾随过去便好。
“可是……”我甚至没有亲眼见到那所谓的接应人。
“你来得迟了。”原尚鹰压低声音谴责道。“他前脚才走……此时宫内游荡逡巡的人不多,我们赶紧跟上就是。”
他的声音紧张而急切,似乎只要我胆敢再迟疑,就要抛下我径自走掉。
元安使手眼通天,或许已通过别的方式与原尚鹰沟通过接洽等问题。我那一点不详的预感,大概只是自己不能掌控全部计划的心里不适。想到这里,我伸手探了探别在腰际作为信物的玉笛,不再废话,点头跟上。
与林不回赏月那夜的积雪已尽数化完。因是晦日,夜黑如泼墨,连星子都泛着冰凉的蓝光。此刻再用夜明珠照亮,只会暴露自己,因此我痛快地呼吸着天亮前最为寒凛的空气,跌跌撞撞踩在地面凝霜的草叶上,跟随的原尚鹰沉默着行走在面前的身影,只是一团黢黑不分明的轮廓。
直到我的脚下踩到了个柔软且尚未僵硬的东西。
就着幽暗的星光,只能大略辨认出一具蜷缩的新鲜尸体。因那尸体裹着的是黑衣,我先前才没有认出来。尸体铁腥血味浓郁异常,叫我怀疑这人不是死于割喉,就是死于挖心,总之不是干净的死法。
脑后生眼的原尚鹰见我被绊得踉跄,顿足回转来拉我。他手上温度热得发烫,贴上腕部时简直将我惊得一跳:“大概是被处理掉的冷宫守卫。别停留,继续走。”
他的手劈开咸腥的风,划出一道淡淡的痕迹。
我用力挣脱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既然始终不知原尚鹰动机,那我的自欺欺人,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原尚鹰在睁眼说瞎话。
“他不是冷宫守卫。”我说,心里又是困惑,又是失望。宫中侍卫从无纯黑服饰,且此人身上穿的,分明是掩盖身形的夜行衣。
“你做了什么?”我抬头望了望远处的宫门。无光的黑夜中,它只是一个介于虚与实之间的浓黑团块。此刻我离它那么近,然此刻我又离它那么远。
“你向林不回出卖了我。”肯定的判断句。
原尚鹰眼眸中映射的星光暗了暗,也许是他眨了眨眼。
这时再软弱的问他为什么,未免太愚蠢。
原尚鹰口中衔着手指,吹出三声尖啸。
夜寂声远,他吹出的哨音简直能震动整个宫城。没过多久,就有凌乱的步履声,以及虽然克制、但仍然可听见的呼吸声从四面八方向我们围拢过来。显然他们已埋伏等候甚久,直到得令才开始动作。
他们点亮了照明的火炬。
也许原尚鹰确实对林不回情根深种。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被林不回如此对待,依然不肯离开的行为。他先前对我的评价此刻幽幽荡响在耳际,他说得对,我什么都不懂。
“既然你已向林不回告发了此事,为何又要陪我来演这一出戏?”包拢的圈子以我与原尚鹰为中心逐渐缩小。
侍卫身着黑衣黑甲,并不是我熟悉的样式。当然,如果林不回要自军队中另外筛选出可靠军士,自然比我要便捷得多。
黑衣卫骤然整体顿足立正,然后像被利刃分开的水流般退避出一条道路。
“因为光凭你,还不值得用来换取他的自由。”先出现的是林不回清冽的嗓音,然后才是他缓步走出的沾染寒气的身影。“没想到原修仪的演技如此拙劣。朕本以为,此次能将元安使的人一网打尽,真是……可惜。”
“剩下的都是无足轻重的喽啰。抓出曹德已经很够回本了,陛下。”原尚鹰不卑不亢。
“原修仪说得对。”橙红色的火光勾出林不回半边脸锐利分明的剪影。他沉默了一阵,轻轻颔首,向我的方向微微侧了侧头,道:“按住他。”
林不回话音未落,我膝弯便被猛击得沉重跪倒。有人利索地自背后钳住我双手,粗糙麻绳绕着手腕一圈一圈扎实地捆起来,叫我不能乱动。
“陛下,莫忘记您曾向我许诺过,事成后便为我备快马,开宫门,赐无阻归家路。”原尚鹰有些不耐。
“原修仪这样心急。”林不回不以为然,“也不怕晚上被马失察甩了蹄子。夜开宫门并非小事。等到天亮,朕自会履行诺言。至于现在……带曹德上来罢。”
林不回竟然会拖着我,叫我陪他一起看原尚鹰出宫门。
脸颊发鬓沾满了从曹德断颈处喷涌出来的血点。最初这些血是暖的,温热的。很快它们就变冷了,变成黏腻腻挂在脸上的污秽,持久地散发着死亡的咸腥气息。
“他有话要对你说。”见原尚鹰上马之后迟迟没有打马离去,只是坐在鞍鞯上长久地回望着这边,林不回冷哂:“也好,你就去遂了他这个心愿吧。若有什么遗言,一并听了来告诉朕。”
林不回的手按在我后背上猛然一推。因双手被捆在身后,我在竭力保持平衡中摇晃了好一阵,才稳定下重心,慢慢朝原尚鹰踱过去。
若有什么遗言,一并听了来告诉朕。林不回这样说。
宫城城门洞开,原尚鹰控马,恰恰停留在晨光为巍峨城门投下的阴影中。
我逆着光朝他行过去,起初被明亮得过分的日光蛰出两条干不下来的泪痕,很快又被盘踞在投影中的幽凉冰得彻骨生寒。
林不回与原尚鹰之间不过百来丈距离,我却觉得自己走了非常久。不知道拖延下来的那段时间,原尚鹰多呼吸了几口空气。
骑在马背上的原尚鹰比我高太多,我只能伸直脖子仰视他。原尚鹰是否在我微眯的眼神中见到了死亡将至的信息?本该喜形于色的他脸上,此刻却是一派枯萎憔悴。
他深深叹了口气,呼吸被寒冷干燥冻成一朵模糊的白雾。
“我记得那一日,林不回带兵杀入西凉皇城中,要求父王列出他所有的子嗣的名字。”原尚鹰用一种不带感情`色彩的声调向我讲述:“父王拒绝了一次,他便令人砍去了父王的左足。父王拒绝了第二次,他便令人砍去了父王的右足。最后父王趴在地上,蘸着自己的血列出了所有的王族名单,但是林不回瞅了一眼,冷笑着说,‘还有一个’,然后他就被制成了人彘。”
他停顿了瞬秒。“我那聪明的母妃披头散发冲到林不回面前,一头撞陛,死了。”
原尚鹰闪着奇异光彩的眸子转回我身上。
“洛瀛洲……我知道你几乎是无辜的。”他向我微微俯身,“我也知道林不回肯定不会放过我。不过我恨他,也恨大印所有人。所以,你替我转告他……”他在马背上重又坐直了身体,右手忽然松开缰绳,手上仿佛握着鞭子一样向我猛抽下来。
我无手可挡,只能猛然偏头试图避开。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炸裂空气的脆响,也没有鞭笞皮肤的疼痛。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听到他胯下的马骤然嘶鸣了一声,再抬头睁眼时,我只看到载着原尚鹰撒开蹄子奔跑时扬起的一蓬马尾。
依旧冰冷的寒风擦颊而过,眼角边裂开细微疼痛,大概是干涸的血块被吹得掉下来了。
我眯眼目送原尚鹰的背影远去,直到注意力被庞大高耸的宫城墙头冒出一列间隔有序的人影所吸引。
我怀着预感缓慢转身。
林不回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划下一个斩钉截铁的手势。
原来万矢齐发的场景是这般模样。
我想了想,觉得原尚鹰大概只是不愿死在宫城中,才蓄意谋划此事。
“他最后跟你说了什么?”林不回果然问我。
我的眼前还残留着原尚鹰在箭雨中跌下马背,不顾血肉中扎着数只箭镞,仍以手执意向着宫城外匍匐爬动的影像 。
“原尚鹰说他知道你要找的那人是谁。”我复述给他听:“而你——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前世三
原尚隼在一个阉人的怀抱里,见到了即将跟他共同分享生命的小婴儿。他见过的婴儿不算少,因此亦觉得面前的林氏子羸弱得可怜。未长成的婴儿大多有一张肉饱满得坠出下颔的粉脸,这婴儿却瘦出了尖尖的下巴。
“他叫什么名字?”原尚隼向那阉人问道。
“林轻舟。”阉人低眉顺眼回答。
除了可怜之外,原尚隼没有对林轻舟生出任何其余的感情。或许等灵犀结成,事情才会发生变化。
只是原尚隼未料到,自己与林轻舟竟然真的只有那一面之缘。
原尚隼跑进空荡荡的,还遗留着林轻舟摇篮的房间发了一会儿呆,又跑了出来,直愣愣地冲进澜苍的房内。
“他们走了!”原尚隼发出孩童未变声的尖利叫喊。
“他们不能耽搁太久,如今林震西对洛清河一丝信任也无。”澜苍若有所思,“或许我本该护送他们回去。”
“那我怎么办?如果林轻舟回到千里之外的印都,那我该怎么办?”原尚隼质问。
“这样不好吗?”澜苍慢条斯理道:“虽然林轻舟可能会在你视线之外的地方因为走水、雷亟、急病、失足等原因死于非命,从而连累你一并暴毙,但你离他越远,受到他情绪牵动的影响干扰也就越小。我以为,你对这种情况是乐见其成的。”
“不。”原尚隼一字一顿地告诉澜苍,“我不是。”
只是等原尚隼终于夺取了澜苍的宫主之位,并远离西域,化名为元安使奔赴印都后,他才发现,并不是所有事都处于他的掌控之下。
“这位爷,林府上下,确实不曾听说过林轻舟这个人啊!骁勇将军倒是有个独子,年纪大小亦与你所描述的相当。只是那名字却差得远了,唤作林不回。”酒楼小二所言,倒与双歌楼收集的情报一般无二。但原尚隼平白来此处坐上喝酒吃菜,却另有意图。
“说起来,林小爷倒是咱醉仙楼的常客呢,爷要是肯再坐上一会儿,兴许能碰得上。至于他是不是爷要找的那人,还得爷亲眼见过了才算数。”小二嘿嘿笑着,将毛巾把子甩到背后,走了。
印都流行的酒温柔清淡,后劲不足,原尚隼喝起来就跟喝水似的。只是真的见到那左拥右簇的林不回上得楼来时,他却薰薰然的,有了一丝不饮自醉的意思。大�